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经历了三年特殊时期的荡涤,面对自然环境、社会与文化的整体变化,作为艺术世界核心所在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在淬炼之后,正在发生怎样的转型与变革?
从博物馆建筑与硬件设施的可持续性更新,到领导层和核心团队的更迭,博物馆的结构与领导力的调整,将会对其未来发展方向带来怎样的变革?对展览与作品以及内容的叙述方式与表现重点的演绎与传达,如何在艺术本体、时代议题与观众需求之间,找到超前的声调与切题的回应?对于收藏的研究与调整、公众教育的承担与规划,如何在最大程度上担当传承文化与启蒙未来的责任?无所不在的社交媒体与新一代的意识转变,又如何在重塑传统博物馆的角色,以及从内容到沟通方式的数字化转型?
作为本地联结社群与进行国际文化交流的枢纽,博物馆如何弥合过去的隔离带来的裂痕,重新唤醒文化艺术与社会,乃至人与万物之间联结的生机?
在告别隔离、重建联结的新时点上,《艺术新闻》从五月开始推出【博物馆再联结】专栏,提问一系列身处变革前沿的国内外博物馆,深入博物馆变革的核心地带,探访这些博物馆如何引领思想碰撞,展开多元对话,激发艺术能量,唤起社群共振。
本期聚焦时下海外博物馆引进展背后的推动力,从当前火热的引进展现象出发,追踪相关展览的全球巡展踪迹,引述丽贝卡·阿姆塞勒姆(Rebecca Amsellem)在其专著《博物馆走向国际:新战略、新商业模式》(Museum go International: New strategies, new business models)中的实证研究样本,试图探究全球博物馆业已成熟的国际化策略,分析博物馆资产“出口”行为背后的战略模式;此外,蓬皮杜艺术中心作为“国际博物馆市场”的领跑者,在步入21世纪后,延续其经济盈利战略,将市场拓展为可定制的服务与产品,其作为典型案例,亦为时下国际博物馆的资产“出口”行为提供了参考。
2023年,梦想在一座城市的美术馆中欣赏西方艺术史名家之作的人们,似乎已无需经历繁琐的国际旅行前往巴黎或纽约,而只需择时来到上海,便可以与拉斐尔、波提切利、凡·戴克、鲁本斯、安格尔、戈雅、德拉克洛瓦、马奈、梵高、毕加索、马蒂斯、康定斯基、克利姆特、夏加尔、马格利特或契里柯作品面对面。2023年,海外博物馆馆藏展在上海引发的热度不亚于逐日高攀的气温。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英国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Uffizi Museum)、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Museo Archeologico Nazionale di Napoli)、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Centre Pompidou)、西班牙提森-博内米萨国立博物馆(Museo Thyssen-Bornemisza)、德国柏林国立博古睿美术馆(Museum Berggruen)以及日本东京富士美术馆等至少来自七个国家,原本在全球博物馆版图上各自闪耀的八家知名博物馆,皆携其馆藏,来到上海的美术馆中展出。
“时间的轮廓: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大洋洲艺术与传承”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年
美国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首次来到上海,带来的是永久馆藏中的大洋洲艺术藏品。正逢该馆迈克尔·C·洛克菲勒翼楼修葺和重构之际,国际展览项目“时间的轮廓”应运而生。作为该项目的第一站,正在浦东美术馆展出的“时间的轮廓”由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与浦东美术馆合作举办,将浦东美术馆的三层空间分成了“远航”“祖先”和“时间”三个章节,以岛屿群落为单位贯穿,呈现出太平洋原住民与祖先、时间和环境之间的独特关系。自开馆以来,浦东美术馆持续引进全球知名美术馆的展览,引发了一次次观展热潮。
“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展览现场,东一美术馆,2023年
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同样位列全球四大美术馆之一的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则在东一美术馆呈现了中国大陆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波提切利主题展。东一美术馆将包括《三博士朝圣》和《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与半人马》在内的10件波提切利真迹,以及其他38件馆藏文艺复兴名作呈现在考究的灯光和经典的环境中。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计划在上海通过“五年十展”将其独一无二馆藏,以亲近中国观众的主题和方式呈现。“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为其第二次亮相,而第三个展览“十八世纪的欧洲艺术之旅”即将于9月揭幕。
