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姚佳南 黄韵奇
撰文 姚佳南
编辑 叶潆
“粤港澳大湾区”(The Greater Bay Area)这一概念挪用自旧金山湾区(The San Francisco Bay Area),将具有地理、文化共通性的区域划归在同一套经济与政治的发展框架下,集中和调配自然、资金和人力资源。然而,塑形中的“大湾区”,区域内的艺术机构是否在形成新的共识与互联?这些机构自身有着怎样的特质与诉求?它们如何看待自我的身份塑造、理解其所在的区域语境,又如何将对以上的思考反映在内容脉络与愿景规划之中?
直至今日,此片区域的艺术生态也是非中心化和非集约型的,其中,广州(及其周边)和香港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前者是中国南方历史最悠久的对外通商口岸,后者则因殖民历史而中西杂糅,华洋混陈,然而历史文脉在造就各自的发展土壤之时,边界也在不断地消融。
香港M+在2021年开馆,在2012年筹备之初就加入M+、现艺术总监和总策展人郑道炼提出,其团队的任务是建立一座“为亚洲、为21世纪而建的博物馆”,不强调亚洲与西方的二元对立,而是将西方艺术视为其故事的一部分,今年,M+将推出展览“毕加索——与亚洲对话”及与相呼应的特别项目“李明维:如沙的格尔尼卡”。大馆当代美术馆在2018年开馆,作为没有馆藏的艺术中心,它更加灵活地进入了当代艺术史的书写之中,大馆艺术主管皮力认为,香港仍具有“international hub”(国际枢纽)的特质,最新的“突破”系列展览运用机构的知识和资源,力图推动加深对处在职业中期的艺术家的个体理解和职业发展。成立于1996年的Para Site最初由七位艺术家创立,运营至今,Para Site一直在反思集体的工作与合作方式,并在展览规划中尝试建立多生态系统,香港艺术家苏咏宝即将在此开幕个展“迭步”,在执行总监兼策展人曾明俊看来,苏咏宝以中药传统为创作出发点,指向了香港正在消失的历史和传统以及“她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城市的巨大变化”。而亚洲艺术文献库(Asia Art Archive,AAA)高级策展人奥茨格·埃尔索伊(Özge Ersoy)介绍道,AAA关注那些对艺术史作出了“维护作用”的多身份个体,追踪社群和集体的故事,从而对艺术史叙事作出更全面和必要的补充,今年春季,AAA将推出聚焦两位南亚艺术家、女性主义活动家世芭·沙希和拉拉·鲁克的展览“在她们的后院里”。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作为华南唯一独立建制的美院——广州美术学院所属的美术馆,将学术研究作为基础促进更广泛的交流的发生,常务副馆长陈晓阳介绍道,美术馆年初启动的第二届“泛东南亚三年展”以“热带眼”为题,以东南亚为研究对象和模型来理解全球艺术,此次三年展序列里的首个展览“‘我们’的目光——艺术、人类学与亚洲映像”意图促成艺术家与人类学家对话,向内凝视亚洲,探讨其复杂性与可能性。广东时代美术馆学术副馆长、首席策展人蔡影茜则提及了“弱关系”的重要性,她表示,广州艺术生态中有许多处在同温层之中的自发项目和独立空间,“弱关系”接近于一种同温层之间的共鸣、对话和彼此看见,机构有责任促进更多弱关系的发生,美术馆三月的展览“人工智能时代:从所有权终结之时出发”便是其建立此种状态的尝试之一。而在2020年,和美术馆在东倚广州的佛山市顺德区成立,成为“大湾区”艺术生态的构建者之一,正如和美术馆执行馆长邵舒所观察的,广州及其周边的艺术机构都不在市中心,而在城市外围慢慢尝试,同时,范勃、禾碧霖、黄宝莹等具有“南方”背景和经验的艺术家个展,也是美术馆从自身所在的位置出发,摸索建立多维联系的依赖。
以上七座机构指向着“大湾区”艺术生态的不同面向,地理、文化、经济造就的亲缘令它们天然拥有对话的桥梁,粤港澳地区的艺术从业者和学者的交流在“大湾区”这一名词出现之前就已开始,机构所提供的智识和交流机会也并非被“区域”所限定;而“大湾区”这一框架所提供的更多的资金和交流机会,也为继续打破隔阂,持续流动、激发创造性思考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M+视觉文化博物馆:
建立跨文化和时空的对话
艺术新闻:你在M+的工作和你过去在美国的经验有什么不同?
