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赵无极在国立杭州艺专绘画讲习班 摄影:黎江
2008年,赵无极创作了其生平所作的最后一幅油画《18.03.2008》,画的正是西湖“平静水面上空气的流动”。在出走远游与行旅怀乡的交替中,少年时代的家山记忆涌上心头,走过人生苍茫的赵无极再次回到出发的地方和梦寻的时刻,体验到生命的圆融。
赵无极,《18.03.2008》,2008年,116×89cm,私人收藏
一次转机:相遇现代主义
在西子湖畔的中国美院美术馆举办本次展览,其特殊的合理性显然并不止于官宣中所述的一些节点性的文化与政治意义:该校在其95周年校庆之际郑重迎回校史中的重要人物,或是在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共同庆祝两国友谊,亦或是作为杭州亚运盛会的重要文化项目配套落地。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地之于赵无极的艺术有种双向意义——不仅赵无极的艺术对于中国美院而言是其学术谱系中的历史丰碑,杭州这片土地以及国立艺专的教育也为赵无极的创作生涯提供了某种起点和转机。
“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展览现场,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2023年
1935年,少年赵无极考入国立杭州艺专,由此来到杭州,师从留法归国的林风眠和吴大羽。其时,身为校长的林风眠秉承着建校之初的学术宗旨:“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如今回看,这条现代性的宗旨可谓概括了20世纪早期包括赵无极在内的众多先驱进入艺术殿堂的普遍路径,也是他们创作的生平写照。正是在这里,赵无极推开了艺术的另一扇大门,由此一步步走向世界艺术舞台的中心。
展览中的一件重要作品亦来自赵无极创作于1947年的《我在杭州的家》,彼时,国立艺专刚从西南回迁至杭州,这里的山丘湖泊、树木小屋成为赵无极笔下反复描绘的对象。赵无极曾解释这幅画:“这是在中国画的,不过我受塞尚的影响比较深。画的是杭州祖家的地方。”通过开明的导师,其时流行的《生活》杂志,以及叔父从巴黎带回的明信片,一个全新的现代主义的艺术世界已在赵无极的创作中拓下身影。
赵无极,《我在杭州的家》,1947年,65×80.7cm,私人收藏
可以说,赵无极与西方现代派绘画的缘分始于国立艺专。1941年,赵无极留校任教,而后受现代主义画家们的感召,决意前往法国留学,投身于印象派、野兽派和立体派的激流中。在恩师林风眠的支持下,赵无极在1948年远渡重洋,抵达巴黎,目睹了那些曾经只在明信片和杂志中看到的作品。
两个传统:会通古今东西
赵无极坦言,“每个人都有一个传统,我则有两个”。
赴法以后,赵无极最先进行的是一批石版画的创作。这批版画既受到现代主义画作的影响,也在思乡的忧情中打开了某种东方的线描方式。法国诗人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在这里感受到了穿越东西的浓郁诗性,题诗八首以应和赵无极的绘画,两人从此成为挚友。这份为赵无极迅速赢得巴黎艺文圈声誉的诗画录亦在“大道无极”特展的三楼展厅展出。
享利·米修解读赵无极的八幅石版画,1950年,45x65cm 摄影 ©:Antoine Mercier
不久后,赵无极在瑞士见到了保罗·克利(Paul Klee)的原作,顿悟中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的潜能。这位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为当时还在缤纷的现代主义漩涡中摸爬滚打的赵无极带来了整一性的启发。从此,赵无极开始摆脱跳跃其间的塞尚、马蒂斯或毕加索的身影,在符号的实验中开始建构起相对整一的世界,也逐渐从具象风格中出走。他以甲骨文、青铜器铭文为灵感,用想象的书符创造形体,营造空间,在金石学传统中重新诠释克利的现代主义。
