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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化博物馆:一个地方性博物馆如何在同质化现实中突围?

Jul 16, 2024   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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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化博物馆“吴风”厅
撰文 刘林

编辑 姚佳南
1904年,中国近代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张謇在南通创办中国最早公共博物馆:南通博物苑。在其入口处有这样一则对联:“设为庠序学校以教,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大意是指博物馆是以格物穷理的方式对公众进行教育的机构。这便是中国现代博物馆的起点,亦是目前正在苏州吴文化博物馆(又名吴中博物馆)举行的“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展览致敬的对象。吴文化博物馆馆长陈曾路将博物馆视为能够“认知世界多样性,并在这一过程中参与构建受众健全人格”的社会实践场所,在将近两年的时间内,吴文化博物馆组织多名植物学家、艺术家和60余位志愿者,通过文献梳理、实地寻访、口述史的方式,以明清时期长洲、吴县、昆山、吴江、常熟等地所辖的“吴中”地区的吴中古树名木为对象,积累超过10000公里田野调查以及31篇考察、考证文章,最终于2024年5月18日向公众呈现展览“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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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赢《路径》,2024年,“树碑立传:吴中名树古木的故事”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2024年
展览从历代文人,尤其是吴门文人对“树”这一形象的关注、认同以及在书画诗歌领域的创造性实践出发,邀请策展人罗依尔与詹倩茹、王忠升、施皓敏、李一佳、姚念宇、黄硕等17位中国当代青年艺术家,用艺术疗愈、油画、岩彩画、新媒体装置、行为艺术、雕塑等媒介在吴文化博物馆的公共空间进行委任创作,试图重新唤起观众与以吴中古木为代表的生命存在形式之间的内在联结。因此,这一展览亦成为我们透视吴文化博物馆建馆四年以来工作的切入点,同时也可以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地方性博物馆如何在日益严峻的文化与社会现实中寻求差异性发展的可能性。 

从最古老的生命存在形式(古树)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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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通,《树宅相守的白皮松》,2024年
“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项目脱胎于吴文化博物馆开馆以来对于文物数字化工作的长期工作。吴文化博物馆于2020年6月建成开馆,其前身是苏州“吴县文管会”。作为中国最具历史和文化价值的县域单位,“吴县”已有近2000余年的悠久历史,可以称为苏州的“母县”。2000年12月,经国务院批准撤吴县市,并在原吴县市的地域范围上设置吴中区、高新区、相城区及工业园区。在这一背景下,苏州市吴中区继承了原吴县所有主体部分遗产,包括辖区内的古建筑、古村落、古民居,以及近7000件(套)文物在内的庞大馆藏体系。值得一提的是,这一馆藏体系之中不乏学术界声名显赫的稀世珍品,例如元代“釉里红云龙纹盖罐”“朱碧山造银槎杯”,以及在考古界占据重要地位的“黑衣陶刻符贯耳罐”及“楚途盉”等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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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首拱形玉饰,春秋时期,严山玉器窖藏出土,吴文化博物馆藏
对于可移动文物,吴文化博物馆实现二维数据采集100%,三维数据信息采集1462件/套,比例达25.4%,这在中国同类型博物馆中位居前列。不过,吴文化博物馆的志向不止于此。2021年,吴文化博物馆举办“世间乐土:吴县文物数字展”。该项目荣获“2019-2022年度江苏省博物馆十大精品展览评选精品奖”,在这个展览项目中,馆长陈曾路带领团队成员,花费半年时间扫描1000多座建筑,4个古镇,17个古村,将吴中辖区内的不可移动文物以数字化的形式向观众呈现。正是在这一项目的调查过程中,陈曾路与团队发现,“比如,古村落是明代的,但古村落中的古树往往比明代更早。这就向我们提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明代先人在选择定居点时,是以具有坐标意义的树木作为原点的。在对村落进行布局时,他们也会考虑如何避开这些古树,并且与其形成良好的空间关系”。陈曾路表示,古建筑固然重要,但是古树这一话题,是足以牵引出本地历史文化、生态环境,涵盖人文、自然、社科,同时能够连接本地历史与现实的锚点。所以,“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不像传统的展览那样提前预设主题,而是在博物馆自身在地性学术研究的基础上自然涌现的事件。据2023年市林业站的统计,苏州全市现存2307株古树,其中一级古树(树龄≥300年)530株,二级古树(树龄100-299年)1777株,这一丰厚自然文化资源为本次展览项目奠定了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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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硕,《推演》,2024年
因此,“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的当代艺术展览现场仅仅是吴文化博物馆学术项目的一种表现形态。在谈及展览对于中国本土年轻艺术家乃至苏州地区艺术生态的推介作用时,陈曾路表示,博物馆实际上要承担作为平台的义务,给正在活跃的年轻艺术家展示自我的平台。当代艺术家以新的语言与媒介去回应历史,会产生“涟漪”式的传播效应,亦能为博物馆提供智性的启迪,但博物馆的目的并不限于具体地推介年轻艺术家,它的目的不是个人,而是指向公共事件。 