郑道炼:我觉得并没有太多本质上的不同。我一直认为文化之间的相似性多于差异性。我加入M+时,是从零开始参与整个机构的建设,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且香港是我非常热爱的城市,尽管之前我从未在此生活过。我觉得香港是亚洲地区最适合建立这样一座博物馆的地方,无论是从技术还是抱负上。当时我们特别讨论了三个机构,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蓬皮杜中心(Centre Pompidou)、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它们基本上涵盖了整个20世纪艺术史。当团队组建时,我说,我们的任务是要建立一座为亚洲、为21世纪而建的博物馆。在亚洲,博物馆和艺术史论述的历史并不十分悠久,这实际上赋予了我们一种“慷慨”的力量。我所说的“慷慨”是指,我们可以将现有的西方经典视为我们故事的一部分。我认为,强调接纳与融合比强调原创性更有力量。
M+,图片由M+提供
艺术新闻:你如何将“毕加索——与亚洲对话”展览置于香港独特性的语境中?
郑道炼:M+是一个非常大的机构,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有8到10个展览同时进行。当我们拥有这样一个平台时,找到实验性、前卫性展览与更受欢迎的展览之间的平衡非常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不想做一个典型、单一的毕加索展览。作为一个已经建立了大量亚洲艺术与视觉文化博物馆,我们不想以同样的方式呈现毕加索。这就是为什么“对话”的方式至关重要。艺术本质上始终是一种对话。M+的使命是丰富、有时甚至是批判性地质疑既定的经典。
艺术新闻:“对话”具体指的是什么?
郑道炼:在相当早的阶段,我意识到,要在毕加索与M+馆藏中的亚洲艺术家作品之间建立对话,可以通过“原型”这一概念来实现。“原型”是指,我们通过某些形象来理解艺术家在社会中的角色:艺术家是“天才”,是“局外人”,他们与普通人非常不同。艺术家像“魔术师”,还有一种可能是最不被期待的原型——“学徒”。这意味着,艺术家并不是天生就是天才,这意味着,要成为一名严肃的艺术家,甚至大师,你必须在已有的大师门下学习,或者研究历史、研究他人。这些原型在毕加索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通过这四种原型的结构,我们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审视毕加索的艺术和其影响力。这也创造了一个透镜,透过它你可以看到更多。展览中有超过30位亚洲艺术家及海外艺术家,你可以用同样的原型作为透镜来理解他们的作品。
“毕加索──与亚洲对话”展览现场,2025年,摄影/郑乐天,图片由M+提供
艺术新闻:你如何导航M+的方向、实践、策略或期望?
郑道炼:M+的策展方向和内容有一条清晰的线索,那就是关于跨越文化和时间的对话。贝聿铭的展览吸引了超过22.5万人前来观看,人们真正对他的生平故事感到好奇并深受触动,贝聿铭是最具代表性的美国建筑师,但他始终带着他的出身,他的中国身份和中国成长经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还有草间弥生,有很多关于草间弥生的展览总是倾向于强调她在纽约生活的15年,而她回到日本后的20年,从1973年到1993年,几乎被遗忘了。当我们做“草间弥生:一九四五年至今”这个展览时,她的这段时期非常重要,因为这是她真正挣扎的时期。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对话,确保她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她在纽约的辉煌岁月。几乎在我们每一个展览中,包括我们的馆藏中,我们都强调这种对话。
大馆:
在艺术枢纽中与艺术家一同寻求“突破”
艺术新闻:今年春季的三个个展为什么会选取胡晓媛、阿丽莎·柯维德和梅芙·布伦南这三位女性艺术家?