赵无极,《锡耶纳广场》,1951年,50×45.5cm,赵善美女士捐赠,M+博物馆藏
不满足于“二流克利”的称号,赵无极于1957年开始环球旅行,从巴黎出发,到美国纽约,再到夏威夷、日本、香港。彼时美国画坛风起云涌的抽象表现主义令赵无极深受震动,而在此次旅行中结发的第二任妻子陈美琴则为他的创作带来了丰沛的激情与灵感。回返巴黎后,赵无极放弃了符号式的绘画风格,从此超越了克利对自己的影响,告别“甲骨文时期”,走向了长达13年的“狂草时期”,建立了举世公认的赵氏艺术风格。1958年以后,赵无极的作品多以完成日期为题,不再有明确的内容意指。
1959年,赵无极在巴黎找到了新的工作室。这是一间无窗的工作室,屋顶天光成为作画的唯一光源。垂直的光源纵贯而下,直入画布,画作中呈现出抽象表现主义的纵情泼墨与宋画山水全景式高远构图相互吸收调和又不拘一格、肆意挥洒的气派。作品《21.12.59》如金光乍泄,既以风驰电掣之势,聚合起象征激烈冲突的风暴,又有烟岚之气,缓透着浑茫初开的气韵。1964年的作品《01.12.64》更有东西一体的狂野洒脱,山水空间中的“之”字形构图形成了干湿转换的斑驳肌理,出神入化的用油技法变幻出五色分墨般的色彩层次,看似抽象表现绘画的破坏性笔触,实则透出草书中高歌狂蹈的风雅恣意。
赵无极,《21.12.59》,1959年,160.7×111.8cm,私人收藏
赵无极,《01.12.64》,1964年,130×89cm,私人收藏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在特展开幕论坛上描述了赵无极身上的两种传统:“在中国古典和西方现代之间互为体用,双手互搏,或以保罗·克利式的现代绘画语言摹写甲骨金文的拙朴古意,或以表现主义的狂飙涂抹响应草书的笔势与章法,或以山水画的丘壑内营演化浑茫天地以响应莫奈,或以奇崛的构图、恣意的笔法致敬屈子与李白”。在赵无极成熟期的创作中,两个传统贯通其中,跨越了时代和文明的差异,走向浑然一体。“不中不西,即中即西,非古非今,亦古亦今”。
三度回返:重访中国身份
赵无极对两个传统的持续吸收、转化与坚持,也与其在远走他乡后对回归中国的渴望密不可分。这种渴望恒久而强烈,随着创作的深入而愈发明显。作为画家,赵无极经历了从对中国艺术身份的抵触,到亲近故国传统的不同阶段。特展总顾问、法国前总理多米尼克·德维尔潘认为,这一变化过程反映了他渴望与中国艺术的三个维度重新建立联系。
1951年,赵无极经由保罗·克利第一次回归到对东方符号的探索中。赵无极感叹道:“通过保罗·克利,(我)学会了如何成为一名中国画家。”对他来说,这次回归是认识到了使用汉字的问题,是寻找到一个能够与精神世界交相呼应的鲜活符号。因此他回归本源,从商代甲骨文、青铜器以及汉代拓片中汲取灵感,以重建那些鲜活而转瞬即逝的符号。古代文字符号成为赵无极这一时期所偏爱的现代主义原始性,正如埃及洞穴之于克利。20世纪50年代,赵无极的许多画作都带有这种探索的痕迹,集中呈现于此次特展的一楼圆厅。
赵无极,《无题(黄金城市)》,1951,90x116cm,私人收藏
赵无极,《节日的村庄》,1954年,96.5×130.5cm,私人收藏
1954年,赵无极的作品登上了他少时阅读的美国《生活》杂志。该杂志发表专题“在西方风靡一时的东方艺术家:赵无极画中的诗意世界”,并以最大篇幅刊出了赵无极该时期的代表作《无题(黄金城市)》。在这幅作品中,中国画中的金碧山水的重彩形式、源自金石学传统的符号与克利式的笔触融为一体,成为赵无极早期在国际舞台亮相时极具辨识性的特色。这种特色在同年的另一幅作品《节日的村庄》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形象从画面中退场,空间让渡给符号。赵无极在这一时期开始回望故国传统,并感叹:“我试图说明,不应像过去那样否定传统,那是画家创作的起点因素之一,而非终点。”
