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延期一年、丑闻频出,并在直至最后一刻才确定举办,东京奥运会仍然是全球各国经过疫情之后少见的共同话题。而除了体育竞技之外,从7月16日上午东京国立竞技场附近的代代木公园上空突现的那张巨大的、无表情的脸庞开始,奥运相关的一系列文化活动及其背景的日式美学也成为了热议和争议的焦点。
《正梦》(まさゆめ),目 [mé]2019-21,特别庆典“Tokyo Tokyo FESTIVAL Special 13”项目,摄影:津岛岳央
这个被网友戏称为“人头气球”的艺术项目名为《正梦》(まさゆめ),由日本当代艺术团队“目 [mé]”创作,是奥运年特别庆典“Tokyo Tokyo FESTIVAL Special 13”的项目之一,有六、七层楼高。项目的灵感源自于小组成员荒神明香少女时代的一个关于“一张月亮般的脸浮在空中”的梦,团队花费三个月的时间在世界范围内募集真实面孔,从涵盖各年龄段、性别与国籍的千余张面孔中选出了一张。
《正梦》(まさゆめ),目 [mé]2019-21,特别庆典“Tokyo Tokyo FESTIVAL Special 13”项目,摄影:金田幸三
这张令中日网友均联想起“进击的巨人”、伊藤润二的漫画的略带诡异的脸其实算是刻意为之。“目 [mé]”的成员们认为,既然这张面孔将会浮在空中被无数的视线所观望,那不如让它干脆摆出一副反击的架势作为回应,形成“看”与“被看”的流动关系。
艺术家们刻意没有发表项目的具体执行时间,在征集面孔时也并未曝光面孔的具体呈现方式。这种莫名其妙的巨物突入日常风景的冲击感以及私人世界与公共风景比例失调的混乱感既是对疫情之中人们对于现实的不确定性以及对未来的迷惘的投射,也是对直面当下危机、重新思考自己与世界之关系的倡议。但与此同时,它又提醒人们去珍惜与它“对视”的一瞬间所涌现的那些鲜活的、纤细的、不假思索的情绪。
奥运会特别节目“东京2020 NIPPON Wassai” 舞蹈“Fire”片段
奥运会特别节目“东京2020 NIPPON Wassai” 舞蹈“Diversity of lives”片段
其后,奥运会特别节目“东京2020 NIPPON Wassai” 于7月18日上线。“Wassai”一语双关,既是结合日本神话,讲述了从自然与人类起源之初的混沌与冲撞的状态到“和”诞生、万物调和欢愉、欣欣向荣的“和(wa)之祭(sai)”,又是通过在体育馆大屏幕中播放世界各地在线观看直播的观众与场内舞者共舞的画面,表达出普天同庆、令人“哇!”地叫出来的愉快感。这个结合了街舞、钢管舞、爵士舞、甩手舞、舞踏、极限特技等多种现当代舞蹈元素的演出在上线后并未在中文平台上产生轰动。然而,在五天后的奥运开幕式当天,“Wassai”中舞者点滅的舞踏表演片段与开幕式上森山未来在祭奠因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而逝去的生命的环节的现代舞表演以及一批误传的山海塾的表演图片被混在一起,作为奥运会开幕式“晦暗恐怖”的例证流传于网络。
森山未来在东京2020奥运会开幕式上表演舞踏。图片来源:CLIVE ROSE / GETTY IMAGES
通观“Wassai”的整场表演,不难发现点滅的舞踏在表达万物初始之时的“闇(黑暗),及自然的原始而未知的强大能量,在结构上是作为“和”的对照与铺垫而存在。舞踏无疑承载这一角色极为契合的选择。
奥运会特别节目“东京2020 NIPPON Wassai” 舞蹈“Darkness”片段
舞踏诞生于战后日本对于西方文化与日本皇权的双重失望与批判的思潮之下。创始人之一土方巽将其概括为“拼命伫立的死体”,舞者一般全身涂成白色,以抹去个体之间的差异性。肢体则多为纠缠、下沉、翻滚、蠕动之姿,少有舒展婉约的体态,是对于人、土地与环境的本体论性的思考。在调和/过剩、美/丑、西欧近代/日本本土前近代、形式/情感、外部扩张/内向强度等一系列对立元素中,舞踏永远毋庸置疑地选择着后者。若以日本画作比,舞踏就如同是曾我萧白以丑怪见称的罗汉、蛟龙;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垂暮老者脸上的皱纹与老年斑的美。
奥运会特别节目“东京2020 NIPPON Wassai” 舞蹈“Darkness”片段
在属于集体的、庆典性时刻,日本以直接且深刻的形式向世人提醒着死亡,在直面现实世界的同时超越具体的世界,上升至对于生命意义与身体内部的本能感受的追问与表达。这令人联想至西方古典绘画的常见题材“Memento Mori(谨记死亡)”中,那些在年轻人鲜活肉体旁边出现的骷髅头、与鲜花并置的沙漏与时钟。
《郁金香、骷髅和沙漏的劝世静物画》(Vanitas Still Life with a Tulip, Skull and Hour Glass),菲利普·德·尚帕涅,约1671年,图片来源:Tessé Museum