吴文化—九州—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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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设展“考古探吴中”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
陈曾路将博物馆的大纲视为脚本,而文物就是演员。“不同的演员完全可以演不同的戏,关键在于这个戏怎么去组织。”这个脚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即“戏眼”,就是对于“吴文化”概念的定义。狭义地说,“吴”特指春秋时代的吴国,但这个“吴”的历史相当短暂,“为什么直到现在这里的知识分子还会自称‘吴中才子’?”陈曾路认为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吴文化”在历史中的连贯性,这一连贯性一方面是由地理环境造成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吴”的地理范围与“江南”是高度重合的,其具体范围为:北至长江,南至钱塘江,最西面到安徽黄山(古徽州),这构成了今日中国最富庶的区域——长三角三省一市核心区。在这个核心区内,以太湖为中心,如毛细血管一般的水网体系将江南(或“吴地”)的平面连为一体,奠定了该地区在历史上的持续繁荣。同时,对于吴文化博物馆所在的苏州市吴中区来说,“吴中”(吴地之中)这个名字实际上指向苏州乃至整个吴地的历史,例如,拥有2500年历史的木渎古镇不仅是苏州城市的起点,现在也仍然在吴中区的区域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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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谓礼文书录白印纸第三卷,南宋时期,“仕业——徐谓礼和南宋时代百态”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2023-2024年
在确立了“吴文化”作为基调与目标的基础上,吴文化博物馆在三个层面上构建自身的展览体系,分别是江南文化、吴地文化和环太湖。除了常设展“考古探吴中”与“风雅颂吴中”之外,吴文化博物馆陆续策划呈现包括“世间乐土——吴县文物数字展”“启幕江南——草鞋山遗址与环太湖地区史前文明展”“山水舟行远——江南的景观”“天堂里——工艺的苏州与杭州”“仕业——徐谓礼和南宋时代百态”等讲述江南故事、吴地故事、环太湖故事的展览,“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正是这一展览体系下的最新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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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千里江陵”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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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帝国——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古罗马文物精品”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2023-2024年
在对吴地进行全景式扫描的基础上,吴文化博物馆还将吴地、江南、太湖作为理解整个中国的支点,将视野发散至全国,在呈现吴文化体系的同时,举办了呈现中国地域文化的系列展览,如“乐居长安——唐都长安人的生活展”“世间神祇——中古以降山西寺观与墓葬中的图像”和“经典与范式——平城实力和云冈时代”。2024年,吴文化博物馆还开启了全新的“新九州”系列展,其中,以素有“冀州粮仓”的定州为对象的主题展览“九州咽喉——定州”已于近日对公众呈现。陈曾路说,“要理解江南,就要理解江南的他者,江南是中国的一部分,我们需要构建对于整个中国的理解,江南与江南的他者,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同样的,要理解中国,就不得不尝试去理解世界。开馆以来,吴文化博物馆同时举办聚焦亚欧大陆文明的展览,如“伊特鲁亚人——古代意大利的贵族”和“艺术的帝国——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古罗马文物精品”等,今年,吴文化博物馆还将继续与意大利以及韩国多家博物馆合作以“马”为主题的展览和“中韩工艺对比展”等展览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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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绍基,《草山》,2021-2022年,“四两千斤:梁绍基、杨诘苍双人展”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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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诘苍在吴文化博物馆创作《再问吴地》,2023年
除了在空间上横向展开工作,在传统与当代的纵向关系上,吴文化博物馆采取了结合当代艺术创作与传统文脉结合的方式进行实践。除了正在进行中的“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项目,吴文化博物馆还在2023年举办了“四两千斤:梁绍基、杨诘苍双人展”,集合两位中国当代艺术代表人物的绘画、书法、影像、装置等多媒材作品回应“蚕丝”与“水墨”这两种在吴地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文化因素,讨论吴中历史、中国文人传统对于当代中国文化价值的塑造作用。 