皮力:第一个原因是,我们希望能够加深对作为个体的艺术家的深入理解。第二,三个艺术家都在不同的层面上处理材料性,坚硬的材料、作为现成品的材料、作为文物的材料和有机的材料,我们今年想在材料这个题目下,来看不同区域的艺术家如何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第三,我们挑选三位女性艺术家,还是对整个艺术界的性别的不平等作出的回应。
艺术新闻:这三个展览都是在大馆最新的“突破”的项目里,能否介绍一下这个“突破”项目?
皮力:我们希望能够突破我们对这个区域的艺术家的刻板印象,而且把真正的关注还原到艺术家个体本身。相比其他的商业画廊的个展,他们在机构的个展都来得比较晚、比较少,“突破”系列就是要展出这些中期的艺术家,然后用我们的资源让观众和学界增进对个体的理解,运用我们的知识和资源,与艺术家之间更好地合作,实际上也是帮助了艺术家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阿丽莎·柯维德:彼托邦”展览现场,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2025年,摄影/关尚智
艺术新闻:能否分享一下今年三月大馆“艺术家之夜”中的亮点内容?
皮力:我们今年的艺术家之夜中,陆明龙会带来一场现场表演,跟他以前谈的自动驾驶汽车有关,还有他的“新北京”近未來智慧城市三部曲电影,谈论在人工智能时代的身体、身份和情感。我们邀请了阿姆斯特丹的、由女性主导的创意工作室AFFECT LAB来做一个数字舞蹈派对,大家会以一个女性的身份登录到这个派对里。上海的实验电子音乐家33EMYBW将带来一场结合了VR和DJ的表演,与伦敦跨学科艺术家乔伊·霍尔德(Joey Holder)联合呈现,将人工智能和原始部落图腾、文化记忆结合,谈论宇宙、技术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最后作为结尾的是香港的DJ JayMe和Woonji,他们将利用合成器和电子音乐进行一场双人表演。
Senyawa,《喷火霹雳》音乐表演,“艺术家之夜”,大馆,2024年,图片由艺术家及大馆当代美术馆提供,摄影/ Kelly Hebestreit
艺术新闻:亚洲的艺术世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多中心”的时代,您如何看待此刻香港之于亚洲艺术界的位置?
皮力:我觉得这个多中心的状态,其实也可能是艺术市场和目前紧张的地缘政治之间关系的反应,资金的流动性、区域的流动是在减弱的。我觉得香港还是会是亚洲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它的零艺术品关税和自由对话贸易的体制这些优势都还在,特别是在地缘政治加剧的情况下。香港是一个天然的国际枢纽(international hub),这些优势是东京和首尔没法取代的。
Para Site 艺术空间:
创造多生态系统
艺术新闻:Para Site今年将在香港巴塞尔策划“光映现场”单元。此次合作是怎样达成的?策划思路是什么,将会有哪些亮点作品?
曾明俊:我们受巴塞尔艺术展邀请,成为首个在香港策划该板块的机构。对我们来说,这个提议在很多方面都很有趣,因为过去几年我们一直在反思集体工作与合作的方式。影像创作是一个协作的过程。我们的策展理念围绕今年的重点影片,即葡萄牙电影制作人和艺术家伊莎多拉·内维斯·马克斯(Isadora Neves Marques)的作品,探索将影片中的思想与其他策划项目交叉融合的可能性。这些项目被设计成展示片或蒙太奇,使不同影片之间的界限——无论它们的地理来源、时间背景、身份或主题如何——得以融合,创造出挑战起止边界的独特体验。我们的目标是激发发人深省的讨论,鼓励实验性的联系,最终为一系列放映和活动创造动力,并延伸到展会之外。
“苏咏宝:迭步”展览现场,Para Site 艺术空间,香港,2025年,摄影/黄思聪
艺术新闻:Para Site将在十楼展场内推出香港艺术家苏咏宝的个展“迭步”,她拥有怎样特别的艺术语言?她的创作如何与香港的历史文化相勾连?
