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京首都机场辅路与五环路交界处的草场地国际艺术区中,香格纳画廊正在为4月23日开幕的“一年之际 – 第二章节 , 孙逊”做准备,一街之隔的空白空间仍在展出高露迪的“杂志”。很多到这里走访的人,下一站往往是红一号艺术区,这里除了正在展出“绘画无声”的泰康空间外,已见不到几家开放的画廊,2021年3月4日,前波画廊在其公众号上发布了关闭北京草场地画廊空间的通告,这是继2017年麦勒画廊、2018年德萨画廊、艺琅国际画廊、2020年艾米李画廊、指纹画廊搬离后,又一个给出迁址通知的画廊。
当初为什么选择草场地?
缘起
早在2000年以前,草场地艺术区只是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庄,而后由艺术家艾未未开发为艺术区,其北京工作室也曾位于其中。最初,因为798租金见涨,一些艺术家便选择落户临近的草场地,又因为靠近机场,交通相对便利,草场地拥有很强的吸引力。
前波画廊立面,图片来源:前波画廊
前波画廊正是最早入驻草场地的艺术机构之一。创始人茅为清是美籍华人,在纽约经营着前波画廊。因为大量与中国艺术家接触,为了谈论画廊以及后续合作时不那么虚无缥缈,他需要在中国设立前波的分部。考虑选址时,他在草场地的身上看到了纽约艺术中心的发展轨迹——从东村到SOHO再到切尔西。他觉得草场地有切尔西的影子,不像798那么商业化。2006年正好有机缘,茅为清买下了草场地红一号D座20年的产权,邀请艾未未设计,画廊分设展示、办公、储藏以及居住的空间,他打一开始就奔着长远的规划。
2008年底,空白空间在798的五年租约到期,迁至草场地。在2009年以全新的面貌示人。全新的面貌不仅指物理空间,也代表空白空间对画廊定位的重新考量和艺术家名单的的更新——立足本土,关注年轻艺术家,画廊总监张迪特别强调,草场地是空白空间的新起点。
与前波相似的是,空白在草场地的空间也非常开阔 ,足足有1500平。内部空间规划依据画廊要求悉心规划,集合了以两个大展厅为中心的办公室、库房、会议室、餐厅、艺术家驻留工作室等空间。
艾未未工作室,草场地,北京,图片来源:TOM MOUNA
由于艾未未的“在场”,很多国际媒体都参观报道过草场地地区。后续以前波画廊和空白空间为首,鼎盛时期的草场地崛起了大大小小数十间艺术机构,泰康空间、香格纳画廊、站台中国、北京现在画廊、墨斋、艾米李画廊、EGG画廊、指纹画廊、德萨画廊、艺琅国际、C空间、荔空间、北京画廊等。据茅为清的观察,在中国以外的专业圈子里,草场地的知名度与798不相上下,只要对中国当代艺术有所关心的外国人,没有人不知道草场地。
松散,实验性,野蛮生长
草场地曾经的艺术气质
荔空间策展人田华丰曾说过,“我们把自己定位于更具实验性、更学术的高度,主要面向专业性人群。自然,这里的游客远不及798。”
王拓,正站在歧路上,2020.4,图片来源:空白空间
更具实验性、更学术,草场地的艺术机构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策展人冯兮早年间很喜欢在草场地看展,觉得野生、前卫又先锋,是他心中当代艺术所应该有的样子。草场地的艺术机构偏向于优先考虑展览的多元性和切入角度的犀利性,而非将商业考量放在第一的风气很大程度影响了他之后深度参与过的画廊的调性,比如单行道画廊、晨画廊。与其称之为画廊,或许实验性的可替代性空间更为准确,一度在草场地蔚然成风,野蛮生长,他们非常乐意帮助艺术家完成一些新奇的想法,并探索将其落地的模式,就某个议题持续讨论。
展览现场:”冥想电台”,户尔空间,北京(2019年6月29日至8月11日)。图片提供:户尔空间
户尔空间的创始人花笑婵早在2011年就在草场地某画廊工作,担任艺术总监,当时经常有游客过来敲门询问艾未未工作室的具体地址。待了五六年后,她对草场地有了足够的了解,深感草场地的独立和不迎合主流非常符合柏林的气质,相比798,是外国人更喜欢的艺术区模式。2017年,她与德国合伙人一起筹备画廊时自然将草场地设为首选。
松散,是草场地艺术区最显著的特征。不同于798有专门的集团管理、运营和维护,草场地的艺术机构大多各自为政。大家除了会把展览开幕的日子定在同一天,方便观众跑一趟多饱些眼福以外,其他并无太深的羁绊或合作。这对于大画廊而言,影响并不是很大,他们更在乎的是业内有效的观众。但之于更多的实验性空间、可替代性空间、小画廊等等,除了开幕时的游人如织,其余的日子展厅门可罗雀,对他们的心态造成十分消极的负面压力。游客的打卡拍照是另一种对于业务的认可。冯兮坦言,当时担任单行道画廊、晨画廊的策展人和艺术总监时,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在展览类型上做出一些突破,比如尝试网红展,但草场地本身的条件和状态注定这里并不适合生发出人潮汹涌的集体性观展打卡行为。人数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艺术的乐土,另一方面却难以为小型实验机构提供足够肥沃的生长土壤。
拆迁风波与疫情限制
草场地艺术空间面临的不确定
与现实困境
早在前波画廊和空白空间刚入驻草场地时,拆迁的消息就不绝于耳。大家抱着侥幸的心态忐忑地熬过一年又一年。2018年7月,艺琅国际和德萨画廊突然被强制拆迁的消息是对整个草场地生态最为直接和致命的第一次打击。大家陷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谁知道下一个被强制拆迁的会不会是自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受访者提到,曾经历过二房东跟一房东意见不合,殃及池鱼,直接把画廊大门锁上,甚至锁上整个院子。跟村民的纠纷闹到警察局变成常态,耗时耗力,逐渐磨掉了很多人的耐性。