博物馆的公共性与文化平权

在《让木乃伊跳舞: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变革记》一书中,大都会博物馆前馆长托马斯·霍文(Thomas Hoving)曾将博物馆比作“民主的接生婆”。在陈曾路看来,博物馆的“教育”职能中暗含了一种文化高位姿态,即观众来到博物馆就是接受后者的教育的。“在博物馆中,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实际上是互相教育和互相训练的关系。博物馆是这样一个场景:在这里,每个拥有好奇心、探索欲的人都有权自由地学习,这是公民的基本需求”。陈曾路将吴文化博物馆视为发动机,博物馆输出的文化产品、服务、内容如何令更广泛的群体获益,是博物馆发展的重要目标。要实现这种目标,“专业、严谨的学术内容是核心,我们邀请行业内的权威专家,包括长三角地区高校学者,以及北大、清华的资深学者到博物馆进行分享”。正因如此,在吴文化博物馆的展厅中,观众可以看到大量由权威人士讲解的科普视频,这无疑确保了博物馆教育的品质以及文化平权的可能性。博物馆面向观众推出了吴文化博物馆远程教育平台,累计上线八个门类100多门视频及图文资源,向全社会共享博物馆优质教育资源。以当前展览为例,在“树碑立传:吴中古树名木的故事”展览开幕的同时,吴文化博物馆“树碑立传”数字地图亦同步上线,线上地图包含特展中出现的105个地点、314棵古树的定位,每个地点与定位都由博物馆工作人员进行了田野调查,采集了每棵树的“身份证编号”树号及树龄。观众使用这一系统,便能踏上寻树之旅,以达到“多识草木之名”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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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化博物馆“吴风”厅
在吴文化博物馆的“风雅颂吴中”的“吴风”展厅中,观众会看到在同类型博物馆中难得一见的对本地“风物”的呈现,特别是“水八仙”(又称“水八鲜”,包括茭白、莲藕、水芹、芡实、茨菰、荸荠、莼菜、菱在内八种水生植物的可食部分,盛产于江南地区)的挖掘,将本地文脉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联生动呈现在观众面前。“博物馆不仅仅是展示文物的地方。追溯博物馆的起源,最初都没有展示某一种特定类型物件的限制。”陈曾路介绍,博物馆的英文“Museum”,源于希腊语的缪斯“Μουσεῖον”,本义即“智慧”,如何在博物馆中展示不同类型的智慧,是博物馆人需要反思并重新想象的问题。对本地风物中蕴含智慧的展示,是传递文化价值观、建立文化认同感的一种有效手段。

