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别归来:广东时代美术馆“匍匐”后重启
May 21, 2024
姚佳南
叶慧&瞿畅,《歌声里徘徊》影像静帧,2023年至今
这是一次暂别后的如期归来:2022年8月,广东时代美术馆发布《凛冬将至,匍匐前进。》一文,宣布暂停19楼的展厅项目,同时推迟计划中的展览、收藏、出版及公共项目至2023年年底之后。2024年2月,广东时代美术馆在其公众号公布其2024年项目预告,宣告其19楼展厅项目的正式回归,包括三个已确定展期的主展厅项目“跟着感觉走”“相地堪舆—图像、田野与地理的诗学”和“岛亦有道”,东/西展厅作为“收藏的展演”和“反客为主”两个系列的项目空间开放。在展厅项目之外,美术馆亦策划以驻地为载体的“浪涌南境”、独立出版项目“C-OOT(共时)”、播客节目“生滚粥”,位于美术馆一楼的多功能厅在继续用于美术馆公共项目的同时,面向社会,承接、合作举办不同类型的公共活动。
潘凤田&弗里德·哈勒 ,《PAIN 》(2016年至今),“跟着感觉走”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4年,摄影/ HOMER
“我们重新开始讲故事。一如既往地,在维纳斯消失之后,带着把她领回这个世界的不羁幻想。希望与失败的并存定义了这份劳力,也使其结果变得开放。尤其在权力结构阻碍我们与渴望拯救的对象相接触的情况下,以拥抱潜在的失败并接受自身的进行中、未完成与暂时性为前提,书写不可能之事……”在项目预告文章中,广东时代美术馆援引美国文学和文化史学者赛蒂亚·哈特曼(Saidiya Hartman)《维纳斯双幕剧》(收录于广东时代美术馆2020年出版的在线期刊《南方以南》)中的文字,而这似乎暗喻着广东时代美术馆重启的姿态与步伐:并非是英雄涅槃重生式的叙事,而是直迎机构所面临的体制与资本现实,以更小规模的机构实验,发展更多样化的生态系统。广东时代美术馆学术副馆长及首席策展人蔡影茜在接受《艺术新闻》专访时说到,“像时代美术馆这样的中型民营美术馆可能不具备实力去承接那些大型的、能带来大师作品和观众流量的展览,比如说现在各类国资背景的美术馆在引进的项目。但至少我们还可以坚持,在这样的架构中能够提出不一样的立场。中型机构的困境是共通的,不是因为我们有所谓的‘重启’,大家就觉得我们就找到了一个万宜之策,我觉得没有。机构的未来是要更加灵活地去看,去面对不同的变化,和不同的机构做可能不是非常长远的规划,我们要‘走一步、看一步’地进行不同的合作。”
“我们在2017年提出的可持续发展模式,在缺乏系统支持的背景之下,确实先天不足。”广东时代美术馆在《凛冬将至,匍匐前进。》一文中写道。在2017年的构想中,广东时代美术馆将依靠“董事会”与“学术委员会”并行的方式,达成“学术独立,运营自主”的可持续发展模式。广东时代美术馆馆长赵趄告诉《艺术新闻》,作为“资金池”的董事会,以及保证美术馆学术地位和知识生产能力的学术委员会现均已告解散,曾经唯一的董事会成员杜杰已转而担任美术馆理事,而学术委员会至今还没有重启的计划。
广东时代美术馆暂停展厅前的最后一个展览“河流脉搏:穿越边界交叠的世界”展览现场,2022年
由于美术馆的创始企业“时代中国”所遭遇的资金问题和业务收缩,无法为地产带来盈利的美术馆也被迫调整,空间的撤退与暂停伴随着美术馆资金的缩水和团队的裁员、降薪。2017年广东时代美术馆公布的年度总费用为1270万元人民币,团队包括馆长在内达16人,而如今,时代中国在保留美术馆空间的底线上,不再拨付除了基本行政开支和人员薪酬外的运营费用,而美术馆团队架构也调整至由核心成员(馆长赵趄、学术副馆长与首席策展人蔡影茜、运营总监刘茜)和实习生组成,并且与设计师、学者等合作者进行项目式合作。在资金和人力资源受限的条件下,广东时代美术馆藉由此次重启,开始实践全面公共化和社会化。“暂停展厅之后,我们没有完全绝望。这一年我们在总结过去的同时,也保持了与行业的沟通,因为核心的人还在,研究线索和学术定位还在。时代美术馆规模不大,‘船小好掉头’。我们算了一下,不包括行政和薪酬支出,控制内容、控制成本、减少公共项目,在黄边站、社区实验室也社会化之后,一年三百万可以做下来。我们这一年试一试,如果成本可以控制在三百万以内,还有结余的话,之后就会更有信心,也会更顺一点。”赵趄说到。
