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7月3日午夜,典狱长下令将法国贵族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从巴士底狱的牢房中拖出来,转移到巴黎城郊的一家精神病院。因为早些时候,当同狱犯人被割喉时,萨德被发现似乎拿着清排污水的管子当作扩音器,正对着聚集在监狱围墙外的人群高声演说囚犯在被屠杀。因为这次转移太过仓促,萨德未能带走任何私人物品,包括他藏在监狱墙壁缝隙中的一个铜制圆筒。1789年7月14日,法国大革命爆发,暴民攻陷了巴士底狱,他的妻子甚至试图冒险前去取回这个圆筒,但革命的规模远远超出预期,她最终不得不空手而归。
▲ 巴士底狱陷落,图片来源:pinterest
这个圆筒里有一个长12米,宽11厘米的羊皮卷轴,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密密麻麻地撰写着一本未完成的小说《索多玛的120天》(The 120 Days of Sodom)。此后,手稿不知所终,萨德以为心血被毁于一旦,他写道,这是“上天为他准备的最大厄运”,并自称还为此流下“血泪”。
▲《索多玛的120天》手稿,图片来源:卫报
去年年底,这卷原本应该出现在阿奎特拍卖行拍场上,估价600万欧元的18世纪情色著作《索多玛的120天》手稿,被法国政府宣布列为“国家宝藏”,禁止流出法国。
《索多玛的120天》是法国贵族萨德侯爵被关押在巴士底狱期间所著。除去贵族身份,萨德还是一名情色小说家,他的作品中充斥大量直白和极端的性描写。那个著名的单词“sadomasochism”(性虐恋,简称SM),其中的sado(施虐)就取自萨德的姓。
▲ 萨德侯爵肖像,图片来源:theculturetrip
萨德侯爵是一名臭名昭彰的浪子。1777年,萨德因迷奸妓女和他的男仆被关押在位于万塞讷的地牢,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入狱,早在三年前,这位贵族就曾“犯下了他最令人不安的罪行之一”:将5名年轻女性和一名男性困在家中,施以长达“6周的劫掠”。而其他类似的指控还有对一位名叫罗斯·凯勒的年轻女性实施性侵;在马赛的一场狂欢中,让四名妓女食用一种涂有春药的巧克力致其生病。
在帮助掩盖女婿多年荒淫无度的行为后,蒙特勒伊夫人终于受够了。她让国王签署了一份王室逮捕令,这意味着萨德可以被无限期监禁。他于1777年2月被捕,并在狱中呆了13年。
▲ 《萨德侯爵》电影截图,图片来源:Youtube
1784年,萨德因越狱未遂被转移至巴士底狱服刑,他利用走私到牢房的一卷羊皮纸创作了这部小说。因为担心被狱卒发现,他用极小的字体在纸卷上书写,并将小说藏在牢房的石墙缝隙。当萨德被转移时,这部小说仅完成了第一部分,羊皮纸上还记录着后面三部的大纲。
虽然萨德绝望地相信手稿永远地遗失了,但其实它早就被巴黎当地一位名叫圣马克西姆的年轻人发现。不久之后圣马克西姆将手稿卖给了普罗旺斯贵族维伦纽斯侯爵,侯爵家族收藏这部手稿长达100多年,最终将它卖给了一位德国收藏家。1904年,它在柏林重新浮出水面,德国性学先驱伊万·布洛赫从这名藏家手中获准匿名出版此书,并认为这本书对“性行为”的研究贡献卓著。不过这个版本错误百出,1931年萨德研究者莫里斯·海纳对其进行较正勘误,详实的《索多玛120天》得以重新出版。而此时距离小说创作之初已经过去了将近150年。
▲《索多玛的120天》手稿,图片来源:卫报
这份手稿在两百年间多次辗转于不同人之间,1929年由萨德的后裔努瓦耶家族买下,1982年被盗卖至瑞士,由著名藏家热拉尔·诺德曼获得。此后努瓦耶和诺德曼之间产生了长达几十年的法律纠纷。2014年一个私人基金会花费七百万欧元购买了这份手稿,它重新回到法国,并在巴黎展出。但之后该基金会的主席被指控欺诈,卷轴再次被锁起来,等待法庭判决它的未来。
▲ 《索多玛的120天》电影截图,图片来源:Youtube
《索多玛的120天》完成于1785年,是萨德侯爵最早、最极端和最淫秽的作品。小说讲述了四名富有的男子——公爵布朗吉、主教无名氏(公爵之弟)、最高法院院长居瓦尔和金融家迪塞,他们绑架了16名童男童女,并将自己和这群受害者一同关押在一座城堡里,对其实施性虐待、酷刑和屠杀。
