《Cloud Agora》虚拟空间，由Archomomous创作，元宇宙平台Mona，2021
过去的一年间，“元宇宙”这个在20年前的科幻小说《雪崩》中首次出现的词汇，占据了社交网络与媒体头条。创作者对其充满野心、投资者跃跃欲试、研究者在好奇中摸索其框架，当更多的注意力被元宇宙所牵动，基于现实的社会状态产生的种种投射，在元宇宙中，转化为逃离束缚、解决问题的寄托。如果一层层拨开关于元宇宙的宏大叙事，回溯事物的本质，元宇宙又会是何种面貌？
为什么这个时候
元宇宙获得了如此高的关注？
在全球的政治经济的各种矛盾都日益激化的情绪中，很多现实中人类面临的危机已很难在既有的框架内、靠自下而上的个体努力来解决。元宇宙如乌托邦一般，虽以数字虚拟技术为载体，却承载着从现实投射而来的期许、“躺平”之外的选项，从现实的虚无主义之中逃离。这种想象以技术的进步、生产力的革新为最主要的实现路径，并非 web3的新发明，自冷战以来久矣。经济结构不均衡、生产力的不平等、环境危机、人权问题，在上世纪的冷战背景下衍化出了太空殖民主义、太空法以及丰富的科幻文化艺术宝库，它们投下的漫长弧光，潜移默化地铸造了“去中心化、社区共识、智能合约”等加密世界的基石。
尼日利亚加密艺术家Osinachi的Across the face系列PFP头像生成类NFT，旨在探讨黑人身份与平权问题
以非洲、南美洲为代表的第三世界，由于资源的紧缺、传统金融体系的缺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以最小的摩擦最快地接轨加密经济与 web3世界的地区。激进地拥抱区块链，部分也出于无奈：尼日利亚的货币价值在过去14年中损失了80%、肯尼亚的货币十年来贬值了50%。另一方面。鼎盛时期的越南链上游戏公司Axie Infinity的单月收入达3.4亿美元，其玩家大部分来自东南亚，平均月收入约1700美元，远超 当地应届本科生平均的200美元月薪。中美洲国家萨尔瓦多已将比特币定为法定货币、非洲的加密货币市场在最近一年增长了1200%……无力应付以美元为核心的贸易经济体系下的高通胀之时，政府对于加密经济的开放态度吸引了外部投资，刺激了本地就业，使得第三世界国家 “弯道 超车”成为可能。
笔者的化身在参观PPPP元宇宙大楼中梁半的“梁生螺蛳粉”空间。PPPP由梁半、 吕智强、 杨俊岭、 周姜杉于2018年创办
以元宇宙作为传统行业、互联网经济的新出口，其实并不仅限于第三世界国家，而是全球经济体的共同默契。建筑师、游戏设计、插画师等在现实中原创性得不到尊重、起薪极低的职业，在元宇宙的高速扩张中，找到了新的需求适配场景。许多作品取得天价拍卖纪录的“加密圈OG”元老艺术家，例如Alotta Money、Heckatao、Beeple 等，都曾从事过相当长时间的平面及3D设计工作。
疫情与高通胀下，基于流量与内容的互联网经济与消费品行业中的泡沫在消退，急需“元宇宙”一般恰到好处的新话题、新概念作为 “爆点”，尽可能地榨取 web2社交媒体除了大数据广告、直播外的剩余变现能力。目前，各大元宇宙平台仍归属于大公司垄断，并非人人克拥有、处处互联的开放场景，也就意味着，以 NFT及数字图片为主要展示形式的加密艺术作品，仍极大地依仗着 web2社交媒体的传播进行价值捕获；奢侈品牌与当代艺术家推出的联名NFT的侧重点虽仍然建立在商业营销逻辑之上，却也切实地推动了加密文化与观念的规模化传播。
新的技术，
给现实生产带来了哪些“赋能”？
《Neon City Streets》虚拟空间，由NeonGlitch86 & 78Special创作，元宇宙平台Mona，2021。类似的空间可以用来租赁，进行各种展会、社交、聚集活动，更有专门的“元宇宙派对公关策划”及“元宇宙房产中介”等第三方服务商
除却加密货币短期内迅速膨胀又破灭的泡沫不谈，数字与虚拟世界仍然不可否认地介入并占据了许多人的工作与生活场景。疫情以来，手机、电脑及电视屏幕取代了线下社交、实体办公、公共娱乐场所。相对于家中墙壁上的油画， 手机壁纸可能是被凝视更久的 “艺术收藏”；比起暂停开放的画廊，社交媒体账号的头像也许是能获取更多访客的展示场所。大家关于元宇宙的种种设想则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无论元宇宙的概念与定义存在多少争议，介于虚拟与现实之间的、价值与叙事的套用与置换，在迫切的需求中已演化出了新的生产、创作的方式。
2021年，Tezos区块链在迈阿密的巴塞尔艺术展中，展出了多位知名的生成类加密艺术家的代表作
近年来，加密叙事下的生产方式在高密度的实验与建设中初见雏形，DAO（去中心化自治社区）与 X to Earn（边 “玩” 边赚，例如 StepN健身应用 “边跑边赚”、AxieInfinity 游戏 “边玩边赚”）等奖励创作者、参与者的经济模式在这两年中已并非新鲜事。以AI为代表的技术跃进很有可能将带来下一次的生产力的全面革新。MidJourney等AI生成艺术平台最近广受争议，用户只需输入文字描述无须艺术技能，便可通过AI快速生成数字绘画。支持者将其视为打破“艺术特权化”的利器，反对者则批判技术的普及与艺术创造力的爆发毫无关联， 并且很有可能有损于后者的价值评判系统。无论如何，“No-Code ”无代码模块化工具使得没有技术基础的人也可以使用区块链技术进行生产、创作，将会成为元宇宙中的大势所趋。