广东时代美术馆全面公共化的资金筹措途径主要来自三个渠道:线上拍卖、资助人与票房收入,三者在年度费用中所占比例基本持平。2024年1月6日,广东时代美术馆举办二十周年线上拍卖“俾面派对”,65件拍卖作品在两个月内征集而来,艺术家名单中不乏广东/珠三角艺术家,或曾与广东时代美术馆进行过展览或项目合作的艺术家。此次拍卖所得一半归属艺术家,一半捐赠给美术馆,用于展览研究、公共项目和出版。“也有十多位艺术家主动把他/她那一半捐赠给美术馆。”赵趄透露。在广东时代美术馆一楼的公示牌上,写明了美术馆2024年的年度资助者,既有来自艺术行业内部的工作者、藏家、媒体人,也有保健品、文化创意、艺术商业(包括2022年于广州推出“魔灯当代艺博会”的魔灯院)、茶具和装裱品牌。相比于往年的资助梯度,本年度广东时代美术馆资助人的“门槛”更低,最低至两万元,赵趄说,“经过我们一年的努力,我们的资助人比过去更多了。以前可能只是‘一块儿玩’的心态,现在的迫切性更高,所以我们会更主动地去接触。我们既然要尝试全面社会化,那就要更多的与认同艺术、愿意支持艺术的人更紧密地联系。这些资助者中,个人更多一些。这一年,我跑深圳比较频繁,所以一半的资助人来自深圳。深圳最近这几年艺术环境的发展比较快,尤其是深圳艺术周举办之后,人们支持艺术的意识会更加活跃。”
广东时代美术馆还将与魔灯院共同推出旨在支持中国年轻艺术家的“时代年度艺术家奖”(暂名),2024年度获奖者将在2025年3月广东时代美术馆举办个展,“我们的意愿是,能够将这个奖项一直做下去。”赵趄表示,“通过机构联盟的平台和资源来支持艺术家的呈现、交流及发展。”于此同时,赵趄提及,他也正在积极接触外部的空间资源,将美术馆作为平台或内容生产方,与深圳等地的空间合作,以寻求更多样化的资金来源。
除开社会化的“开源”,广州时代美术馆在“节流”层面则在削减部门与人员开支的基础上,进一步压缩展览的实质成本。在尊重展览与策展理念的基础上,通过对展墙搭建以及影像设备的进行成本测算和调整,将每档展览的成本从先前的80至100万元,降低至40至60万元;同时,降低每年展览的频次,从先前的四至五档主展厅展览,减少至三至四档。
博物馆、美术馆的慈善拍卖由来已久,在国内,艺术机构如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Para Site艺术空间等均以年度慈善拍卖为其运营、展览制作、学术研究和生产募集资金,而基金会和赞助人体系在国内则有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作为先例和范本。在被问及广东时代美术馆是否会继续坚持拍卖、是否考虑借鉴基金会体系时,赵趄回答道,拍卖不是一个会长期采取的策略,美术馆仍要寻求其他的渠道来维持运营;而由于国内非营利艺术机构捐赠抵税政策的缺乏,基金会模式最终也无法达成“资金池”的概念和目的,“最好的、可持续的模式是封闭基金,但目前几乎所有美术馆的投资人都没有做到”。
“我觉得我回到了十年前美术馆工作的状态,一样没有现成的参照,但条件可能还更艰巨。”蔡影茜说,“十年前的大家对于可以打开的可能性,更加乐观;现在方方面面都要在镣铐中跳舞,只是当然,我们还是有一定的积累,不是资金,而是知识、经验和资源。”
“跟着感觉走”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4年
广东时代美术馆2024年的项目计划仍然延续着美术馆多年来的内容定位与学术方向,同时亦有发展和延伸。当前进行的展览“跟着感觉走”由瞿畅策展,试图勾勒改革开放至今“持续召唤我们出走和前行的‘感觉’,以及它围绕着情感与发展、亲密性与商品经济的交缠话语。”展览中的艺术家包括张如怡、周思维、袁中天、陶辉等一批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生代艺术家。“跟着感觉走”既与广东时代美术馆从2017年开始的“一路向南”项目网络产生与南方文化相关的讨论,也将地方文化的脉络扩展至更广泛的社会与文化研究层面。而七月由何伊宁策展的“相地堪舆—图像、田野与地理的诗学”以及十月由谭悦策展的“岛亦有道”则延续了广东时代美术馆对地理空间与政治、文化关系的研究脉络,后者也与“一路向南”的研究网络发生联系,蔡影茜说到,“其中的‘南方’并非是单一的‘南方性’或地理上的南方,我们在暂停展览项目之前,许多展览就已经离开了单纯的中国的‘南北方’的二元关系去思考南方,不同的议题,例如基建、河流、海洋、岛屿,都已经进入了我们项目的规划之中。”
“一路向南”支持艺术家Marie Voignier,《在中国》拍摄花絮
2024年计划中的“浪涌南境”是“一路向南”项目的调整,后者作为以国际驻地交换为基础的项目,邀请艺术家、策展人与研究者展开跨境驻地与活动,旨在加强中国南方全球南方的连结。以驻地为载体,“浪涌南境”所激发的交织将会在中国区域内的各个中型艺术机构之间发生,“我们希望和不同的机构形成一个网络,使这些艺术家和研究者能够对所驻地的城市和地区拥有深入的了解。”蔡影茜说,“作为广州本地的主办方,我们希望艺术家、策展人或研究者在公开的分享之外,能够进行更小范围的、亲密的交流,包括对一些本土实践项目的走访,或者进行闭门的交流。”“浪涌南境”的第一个项目“夜校:和瓦扎一起学习”的合作机构包括上海纽约大学当代艺术中心和北京美凯龙艺术中心,这个“跨区域聚会”已于4月24日在美凯龙艺术中心举行,并于4月27日来到广州,在广东时代美术馆多功能厅进行。