地方性博物馆的可持续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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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化博物馆
中心城市大型国有博物馆的工作方式与非一线城市中小型机构的发展模式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非一线城市中小型机构面临的挑战要更加严峻和复杂,“灵活、精准,是我们工作中需要秉持的原则。如果我们将上海博物馆的模式平移到吴文化博物馆,将会造成水土不服”,陈曾路在过往访谈中时常提及这一点:过去的所有中国博物馆,实际上就是缩小版的故宫博物院,缩小版的上海博物馆,这种方式最终导致地方性博物馆永远在效仿中心博物馆,从而导致文化的阶级固化,这种固化又将导致所有博物馆展览内容的同质化。短期看,这种模式对于中小型博物馆有害,长远看,对于大型博物馆本身亦有不利,“它会让我们整个行业变得缺乏新的气象”,陈曾路并不讳言此种担忧。在今天,观众的需求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或‘不成功’来衡量博物馆自身的工作是不全面的。博物馆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我认为是这个行业能不能影响更多人的生命,就像我小时候在上海博物馆观看馆藏的青铜器、陶瓷器,会发现这是一个值得你投身其中的领域。我们今天的博物馆还能够产生影响一个人的生命轨迹的能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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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化博物馆馆长陈曾路在‘伊特鲁里亚人——古代意大利的贵族’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苏州,2022年
要找回博物馆的核心竞争力,关键就在于对学术的坚持,陈曾路表示,这里的“学术”不仅仅涉及学术研究,同时也是对一整套规范博物馆的泛学术的持续探索,例如博物馆展厅与仓储空间的管理、志愿者与社区化的实践,包括如何根据目前的文化经济语境将文物数字化与文旅项目有效结合等等。在四年的高强度实践,以及收获各类社会荣誉与奖项之后——特别是在2024年,吴文化博物馆获得“2024年全国最具创新力博物馆”奖项,该奖项每年只颁给2-3家博物馆,同获该奖的另外两家博物馆机构是内蒙古博物院和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陈曾路与吴文化博物馆团队正在思考机构转型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即是:可持续发展。“目前看,地方财政对我们的支持还是很大的,但从长远角度看,我们必须考虑自我造血”,为此,陈曾路提出“产业友好型博物馆”的概念。“我们需要算一笔’大账’,一个博物馆需要在其所在的地区扮演相应的角色。过去,这个角色是纯粹从文化角度出发的,但现在我们必须考虑文化产业的角度。这种产业化的路径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直接在前线冲锋陷阵,但依旧可以起到为产业赋能的作用”。“产业友好”不意味着博物馆将走向以盈利为目的的方向,而是在与博物馆所在区域的企业以及相关机构的合作中获得一个支撑点,而这个支撑点背后惠及的,并不是博物馆本身,而是保障公众文化权益的可能。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来自吴文化博物馆

米兰机库艺术中心20年: 艺术家的独角戏舞台,工业厂房的空间诗学

2004年,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受邀参观由机库改造而来的米兰倍耐力比可卡机库艺术中心(Pirelli HangarBicocca,下文简称机库艺术中心),彼时后者空无一物,工业遗迹清晰可见。工厂空间的独特性立刻吸引了这位德国艺术家,他建议在此安装七座高13米到19米不等的水泥塔。这组名为“七重天宫”(The Seven Heavenly Palaces)的作品与机库艺术中心高耸的物理空间完美契合,将空间转变成了一个剧场——塔楼在黑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出,下方的地面布满了玻璃碎片、干枯的花朵、灰烬和刻有数字的铁带,指向被送往集中营的囚犯手臂上的纹身编号,反思了犹太教与大屠杀。“七重天宫”被放置在机库艺术中心的“Navate”(过道)展厅中,在2004年该机构开幕时亮相。2015年9月,在机库艺术中心艺术总监维森特·托多利(Vicent Todolí)的策划下,五幅基弗的大型油画[1]在“Navate”展厅展出,并最终与“七重天宫”共同组成了如今的永久展陈“七重天宫 2004-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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