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上海徐汇滨江“美术馆大道”之上的西岸穹顶艺术中心，由建成于1920年的上海水泥厂的预均化库改造而来，巨大的穹顶覆罩地面，似乎正应了中国古代天文志中的“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之说。这座见证了中国工业历史的建筑内部，曾有一台像时钟一样不断运转的机器，用于混合石灰石和其他矿料，而屋顶的橙红色钢结构则被保留了下来，另新增了二层的环形观廊。“生生之谓易”（系辞）——建筑体跨越百年的新旧衍化，及其圆形结构与内部动态所隐隐传递出的哲思奥义，无疑令穹顶艺术中心与沈伟的整体艺术作品《融》(Integrate)互为充盈。作为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全新艺术品牌“ARTRA自定艺”的首个自制项目，《融》（2023版）正在此发生，将持续至10月20日。
《融》诞生于编舞家、艺术家沈伟2021年上半年在海南陵水的五个月闭关时光，在远离声嚣的偏僻海滨小镇，他的随身之物只有一张古琴、几箱书和画具。此前在上海，他看到了彼时尚未修葺完成的穹顶艺术中心，圆形的空间形态触发了他的创作激情。沈伟常读《易经》，“圆”令他想起了乾卦：“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彖辞）。在陵水，他琢磨《易经》，思考如何将世界万物及现象包融统合在穹顶之下。2021年6月，第一版《融》在穹顶艺术中心呈现，在大流行的时境中，依然观者如云。在接受《艺术新闻》专访时，沈伟说到：“在疫情期间，你会有一种被压抑的状态，现在做就不是这种心态了，而是更纯粹地专注于艺术作品的深度上，思考它如何与当代相结合。”2023版的《融》增加了二层全景视角，作品整体也被打磨得更加圆融细致。
沈伟作品《分与合》，2011年，图片来源：Shen Wei Dance Arts
2011年的纽约公园大道军械库，沈伟的《分与合》（Undivided Divided）在此上演，64个方格、32名舞者、油彩、投影、玻璃装置、美国打击乐四重奏团体 Sō Percussion 的原创音乐……《分与合》是《融》的雏形，以上元素在《融》中都得以保留，也得到了发展。在《分与合》中，沈伟探讨的是“阴”与“阳”的概念，即坤卦与乾卦，表演舞台也相应地由此两卦的卦形组合而成。“分与合”不仅是舞者之间、舞者与观众之间的身体、目光与心灵的分与合，最显著也是最核心的，是乾坤两卦对立统一的“分与合”。
《融》创作手稿之概念图
《分与合》演化成为了《融》的第三部分“天地人为合”，而对阴阳两仪的探讨解读也扩展到了《易经》中完整的六十四卦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包含时间与空间在内的宇宙万物的尺度都得以考量，而万物本身的现象与情状也被卦象所阐释，在易学中，天、地与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天道、地道、人道合为“三才之道”，人处于中心。天道赋予万物属性与生命，地道奉随天道、依据四时规律养育万物，而人道则与天地法则相合。沈伟在《融》中所架设的演出结构正如同三才之道的依奉与运行机制，《融》的整体布局参照“六十四卦方圆图”而设，演出的三个部分“万物皆有灵”“一切且相连”“天地人为合”递进深入，观众从踏入演区的那一刻开始，便已被容纳至沈伟所建构的万物互联的宇宙之中。
沈伟作品《融》2023版 第一部分，摄影：James Gu