与“跟着感觉走”同期,位于东/西展厅内的收藏展“仪式躯体”是广东时代美术馆新开辟的展览系列“收藏的展演”的第一档展览,展示“Lastpiece Collection”的部分藏品,来自包括大卫·阿尔特梅德(David Altmejd)、加百列·里科(Gabriel Rico)、薇薇安·卡库里(Vivian Caccuri)、马秋莎、倪有鱼在内17位国内外艺术家。作为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年度资助者,“Lastpiece Collection”由广东本地藏家夫妇Coobe Wang与Sophia Luo创立,其跨媒介的收藏倾向及藏品所涉及的非裔、女性等议题作品与广东时代美术馆的研究网络形成对话,“他们的收藏有可能与美术馆想要培育的生态产生更长期的健康关系”,蔡影茜说,“我们今年的‘浪涌南境’项目中,就会有非洲的艺术家来做一些公共项目。这些藏品在时代美术馆现有的资源与网络中,是有可能形成对话的。我们也会考虑这些收藏是否会回应美术馆的主展厅项目里面的一些学术性、策展性的脉络和规划。”“收藏的展演”之名可以追溯至广东时代美术馆2016年举办的第五届泛策展系列研讨会“礼尚往来:收藏的展演”,而沿着“收藏”及其所连接的艺术家、收藏家、策展人和机构等角色的相互作用关系,又可爬梳至2019年由广东时代美术馆倡议发起的南方收藏家联合会。在此意义上,收藏展可视为美术馆发挥其机构优势,链接社会力量,同时捕捉、发现艺术家并成为美术馆发展后续更多元化项目的铺垫与平台。
第五届泛策展系列研讨会“礼尚往来:收藏的展演”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16年
“芝麻开门!广州当代艺术自我组织调研(一)”展览现场,南方收藏家联合会,2022年
蔡影茜提及,就当前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内容策划方式而言,机构及机构策展人的角色是“往后退”的,在目前美术馆策展团队人员缺乏的条件下,机构及机构策展人将精力更多地投入于对美术馆前期学术和策展脉络的整理与识别合作者之上,而将后期展厅的自主权交予客座策展人、艺术家与文化生产者。东/西展厅的“反客为主”便是一个移交自主权的“共同体”项目,邀请艺术家、策展人来接手空间,“展示形成中的研究和跨学科的语言,测试跨学科的概念和社区融合的实践”,而该项目也将与活跃在广州本地的艺术社群进行合作。在广东时代美术馆暂停展厅项目期间,OCAT馆群停止运作,珠三角的当代艺术生态因暂时同时缺失两座重要的民营当代艺术机构而在学术耕耘上尤显匮乏,大型国营博物馆、美术馆以及更为商业化的展览,与本地艺术社群之间,很难共享艺术家、实践者与观众群。“中国的艺术机构走到今天还是没有实现多样化,处在一种两极分化的状态下。”蔡影茜说到,“一些自发项目可能会得到基金会或来自草根的支持;而大型的美术馆则会以观众的流量、门票收入或某种KPI作为呈现的标准。中间是缺失的。这种两极分化的继续,首先可能会对艺术家的创作产生直接的影响,仅仅通过商业系统来呈现作品肯定是不够的。而中型机构是能够为这些实践者和艺术家至少在某一层面上提供更广泛和持续的支持,而刚好广东时代美术馆就是处于这个位置。”
潘律&王博 ,《基建礼赞》(2016年至今),“跟着感觉走”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4年
“今年的项目我们重点支持了中生代的策展人,他们不一定要在商业的框架内或以市场销售为前提去策划项目。另外,这些策展人与他们同时代的艺术家、研究者会有更多的对话,通过支持这样的展览,我们也为中生代艺术家们提供了展示他们思考和实践的场所。”如何利用现有的资源与经验,支持策展人、艺术家和研究者的项目,如何以展览为平台,持续激发新的对话与阐释,如何联合一批共享相同价值观的同等规模机构制造流动、交流与扶植的平台,是蔡影茜在广东时代美术馆“匍匐”的一年半时间内所思考的问题。广东时代美术馆2024年的展览与学术项目均在不同程度上给予了中生代策展人以及艺术家展示与交流的平台,而由拍卖、资助和票房收入所构成的三百万年度预算,则计划在保证主展厅项目的顺利推进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支持以“浪涌南境”为代表的学术项目以及多元的交流活动。在资金与规模收缩的境遇下,二十年累积的经验与艺术交流网络,或许是广东时代美术馆得以重启出发最为重要的资产。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来自广东时代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