体育盛事的舞台上向来是向全人类展示身体之美与可能性的平台,而东京奥运会则展示了一份日本式的答案,这在其主题口号中亦可见一斑:比起畏惧苍老、掩盖死亡到来的事实,不如相信新生,所谓“Moving Forward(前进)”;如果受到种种条件限制,难以以炫目的技术、壮观的规模而震撼世界,那就去向内观望,所谓“United by Emotions(情同与共)”。
7月12日,东京都政府面对不断扩散接近失控的疫情,不得不第四次发布“紧急状态宣言”,要求市民在奥运期间原则上避免外出、饮食店缩短营业时间或停业,这也令日本民众对于政府执意召开奥运会的行为更为失望。在这样的背景下,东京奥运会的主办方显然无法对于过去一年多以来世界的种种痛苦与挣扎视若无睹,似乎也刻意选择不去呈现出歌舞升平的喜庆场面,而选择去分享那些艰苦的抗争、动人的失败、和相互扶持的力量,这些既是对“紧急状态宣言”中的奥运的回应,又何尝不是奥运精神的另一面,在更高、更快、更强之上的——更团结。
无论《正梦》还是《Wassai》与奥运会开幕式,这几个与奥运直接或间接相关、面向全世界所创作的作品在中国却不被买账,这也许正反映着中日文化和审美之间之间的根本区别。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日本国旗在国歌声中升起。摄影:Ezra Shaw/Getty Images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表演。摄影:Maja Hitij/Getty Images
根据大槻文彦编纂的《大言海》,日语的“哀”字蕴含着两层词义,一层相当于汉语的“优”,有“可爱、可疼爱”之义,另一层则与汉语的“哀”对应,表达感伤、可怜之义。这一喜一忧两层相互矛盾的情感寓居于同一个字中,形成了一种特别而纤细的情感状态,也成为了日本文化与审美的基础之一的“物哀”。另外,日本灾害频发,战后日本的历史始终是在大型庆祝活动与大规模的灾害的交替中前进的,因而美术批评家椹木野衣在《日本·现代·美术》曾激进地指出,“战后的日本毫无‘历史’可言,而只是忘却与反复的恶性循环”。
1964年东京奥运会展现了日本在战争与核弹创击之后重振,东京申办2020年奥运会时,时任首相的安倍晋三将其表述为日本战胜了2011年的毁灭性地震、海啸和核灾难的象征。
今年9月即将于东京即将被拆除的户田公司总部大楼开幕的Tokyo2021项目美术展《慰灵的工程学(engineering of mourning)》也是由此思路发展而来。展览是借东京奥运会与2025年大阪万博会之机企划,回顾了战后日本的文明与技术在灾害中成长的历程,以及战后艺术史对此的回应。
Tokyo2021项目美术展《慰灵的工程学(engineering of mourning)》3D影像,图片来源:美術手帖
这种从文化的底色到社会现实影响下的当代日本审美,在客观层面上令忧与喜、死亡与重生、祭奠与庆祝难以切割,“慰灵”则也成了庆典中难以逃脱的主题[1]。而在中文中则有“红白喜事”、“丧事喜办”的讲法,人们先将喜事与哀事划分到对立的分类,再试图用喜的方式诠释哀、用喜之心境去思考与转化哀,从而起到宽慰与振奋之作用。
此外,从千利休受到禅宗影响而创立的讲求简素的“侘茶”,到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再到20世纪时尚界横空出世的设计师川久保玲与杉本博司所创造的“乞丐装”,与讲求秀外慧中的中国相对,日本有追求“陋外慧中”之传统,比起繁华奢侈,简朴中蕴含的风情更为人推崇。
上世纪八十年代,川久保玲的品牌“Comme des Garçons”朴素、解构的风格挑战着时尚界的秩序。图片来源:V&A Museum Achieve
战后以来特别是80年代后期,受后现代风潮与经济腾飞的影响,人们曾一度追求浓墨重彩的华丽外观,然而随着经济泡沫破裂,天然拙朴的设计再度称为审美主流。这也许可以亦可解释本届奥运会与被视作日本走向繁荣的转折点的1964年东京奥运会在气质上的截然区别。
朴素寡淡的舞台与坦陈死亡与灾难的主题的结合,无疑为外国观众设定了一定的审美难度,引发“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争议也是意料之中。
黑川雅之在《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中引用世阿弥“隐秘是花”一句来阐述“秘”这个日本审美意识的重要一环。他们并刻意追求“准确传达”的沟通方式,而是隐藏起自己的本意以激发对方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奥运的文化项目的作者们似乎并没有因为面向的是世界文化就对自己的作品做出更细致的铺垫与说明或是更普世化的处理,其成效如何见仁见智。但若日本创作者们被告知在中国他们的作品称为“阴间审美”、“丧里丧气”,他们也许并不感到冒犯,反而会惊喜于中国观众一针见血地看透了日本美学的内核,仿若两个同根同源的邻国间上演的《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般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