曾明俊:有一种方式可以在不带有说教意味的情况下处理复杂的主题——更强调开放空间,以拥抱多元视角的方式进行反思。让我感到兴奋的是,她仍然致力于通过装置和雕塑来转化材料。很多时候,事物可能被过度概念化,而她的实验性在于,她的创作提议更像是一次旅程,而不是从一个预设的想法进行逆向工程的过程。她的作品中还有一些更显眼的部分,使她与香港的历史和文化联系更加突出。我想到了上环和西营盘的中药店,那些正在消失的历史和传统——以及她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城市的巨大变化——在这种背景下,一种想要抓住事物、延长新的互动、并通过碎片和文物重新想象另一个世界的愿望,找到了新的组合方式。
“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展览现场,Para Site 艺术空间,香港,2024-2025年,摄影/黄思聪
艺术新闻:向在荣在22楼策划的展览“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将继续在三月呈现。这档群展与苏咏宝的个展在三月的同步展出,是否有特别的用意?
曾明俊:苏咏宝的作品也出现在了“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展览中。这件作品邀请观众将材料捣成粉末,而这些粉末将用于楼下的展览。这是一个传统的中药杵臼,捣药的节奏是她童年记忆中的一个深刻符号——类似于心跳的声音。捣药的动作很有趣,它像是指向一个连接楼下空间的入口——正如你在这场对话中可能感受到的那样,我们一直在尝试在楼上和楼下的项目之间创造多生态系统。在我们的愿景中,苏咏宝的装置是我们展览的高潮场景,它思考了拉丁美洲与世界其他地区之间的历史和想象中的迁移。就像《春光乍泄》中的瀑布场景,象征着自然对关系起伏的胜利,我们试图在面对生活挑战时注入一种希望感。这种联系强调,有一种比我们自身更宏大的力量,那就是自然的持久力量。
亚洲艺术文献库:
超越传统叙事
艺术新闻:亚洲艺术文献库为什么要在三月举办展览“在她们的后院里”?你们对世芭·沙希和拉拉·鲁克的研究和文献工作是怎样进行的?她们的创作与行动为何在此刻如此重要?
奥茨格·埃尔索伊:我们的团队特别关注那些同时是教育家、作家和组织者的艺术家。通过研究像世芭·沙希和拉拉·鲁克这样的艺术家的个人档案,我们不仅能够追踪她们个人作品的演变,还能发现她们所参与和贡献的更大社群。我们相信,艺术史领域如果不仅关注个人叙事,还能突出塑造这些叙事的社群和集体故事,将会变得更加全面。此次展览特别聚焦于世芭·沙希和拉拉·鲁克对南亚女性运动的贡献,我们希望能够突出她们的档案材料与艺术作品之间的对话,同时展示该地区女性主义实践者和组织的贡献。
这个项目是我们持续关注的“艺术史中女性与性别多样性”主题的一部分。她们的工作不仅限于创作,还涵盖了记录、出版、组织和档案整理。艺术史学家Eileen Legaspi-Ramirez将这类工作称为“维护工作”,强调那些支持艺术生产的、常常被忽视的劳动。我们相信,这种视角能够帮助艺术史研究超越传统叙事,传统叙事往往只关注作品及其创作者。我们的目标是探索更全面的叙事,涵盖艺术的生产、流通和接受。此外,我们是少数在香港和新德里都设有团队的机构之一。我们认为,促进文化交流并探讨我们可以从亚洲各地的艺术社群和历史中学到什么,是非常重要的。
新德里Karol Bagh上演的《Om Swaha》,约1980至1981年,表演者包括Mallika Virdhi、Ein Lall、Runu Chakravarty、Deepti Mehrotra、Chhaya、Sharda Behn、Gouri Choudhury、Theo Devaganam和Lalita Ramdas等;Sheba Chhachhi摄。亚洲艺术文献库馆藏Sheba Chhachhi档案。由艺术家提供
艺术新闻:萨利玛·哈希米将在AAA举办的讲座的主旨是什么?将呈现怎样的内容?
奥茨格·埃尔索伊:萨利玛·哈希米是一位艺术家、教育家和艺术史学家,自1960年代以来,她在巴基斯坦的艺术生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她即将举行的讲座中,她将分享她在记录、组织和撰写巴基斯坦女性艺术家作品方面的丰富经验。哈希米教授的部分档案保存在AAA的馆藏中,特别强调了她作为教育家的角色。与我们的展览“在她们的后院里”类似,这次讲座与我们在艺术史中性别研究的倡议相一致,强调了文化领域内社群和交流的叙事。
亚洲艺术文献库
艺术新闻:我们注意到,AAA举办了数个不同主题的“维基百科编辑马拉松”,你们为什么选择“维基百科马拉松”这一形式?到目前为止,一系列的编辑马拉松项目取得了怎样的成就?