故事宛如情色版的《一千零一夜》,四名从法国境内选取的最淫乱的老鸨被任命为故事讲述者,每天讲述5个“激情”或“变态”的情欲故事。而四个贵族听完故事后,便对这些少男少女做尽残虐血腥之时,整个城堡就仿佛圣经中的“索多玛”堕落之城。
▲ 《索多玛的120天》电影截图,图片来源:Youtube
由于小说含有大量色情及暴力描写,在许多国家被列为禁书,直到20世纪下半叶才被逐渐解禁。多年来,尽管萨德的名声在他的祖国已经有所恢复,他的拥护者甚至声称,萨德比弗洛伊德更早探索了人类性行为的隐秘冲动,是性自由和政治自由的早期倡导者。但是时至今日,阅读《索多玛的120天》仍然让许多人感到难以忍受,部分读者甚至认为其中施虐的描写仿佛“一场噩梦”。就连萨德的传记作者弗朗辛·杜·普莱西克斯·格雷都如此形容这段文字,“史上最粗俗、最令人讨厌的虚构反乌托邦小说”。而萨德至死都不知道,这部著作会跻身“历史不朽的丰碑”。
在他活着的时代,萨德被认为只是不足道的二流情色小说家。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和作家都对他的作品讳莫如深。但是到了二十世纪,法国思想家乔治·巴塔耶赞誉他为“伟大的哥特式作家”,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也在他1909年编选出版的萨德文选序言中写道,“这个男人,看似在整个十九世纪一文不名,却支配了二十世纪”。”
▲ 企鹅图书出版的《索多玛的120天》封面(中),两侧是法国版(左)和老版本(右),图片来源:theculturetrip
福楼拜称他为“伟大的萨德”,声称他为哲学和历史提供了“光辉的见识”。罗兰·巴特甚至将他与《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相提并论,认为:“他们两人各站我们文学世界的两极。”波伏娃也曾在其文章《我们有必要烧毁萨德吗?》中为其辩护,认为它很好地反映了人性的黑暗一面,并表示,“他入狱之前是个普通人,出狱时却已成为伟大的作家了。”
萨德的作品是对普遍人性的摧毁。波德莱尔说:“欲对邪恶有所瞭解,必得重访萨德。”萨德从三十八岁起到七十四岁病死为止,前后被监禁将近二十八个寒暑。长期的牢狱生涯,令他的孤独中伴随着不计其数的幻想,“可怕的尖叫,流血的尸体”,这些都成为他创作的源泉。虽然青年时期的萨德放浪形骸,但《索多玛的120天》中超过六百种性虐方式的描写之中,大部份都不是他的亲身经历,而是想像出來的。这种惊人的想象力令后世许多作家都深感震惊。
▲ 《索多玛的120天》电影截图,图片来源:Youtube
福柯曾评价:“在萨德的世界里,性是没有任何规范的,有的话,也仅服从于自身本质的内在法则,此一法则除了其自身之外不承认任何其它法则,它只听命于至高无上的权力主宰者。”而用巴特的说法,萨德创造了一个封闭的乌托邦空间,一切现世条规都被摒弃,新的秩序将被建立。他所描绘的是纯粹而绝对的施虐者快感,没有一丝罪疚和怜悯,任何道德外衣都被剥去,只剩下赤裸的恶。
1975年,意大利导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将《索多玛120天》改编为电影,并将故事时间由原作中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改为由“纳粹”扶持的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权,受害者也由贵族少男少女变成了平民少年。帕索里尼对此表示,“他对社会的质疑要远比文学的颠覆更具价值。
▲《索多玛的120天》手稿,图片来源:卫报
不论如何,饱受争议的《索多玛的120天》已经成为法国文学史上无法越过的话题。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布鲁诺·拉辛认为:“这份手稿是萨德最凶残最极端最变态的作品,但我们无需进行道德判断。”18世纪手稿专家费雷德利克·卡斯坦则表示,“手稿深刻描写了人性的阴暗面,挑战了人们的道德观。它不仅记载着文学作品,更承载着法国文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