“拆”字涂鸦,北京草场地,2018。鸣谢:Josh Feola,图片来源:Frieze
2020年的疫情则是压倒众多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举国上下反应迅速,三月底四月初,北京地区的疫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798于三月开始实行扫码实名制入园。最早开展的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于3月14日率先抢吃螃蟹,其他画廊也默默复工,井然有序地筹备着开春后的首个展览,最迟于四月底五月初都已对公众敞开大门。
但另一边的草场地,却深陷封村危机长达半年之久。
由于草场地艺术区的土地本质是宅基地,即家庭户用作住宅基地而占有的土地,村子内流动人口密且杂,并拥有多个入口通道。基于防疫的考虑,村子不得不采取完全的封闭式管理,凭出入证进村。前波画廊2020年的首展于5月底开幕,彼时非草场地住户想进村看展依然十分艰难。而空白空间耐着性子等到7月,待到村子完全解封之后才在年中举办了开年首展。近半年的“与世隔绝”,又没有任何的房租减免,对所有身处其中的艺术机构都是一记大创,尤其是小型画廊和实验空间,他们的抗风险机制更为薄弱,默默关门的不在少数。
关闭空间、迁址798、依然守望,这几乎是摆在草场地艺术机构面前的三条选择之路。
去留草场地
在艺术生态与城市规划
变动中的新选择
2021年3月4日,前波画廊在其公众号上发布了关闭北京草场地画廊空间的通告。谈及此事,茅为清对草场地的不作为或无法作为抱怨不已。参加2019年11月的上海艺术周是他最后一次在国内现身,但他一直关心着国内前波画廊的近况。藏家朋友们难以进村观展,他身处西半球着急,但无计可施。与国内画廊同事商量了很久,他终于做出关闭草场地空间的决定。通告发布的那一刹那,茅为清甚至有种解脱的快感。尽管早早买下了空间20年的产权,没有因为房租的日益上涨而担过心,但被强拆的阴影无时无刻不曾从他的心头消散。之前觉得跟国有集团打交道太过麻烦而没有选择798,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多少生发出一丝羡慕。他曾听朋友说,798的集团领导在意识到艺术之于园区的重要性后,在原有的制度基础上作了相应的改革和扶持,直接导致798日后稳定且强健的艺术生态。
已关闭的前波画廊,北京草场地,图片来源:TANC
但茅为清又觉得,草场地本身的问题只是大时代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切面,在艺博会遍地开花的年代,人们习惯于一两天内密集地在博览会看展,而不是每家每户地拜访画廊空间。相应的,画廊主似乎回到了旧时货担郎的角色,疲于奔命地往返于各个国家和城市的博览会场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顺应时代潮流,做出更灵活的回应机制也许才是生存之道。茅为清透露,下一步会去南方城市寻觅更为适合的空间,同时与各大机构和品牌展开积极合作,继续旗下艺术家的宣传和推广工作。
左:茅为清;右:花笑婵
户尔空间则于今年年初迁到798,花笑婵表示,这是画廊开幕时就制定的计划,草场地的不稳定性只是将计划提前。迁址后的户尔空间迎来了更多的曝光量和观展人流,园区成熟的产业链给她带来更多的安心。
空白空间依然在草场地安居一隅。尽管从798起步,但画廊更愿意将2009年在草场地的迁址作为新的起点。张迪提及2019年空白空间的十周年庆祝活动,展览、派对以及晚宴均在画廊内部圆满举办,画廊的需求在这个空间内被很好地满足。
艺术家郝量在2011年年底将工作室从环铁搬到草场地,接手了朋友谢帆的工作室。先前与房东发生纠纷,工作室被强制停水,更令他受不了的是,工作室根本没有房东承诺过的暖气,从重庆到北京,极寒的冬天令他没有时间做太多的考察和选择,一个有着充足地暖的房子足够满足他的日常创作。尽管房租日益飞涨,与798相差无几,但他一心求稳,也没动过搬迁的念头。2020年的疫情,草场地全村都受到波及,但他的工作室位于村子外沿,不在封村范围之内,一时间成了许多朋友的避难所,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畅谈艺术。
唏嘘的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地处草场地外沿所以免受封村之苦,但也没有了庇护。2020年下半年,郝量的工作室面临拆迁,限期半个月搬离。跟十年前一样的匆忙和慌不择路,他来不及再次考察更稳定的居所,搬进了村子里一家智选酒店改造的空间。空间分割合理,地处村子核心相对稳定,郝量别无他求。成日埋头作画,他对周遭的艺术生态“巨变”了解不多,“北漂”的经验告诉他,由于我们的国情,艺术家有条件就选择面积宽裕且稳定的工作室,没条件就租个小区单元楼。“其实就是成本变高了,各地的拆迁使得艺术家和艺术机构的选择余地越来越小,又缺乏像798那样规范的管理集团,问题自然就来了。”
草场地的主要功能依然是居住用地,当代艺术的占比甚至不会高于20%。大量的居民、衣食住行的小店和不需要观众的泛文化类公司都在其中,艺术机构能有怎样的立场发声?
有网友对读库搬到南通发出感慨:“北京文化资源太多了,你走,它也不怎么在乎。”
草场地从2000年以来见证的当代艺术空间的流动与艺术家工作室的迁移,也正是当代艺术在一座城市规划和发展中的角色的缩影。(采访、撰文/郑啸川、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