奥茨格·埃尔索伊:2018年,我们与M+合作启动了维基百科编辑马拉松系列。这些工作坊邀请参与者创建、编辑和丰富关于亚洲及其侨民艺术的维基百科条目。与“艺术+女性主义”倡议一致,我们三月的编辑马拉松特别关注女性艺术家,而十一月的编辑马拉松则是维基百科亚洲月的一部分,聚焦亚洲的行为艺术、流动影像、展览和艺术学校等主题。这些工作坊是我们持续努力的一部分,旨在增强该地区艺术史在开源知识平台上的代表性。自2018年首次举办以来,我们已经组织了14次工作坊,吸引了超过230名参与者——从高中生到学者——他们创建和改进了超过280篇文章。这反映了我们的信念,即档案是共同学习的地方,无论你是专家,还是仅仅是一名艺术爱好者。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叠加的视角
艺术新闻: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即将在三月开幕的展览“‘我们’的目光——艺术、人类学与亚洲映像”所聚焦的视野范围是什么?“我们”是一个怎样的集体/共同体?
陈晓阳:这次展览的合作策展人熊迅与我都在视觉人类学领域展开研究,这个领域独特的地方在于其研究成果除了学术著作,还包括人类学纪录片和民族志电影。近年在学术界,有一些关于视觉人类学的感官转向的讨论。当代艺术领域也有很多艺术作品出现“民族志转向”的现象。这两个领域的交互转向中既有关联又有显著的差异,比如大多数这类与田野相关的作品都选择以影像为媒介,虽然这些研究对象、调研方法和记录媒介有部分交集,但是艺术家和人类学家通过作品要呈现的问题和表达方式又有着各自的侧重点。我们决定以我们观察到的这些问题展开策划工作。以“‘我们’的目光”为名也来自人类学方法的启发,因为在人类学研究中的基本方法需要“参与观察”,非常强调被观察的“他者”的“主位”视角和多声部表达。“我们”在这个展览中是强调某种亚洲内部的目光,一种内在的自我凝视,还可以根据讨论过程中这些差异化的观点呈现“我们”的复杂性以及还未发现的可能性。
“我们的目光——艺术、人类学与亚洲映像” 展览现场,广州美术学院大学城美术馆,摄影/PJ
艺术新闻: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在年初启动、并将持续到2027年底的第二届“泛东南亚三年展”为何以“热带眼”为题?
陈晓阳:我们关心的艺术问题并不只局限于东南亚,而是将东南亚作为主要的关注点,以它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或者个案模型来讨论全球艺术的问题。在过往的研究中,热带有着典型的“远方”和“他者”属性,所以将热带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是有能动性的,在这个议题之下可以继续撬动从边缘至中心的讨论。自现代以来,“热带”大多是一个被描述的场域,也有着比较刻板的形象,比如海岛、椰林和晚开化的族群等,但在赤道穿过的热带范围里,还有荒漠、沙漠、甚至草原等生态,热带区域里有很多未被讨论过的问题。
《艺术新闻》:广美美术馆如何广州本地、乃至大湾区内的其他艺术机构和组织互相联动?
陈晓阳:以艺术史问题为线索,立足区域艺术,关注全球对话,一直是广美美术馆的发展的学术原则。这些年我们不断尝试推动与区域内其他美术馆和博物馆之间的合作。除了和广东美术馆等区域内重要的美术馆之间的藏品互借,也与广州海事博物馆和广东省博物馆等机构在展览、藏品、公教和研究等方面展开合作,一起参与大湾区博物馆美术馆调研。我们希望能够在专业文博机构间促成更多连接,为艺术家和学生观众提供研究、创作委托和展览等各方面更广泛的资源支持。接下来,我们希望可以推动与大湾区的专业机构里的研究员、策展人进行更深入的合作,比如今年广美美术馆会和亚洲艺术文献库的国际艺术家讲座进行合作,争取把一些更具国际视野的展览和公共教育项目带给国内的观众。
何锐安,《花园中的石油城远景》(定格), 2024年
艺术新闻:如何定位广美美术馆在不同区域间的位置和角色,例如,广美美术馆之于广州、中国,以及亚洲地区?