第二次回返是在70年代初期,赵无极重拾水墨艺术。彼时,赵无极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第二任妻子陈美琴的离世令其伤心欲绝,无法集中精神作画。在诗人挚友亨利·米修的鼓励下,他重拾画笔,选择了一度被他遗忘和警觉的水墨。此前,他对这一传统向来保有距离,担忧作品被贴上异国风情的标签。1972年,赵无极回到阔别24年的祖国,故国山川风物激活了深植其心的传统艺术精神。在回归中国传统的过程中,他疗愈了自身,并获得艺术的解放和重生。水墨画成了他的栖息之地,正如评论家皮埃尔·施耐德(Pierre Schneider)所说:“西方将他从东方解放,东方将他从西方拯救。在这两者之间,他建立起自己的’中国’。”
赵无极,《水墨画14号》,1971年,34×34cm,私人收藏
对中国身份的回访,并非为了退守于国界疆域或文化基因之中,恰恰相反,这是赵无极试图推倒心中之墙,消弭东西方的界域,并重建国际化普适语言的艺术尝试。这些语言隐藏在他70年代后的创作中,那些风云叱咤、天地雷动的锐气不再,转向了意境悠远的明净澄澈。而这些水墨思想,也渗透到了他的油画技法之中,油彩愈发稀薄透明,层层交叠。展览中的油画作品《05.03.75-07.01.85》,是1975年赵无极回国参加母亲葬礼后所作。10年之后,赵无极在回杭州母校举行讲习班之前,再一次在这幅画的原底上重画。画面流传出水墨笔法所传达出的自由与虚空,寄托了十年间赵无极对母亲的深深思念。
赵无极,《05.03.75—07.01.85》,1975-1985年,250×260cm,私人收藏
第三次回归是赵无极重新审视了中国画的精髓——留白。留白让画面产生无尽的空间,吸收和容纳光线,也产生呼吸的节奏,将可见与不可见之物相互连接。晚年的赵无极领悟了自幼在家中研习的米芾所强调山水关系中的留白,并称之为一种“虚”的智慧。“在虚的概念中,我们找到了中国画家的全部智慧和技艺”。赵无极将中国画的智慧与技艺融入到了他在新世纪的一系列致敬系列的油画之中,在展览的第四板块“无限生机”中,我们可以看到,迈入新世纪的赵无极不论东西,自由取用,将中国画的留白与西方油画的明丽融会贯通,画面褪去了紧张激烈,更添松灵澄澈,天真无邪。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赵无极隐居巴黎,回归到艺术心灵的真正源头,抵达了一种静水流深,自由通达的心境。
“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展览现场,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2023年
赵无极,《向塞尚致敬》,2005年,162×260cm,私人收藏
“谁能了解,我花了多少时间来领悟塞尚和马蒂斯,然后再回到我们传统中我认为最美的唐宋绘画?”赵无极对两个传统的贯通直接参与了西方现代艺术和中国艺术的复兴。文化间的协调并不意在寻求两者的妥协与融合,相反,恰恰促进了多元的发展和相互的理解。赵无极的艺术成为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关键桥梁,同时也是两个独立世界的探路者。两端互为起点, 也互为终点。赵无极走过了漫长的旅程,从杭州到巴黎,从巴黎到世界各地,最终成为一名地道的中国艺术家,也成为一名普适的世界艺术家。
此次回顾展带领人们摆脱常见的偏见与误解,是一次避免将赵无极的艺术窄化为抽象艺术的机会,也是一次逃离中西绘画形式主义审美陷阱的机会。赵无极的创作,以广袤的视野打通了东方与西方、具象与抽象、传统与现代的界线。所谓“无极”,正是在反复转换的视角中明白起点和终点互为交织,回避从一个根源出发定性艺术。经由赵无极毕生的不懈努力,我们能够理解,偏狭的审美视角会摧毁我们对绘画的想象,唯有世界大道的行者才得见丰盈开阔的天地。这是赵无极的大道,也是每一位无问东西的世界公民之路。
撰文/蒋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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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
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
展至2024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