“万物皆有灵”可以视作一场展览，以阐释“外圆为天，天为乾”。由沈伟所创作的64件艺术作品——绘画、文字、摄影、草药物件各十六件，呈四组对应不同的方位，环形排列。每件作品对应卦象，统合为64种现象或状态。“每一个卦象都有灵魂，都有它的生命载体。‘万物皆有灵’体现的是整个宇宙的不同现象。我将它转化为绘画、摄影、物件和文字，通过不同的感官来沟通不同的状态。”沈伟说到。例如处于南方的乾卦，沈伟以水彩与丙烯作于宣纸之上，乾卦所对应的“大赤”与“金黄”两色呈混沌初开、宇宙涌动与爆炸的形态，沈伟介绍到：“它是世界开源的感觉”。对于沈伟而言，观众是否能够领悟作品与卦象之间的准确联系并不是最重要的，绘画的色彩、文字的流动、影像所捕捉的瞬间动态，以及草药所散发出的气味，乃至创作时的动静节奏，都能够为作品赋予生息。在动态的影像与舞蹈开场之前，观众在一片黑暗中被64件作品引导而绕圈行走，在丧失了空间方位感的环形空间内朦胧摸索着作品与卦象之间的隐约照应，逐渐建立起对万物的感知。
沈伟作品《融》2023版 第二部分，摄影：James Gu
沈伟作品《Re-(III) Throughout NYC》，2010年，图片来源：Shen Wei Dance Arts
大厅中的四块巨幕提示着演出的进程，而四块巨幕也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第二部分“一切且相连”中，巨幕上所投的影像摄于2010年的纽约与2021年的上海，舞者在时代广场、华尔街、豫园、东方明珠、穹顶艺术中心等不同地域的人群中，两两倚靠、缓步行走与伸展，“一切且相连是指人和万物的关系，人与人、人与城市、人与社会的关系。”沈伟说，“影像中两个人相靠在一起，他们互相支撑，也互相依赖。”在多名舞者所组成的群体中，四周舞者的相对齐整的行动或限制、或带动中间舞者的舞动，探讨规范与自由、个体与外界之间的关系。舞者之间所组成的视觉动态，也与在此片段中的音乐——史蒂夫·赖希（Steve Reich）的拱形曲式相互对应，平衡对称，在往复统一中亦有变化；而阿沃·帕特（Arvo Pärt）以“钟鸣作曲法”所作的音乐，则伴随舞者互相依靠成圈，旋转散开，独立起舞。
沈伟作品《回》三部曲之三，2009年，图片来源：Shen Wei Dance Arts
沈伟曾在他的《回》三部曲之三 [Re-(III),2009] 中探讨个人与群体的关系，“一切且相连”中的部分舞蹈动作可以在该部作品中找到对应。加拿大艺术家布莱妮·伯恩（Bryony Byrne）在《美学》杂志中如此评价《回》三部曲之三：“舞者的动作是重复的，在相互支持和与制约中摇摆。有时一位舞者会表达个性，但只在集体节奏的范围内。”在《融》中，沈伟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延展，并放置在了更广阔的天地之间，“我们在空间上各自为营，但在思想上同气连声。我们都是个体，但我们合力重建。”沈伟在影像的末尾以文字提示到。影像中，在舞者旁边驻足观看的观众就像现场坐立的观众，在好奇打量和悉心观察中仿佛也能看到自我在社会中的影子。
沈伟作品《融》2023版 第三部分，摄影：蔡晴
巨幕缓缓拉起后，第三部分“天地人为合”正式开始。32名舞者几近裸体，平躺在演区中央8×8排列的白色方格中，而无人的方格则设有玻璃与镜面装置、绷带与毛发。在2011年的《分与合》中，64个方格的排列由乾坤两卦的卦形组合而成，《融》则严格按照“六十四卦方圆图”中的方图摆设方格，每个方格代表一种卦象。玻璃与镜面装置沿着乾坤之间的对角线对称摆放，沈伟解释道：“每个装置也是每个现象。它们是对立的，代表的颜色不一样，但也有相同的地方。”
沈伟作品《融》2023版 第三部分，摄影：蔡晴