陈晓阳:近年来,我们围绕丰富的近现代藏品,尤其是与广东地区高等艺术教育史相关的重要收藏,以在这个区域所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艺术史问题、当代艺术实践、艺术教育史问题作为研究框架,围绕二十世纪的广东在历史和空间上进行考察和延展,将广州开放的口岸历史和艺术史研究视角叠加起来共同观看,通过藏品研究来梳理区域美术史和美术教育史。同时,也尝试发掘一些过去忽略的艺术发展叙述框架,比如区域内众多的海外华人与华侨艺术家,对广东近现代艺术和教育的复杂影响。近代以来的广州一直得风气之先,这个区域的艺术家因为具有在全球流动的观念和能力而尤为为重要,这些离散群体中艺术家是推动区域艺术发展的重要因素,这些年我们已经策划了几个相关专题的历史研究展和当代展,来关注和谈论这类艺术家及群体,同时也希望将离散作为理解世界的思考入口,关注全球化以来的海内外艺术家和他们的艺术。
广东时代美术馆:
培育维系“弱关系”的网络
艺术新闻:广东时代美术馆三月开幕的“人工智能时代:从所有权终结之时出发”所关注的议题、进行的思考的重心是什么?
蔡影茜:这个展览的研究方向在于艺术家与媒介技术的演进,也追溯到了历史上最早期的算法生成的技术。所以展览有一个历史性的线索,以及媒介技术与观念艺术的关系。总体上还是比较学术的,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热点议题。对我来说,我很好奇观众到时候会如何去理解或者关注这个展览和作品。当观众进入了这个展览,他们会怎样把这些作品与现在大热的人工智能连接起来?从艺术的角度来理解这些展览中的作品及其所要探讨的问题是需要一定的智性的,需要具备一定的知识基础和相当的阅读量,它离技术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其实非常远。在展览开幕的三个月里,观众如何理解和接受,我觉得还是尚待观察的。
武子杨 & 蒙胜宇,《一个与三个物,和一次穷尽某个物的尝试》,实时生成交互人工智能系统,2024年,“人工智能时代:从所有权终结之时出发”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广州,2025年
艺术新闻:2025年时代美术馆的项目预告里提到了一个词语叫做“弱关系”,什么是“弱关系”?
蔡影茜: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在《弱关系的力量》一书里提及了这个概念,它在社会学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开创性的概念。它反过来是“强关系”,家庭是最典型的“强关系”,一种强烈的在情感和信任层面的期待和依赖。格兰诺维特认为这种“强关系”会产生很多信息的盈余,因为当情感需求更强烈的时候,它不一定能让处于这种关系中的人很快地接收到革新性的信息和启发。以前我们在讨论当代艺术,会说“solidarity”,但其实友谊是有不同的层面的,也有一些非常轻盈的、短暂的交流,互相的认同或者共鸣,这些关系可能会带来一些创造性革新。我对“弱关系”的思考还是在艺术家社群、对美术馆的内容有长期兴趣的社群之间。广州的艺术生态中有许多自发的项目、独立空间,此起彼伏,但是始终存在且非常活跃,它们处在一个同温层里。“弱关系”这个词更接近一种同温层之间的互相共鸣、对话和彼此的看见。机构在这样的一个现状里,其实要更多地提供这种能够让彼此之间维系“弱关系”的网络。
李启菁,《却说给月亮》,2021,在室外与月亮交互;机械臂、月亮、摄影、影像,尺寸可变;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艺术新闻:时代美术馆位于大湾区,你觉得在这个区域内的艺术社群共同面对着怎样的课题?时代美术馆的项目如何处理上述议题?