台湾艺术家团体Formosa Art Bank DAO推出以当地真实山脉为灵感的《百岳计划%》NFT项目，用户在铸造时才会发出随机指令，参与代码演算，从而生成五位艺术家其中一位的风格化作品。该项目的收入将用于在地环境保护及公益慈善
以太坊的发明者维塔利克· 布特林（Vitalik Buterin）基于可拓展的数字签名技术推出了新的 “灵魂绑定代币”（Soulbound Token）,这是一种同时能保持去中心化、隐私安全的身份验证、履历记录系统，可以结合 NFT等数字资产的确权信息，构成完整的数字身份。例如，艺术家与藏家可以利用其在NFT社群中建立有据可考的声誉；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气候与环境保护协议已被推行，将更具效率与影响力。这种技术可以用以奖励参与而非奖励资本，纠正现存结构中存在的巨大的先发者优势，推行系统中的公正及正义。纵然 “加密的不可能三角”— 完全的去中心化、绝对的安全、可拓展性（效率）仍会持续，但对于加密技术与生产的需求也会一直存在，成为对于现有框架的补充。
现实中的挑战，
在元宇宙中被解决了吗？
很大程度上，纵然初衷与愿景再美好，权力的扩张、新秩序的建立，背后的逻辑仍存在暴力与掠夺。大家都在 “抢占”什么是 web3、什么是 NFT、什么是加密艺术的定义权，在话语权的争夺中，现实中的性别、年龄、种族、阶级、种种不平等问题，在加密世界仍然存在。
元宇宙中的闲逛场景，摄影师：Parmy Olson 图片来源：Bloomberg
在匿名机制的网络去抑制效应下，暴力在缺乏监管的场景中被默许。彭博社记者 Parmy Olson曾撰文描述过她在 Meta（Facebook）创建的元宇宙游戏中的化身被其他玩家围攻，遭到语言及身体骚扰的经历。虚拟的体验与匿名的游戏 id并不代表这些侵犯不真实，而这样的体验几乎每个女性参与者都不同程度地遭遇过。根据 ArtTactic的统计，三大 NFT交易平台之一的 Nifty Gateway上，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占比不到16%；以女性自我赋权为主张的 Fame Lady Squad艺术家团体NFT项目，实则为三位男性开发者经营。根据麦肯锡的统计，加密企业家中只有5%是女性。在疫情时期，科技行业中34%的男性从业者获得晋升，而女性只有9%。平权问题从口号式的宣传到真正的实现，无论在现实或元宇宙中，都仍面临着诸多难题。
熊市情绪中仍在短时间迅速暴涨的DigiDaigaku系列NFT，是“技术圈与加密圈”推崇的某种亚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充满了典型的东亚男性凝视下的女性视觉符号
从硅谷神话延续而来的被放大的技术与资本崇拜成就了许多比尔·盖茨式的创业英雄，但也某种程度上使得其他不可量化的价值维度被忽视。加密圈中，一个公司内最年长的成员不超过30岁的情形比比皆是。19岁的Tate Berenbaum成立的基于Arweave区块链的软件公司 Community Labs，刚获得了3000 万美元的投资。与BAYC同为蓝筹项目的Gremplin NFT的创始人仅14岁。虽然“唯技术水平论”是“职场年龄歧视”的另一种解法， 这并不能对现实中的“22岁毕业即失业，35岁失业即毕业”的情形提供缓解与帮助。
无论是根植于代码编程的生成类加密艺术， 还是以 NFT为交易载体的数字艺术，目前的主流价值评价系统仍然并不以艺术性或原创性为最重要的维度。很大一部分参与者还是以团队的营销及销售能力作为价值的锚点。在同样的逻辑下，原本广受赞誉的“创作者版税”模式及创作者经济的有效性受到挑战，不少NFT平台为了刺激二次交易，选择了由卖家自定版税，或甚至取消创作者的后续版税收益；为了解决旧问题进行的尝试，往往也伴随着新的挑战，这也是包括加密行业在内的普遍的产业发展的必经规律。
web3，
新的数字宪章何时降临？
莫瑞吉奥·卡特兰，《否》，2021年，《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今年，“第一性原理”在马斯克的推广下再次“走红”于加密世界。在经历了2010、2014、2018和2021年至今的几个周期之后，这场轰轰烈烈的“西进运动”不再是一味拓宽数字疆土的经济生产力基础，而是急需生产关系的沉淀，以去中心化的共识为基础，构建元宇宙的 “数字宪章”，孕育新的文化、历史与哲学。是否、如何、何时才能抵达元宇宙？从此时此地出发，仍存在大量的问题亟需解决。莫瑞吉奥·卡特兰的作品《否》以 VR为灵感，对元宇宙提出了 “最便宜”解决方案 —人类最强的 “设备” 就是自己的大脑，戴上纸袋就可以抵达自己的模拟现实 ；而这也许，比3D渲染生成的像素体块，更容易实现“元”宇宙中的真实。
撰文 /黄韵奇
编辑/叶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