开始时，舞者似乎被禁锢在方格内，向四周走动，频频摔倒在地，似乎有四方的透明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阻隔，伴随着电子音乐的进行，舞者在各自为营的天地内又似乎找到了某种“自律”，得以完成舞蹈动作并感知到集体的存在，舞者们的动作虽有不同但趋于稳定和谐。随后的地面投影上出现人体经络图、心电图与心脏跳动的扫描影像，后两者都来自沈伟本人。这些关于人体的图像揭示了人体的运作法则，掌管着不同功能的器官与系统各自为营，亦通力合作。
在“天地人为合”这一部分中，舞者所表达都关于“人”：肌肉、皮肤、呼吸、思维。舞者的面前有两种色彩的颜料，一种代表每个方格所在卦象的色彩，一种是舞者自己所挑选的色彩，舞者的部分动作来自他们各自天生的、适合的运动方式，沈伟认为这代表了舞者身体与心灵两种状态的结合，在某个片段，舞者在跳他们自己的“自画像”。“这种运动方式只有你适合，不是别人，你是你自己。”沈伟说，“舞者的质感很明确，因为这是他自己。他对自己挑选的色彩有情感。”
沈伟作品《融》2023版 第三部分，摄影：蔡晴、董天晔
在舞者与色彩开始舞蹈时，观众缓缓进入场内，在64方格间的狭小通道内摩肩接踵，停留观看。在这对舞者而言是“入侵”、对观众而言是“渗透”的短暂而富有张力的约十五分钟内，舞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被拉近，零距离的观察对于观看双方而言都有压力，观者的自由行走也是在寻找能够映照自我的镜子。在演出中，舞者走出原有的方格，有些进行双人舞，有些与装置共舞：被困于玻璃匣子之中起舞，在斜坡上对抗重力起舞，在由玻璃方格组成的围挡之上起舞，在镜面尖锥中起舞，在毛发缠绕、绷带束缚中起舞。舞者在险境中神态自若甚至有一丝坚毅。舞者在电子乐的指引下最后齐舞，戒备似乎已经不存在，身体所传达的力量与情感已感染了面前的观众。
沈伟作品《融》2023版，摄影：王犁
这版的《融》所启用的二层观演回廊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观看全局的方式，观众在走近舞者观察之外，也可以选择以更抽离的方式统观整体。“在外面看，你是以局外人的状态来看整体布局，感受整个宇宙与人的关系；走进去之后，你就成为了其中一部分，感官被融化，思维会失控。从开头到结尾，都是观众自己的选择。”
沈伟作品《连接转换》，2004年，图片来源：Shen Wei Dance Arts
在全部的演出结束后，64个方格内留下的痕迹是一幅幅行动绘画，沈伟在此方面的实践，在其2004年的《连接转换》（Connect Transfer）、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画卷》，以及系列画作《运动》中都可以清晰见到。而对于沈伟而言，“我的绘画永远都会有舞蹈的生命感、运动感，还有音乐性。我看绘画看到的不只是视觉，还能看到万物的时间与生命。”
沈伟在《融》2023版 工作现场，摄影：蔡晴
在沈伟的认知中，绘画、舞蹈、音乐、戏剧之间没有界限，它们能够相互融会贯通。以行动作画的背后也有音乐的整体编排，乃至剧场的整体构思，《融》的颠覆性不仅在于它将传统的镜框式舞台的观演关系打破，也在于它在一个完整的思想框架内，将自由完全交付观者的同时，探讨“框架”与“自由”之间的元关系，而这与《易经》的奥义相呼应。在最后灯光亮起，舞者与观者摒息凝神时，似乎产生了“卡塔西斯”（katharsis，净化与宣泄）般的感受。沈伟的《融》将整体艺术与东方文化相连，找到了刚柔并济的美，在圆形的穹顶之下，万物无声相融。
采访、撰文/姚佳南
编辑/叶滢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ARTRA自定艺」提供
正在演出
《融》2023版
西岸穹顶艺术中心
演出至10月20日，每日19:30
*10月20日为21:00
*10月9日、10月16日休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