蔡影茜:“大湾区”这个词背后没有原生的认同,它对标的主要是出于经济发展的区域规划,它是自上而下的。有一些资金会非常直接地对标“大湾区”这个概念。在这个概念提出之前,时代美术馆历年的许多展览里也有许多香港艺术家的参与。疫情之后,我们需要去重新和香港的一些艺术家和同行进行交流。机构是有责任去促进更多这些“弱关系”的发生。如果不交流,甚至不参与到真实的现场来,就会停留在相互的想象上。从大湾区这个自上而下的概念来说,机构还是以建立关系建立、拉近彼此距离的对话为主。
和美术馆:
重新定义南方
艺术新闻:今年春季,有三档展览将在和美术馆呈现,除了范勃个展,还包括禾碧霖与黄宝莹个展。这三档展览分别代表了和美术馆的怎样的研究和展示谱系?
邵舒:范勃个展是一个特别项目,我们每年香港巴塞尔期间,美术馆最大的展厅只做中国艺术家的展览,这个展览处在“南方”有关的艺术群体和事件。此外,作品必须与空间相关。禾碧霖是我们的第一个国际艺术家驻留项目,她将自有艺术经验移植到南方的特殊环境中,环境的陌生感和抽离感会给予画面无尽的想象与可能性。关注日常而非单一的艺术观念是我们一直坚持的理念,这也同样适用于黄宝莹。她出生在深圳,目前旅居纽约,我最初在一次群展中偶然看到她的作品,是一张简练的冷色空间描摹,但其中温润的情感缓缓从画面中流出。当即,我们就决定把她纳入到我们的青年艺术家项目中。
“黄宝莹:温差”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艺术新闻:和美术馆一直所强调的“中西对话”的观念,在今年的展览项目中如何体现?
邵舒:美术馆最早开始收藏时就沿着中西融合的脉络,而所谓的“岭南画派”本身就主张“折衷中西,融汇古今”。当时许多艺术家赴东洋留学,美术馆也顺应这一脉络,围绕这一方向展开收藏。此外相较于国内几家大型民营美术馆,我们的收藏起步比较晚,因此在体系上更开放多元,正是这种“多元杂糅”,让我们的藏品可以跨越不同的纬度,将不同的点串联起来,拓宽“中西对话”的可能性。我们认为,无论艺术家的语言背景、文化背景、创作材料、甚至年代差异,都会在一个临界点之后达成某种共识。从今年开始,我们的四楼空间将专注于自己的馆藏策划,推出“东方与西方的对话”展。这将成为一个常设项目,我们也不再沿用之前主线叙事的策展结构,而是更关注两者之间如何并置与对话。下一步,我们想把这种“中西对话”的展览带到海外。
艺术新闻:你们今年要开启的五周年特别展览的介绍里写,要重新定义“南方”,之前“南方故事”的展览,你们关注的是“狭义的南方”,这次你们想探讨的“南方”是哪一种南方?
邵舒:在西方语境中,“全球南方”通常指向亚非拉地区,但我们不想陷入这一固有的思维模式里。我们希望能把视角更多地放在亚洲,以亚洲为中心,把“南方”的概念重新打开,谈论它的边界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南方?为什么会有南北之争,或者东西之争?不管是流派,还是技法,它们是怎么被人为划定的?这次展览中的许多作品都会表现出不同层面的冲突。而“仪式”是一个很好的落脚点和切入点。我们研究了泛东南亚的文化,发现“仪式”是很多文化和民族共通的东西,许多早期的仪式就是为了表达冲突,或者促进融合而进行的。
和美术馆建筑外立面 ©和美术馆
艺术新闻:和美术馆在在大湾区里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邵舒:我们是“生态构建者和参与者”。大湾区的艺术生态与上海、北京很不一样,除了香港巴塞尔和深圳的几个博览会,几乎没有特别固定的大型艺术事件,展览和机构也相对分散,彼此之间也在摸索如何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另一方面,广州及其周边的艺术机构一般都不在市中心。时代美术馆在白云区,维他命在番禺,我们在顺德,上阳台也在广州郊外,东莞的几个空间也都分布在城市外围。这可能是一种南方务实的态度吧,大家可能并不想冲到市中心,更习惯找个合适的地方,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这里有自己的节奏——“先做吧,先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