“伊特鲁里亚人——古代意大利的贵族”展览现场,吴文化博物馆,2022年,图片来源:TANC
2022“中国意大利文化和旅游年”的热度延续至今,从浦东美术馆“绝美之境: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珍藏展”,到苏州吴文化博物馆与博洛尼亚市立考古博物馆联合主办,那不勒斯国立考古博物馆参展的“伊特鲁里亚人——古代意大利的贵族”,再到刚刚揭幕的扬州大运河博物馆“乔治·莫兰迪”展览(罗马国立现当代美术馆、伊玛格艺术馆、乔瓦纳尔收藏、意大利展览世界公司),足现文化外交的推动力。
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常设展“肖像的映象——蓬皮杜中心典藏展(三)”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2023年,摄影:Alessandro Wang
先于东一美术馆携手乌菲齐美术馆,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已走入第四年。最新常设展“肖像的映象”将叙事线索聚焦于“人”,系统性探索现当代艺术发展史,涵盖绘画、雕塑、影像和摄影等媒介,透过面孔洞察鲜活的生命、复杂的社会与多样的时代,窥见一个世纪的社会发展进程,以及百年来的社会关系的变迁。
“马蒂斯的马蒂斯”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3年
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与UCCA Edge与今夏的国际展览聚焦现代艺术的奠基者。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与位于法国北部勒卡托-康布雷齐的马蒂斯美术馆合作,在七月揭幕了中国大陆首次亨利·马蒂斯个展“马蒂斯的马蒂斯”,通过300件油画、雕塑、素描、纸上墨水、版画、剪纸、书籍插画、织物等不同媒介作品完整呈现马蒂斯的艺术创作生涯。
UCCA与柏林国立博古睿美术馆合作在UCCA Edge呈现的“现代主义漫步”集中呈现了巴勃罗·毕加索、保罗·克利、亨利·马蒂斯、阿尔伯托·贾科梅蒂、保罗·塞尚和乔治·布拉克6位20世纪举足轻重的艺术家的作品,以追溯欧洲现代艺术的发展历程。观众能够同时领略巴勃罗·毕加索各阶段的40余件经典作品以及保罗·克利的30余件代表作,也足见UCCA Edge在一众馆藏展中有突出的亮点。
柏林国立博古睿美术馆馆藏展巡展大阪国立国际美术馆站,“毕加索及其时代”展览现场,2023年
值得一提的是,博古睿美术馆馆藏的全球巡展始于东京国立西洋美术馆和大阪国立国际美术馆,上海是第三站。与此类似,年初上海博物馆一票难求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馆珍藏展”也是自2020年起,从上述两间日本的美术馆来到上海,尽管两个展览的每一站呈现都各有侧重。
如果将视域稍稍拓宽,会发现从上海出发的海外美术馆馆藏国际巡展也有了新的动向。2021年浦东美术馆开馆大展之一“光:泰特美术馆珍藏展”结束后,经韩国首尔市立北首尔美术馆、澳大利亚的活动影像中心以及新西兰的奥克兰美术馆,今年7月在日本国立新美术馆再次开幕迎客。
经济盈利 vs 遗产战略
针对这两个问题,一份十年前的调查,或许对理解眼前的现象有些参考价值。
丽贝卡·阿姆塞勒姆著,《博物馆走向国际:新战略、新商业模式》
采取遗产经济学视角,阿姆塞勒姆将博物馆视为拥有资产的经济行为体,在做出经济相关决定时,伴随着资金流动或某种形式的等价交换。在这一视角下,博物馆的资产包涵藏品、馆舍等有形的物质资产,也包括专业知识、技能、博物馆品牌及商标等非物质资产。所谓国际策略,是指令博物馆有形与无形资产跨越国界的行为。出借藏品或出口展览,正如在上海发生的多场海外博物馆馆藏巡展,正是常见的基于移动博物馆有形资产的“国际策略”之一。这些行为的交织,促成了“国际博物馆市场”的诞生。
基于遗产经济学领域对该议题的文献综述,阿姆塞勒姆先于2012年3月至2013年1月期间进行了一轮与专家、博物馆从业者和研究人员的预备性访谈,以形成对于博物馆为何及如何采取国际化策略的初步假设,并基于此设计了有针对性的问卷。在2014年1月23日至2014年7月15日期间,她向385间博物馆发送了问卷,最终收获了60间博物馆的回复,包括线上提交的答卷,电话问答及当面采集。答复者均为博物馆馆长或负责国际业务的相关馆员。
进入阿姆塞勒姆后续研究样本的60间博物馆中既包括正在或即将在上海和北京展出藏品的蓬皮杜艺术中心,乌菲齐美术馆、马蒂斯美术馆,以及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卢浮宫(Musée du Louvre)、荷兰国立博物馆(Rijksmuseum)等全球最知名的博物馆,也包括位于东京的松下汐留博物馆、保加利亚鲁塞地区历史博物馆(Rousse Museum of History)等并非国际知名的博物馆。总体而言,来自法国、意大利、德国、荷兰、瑞士、比利时等欧洲的博物馆占了大多数,欧洲之外也有少量美国、加拿大、日本、阿联酋的博物馆参与。
在博物馆规模和观众数量方面,样本有一定的多样性。雇员超200人的大型博物馆有12家,低于50名员工的中小型博物馆21家,其余机构的规模介于二者之间。参观人数方面,在接待超百万游客的12家博物馆与观众量少于10万的19家(2012年数据)之间可称得上是接近平均分布。
* 数据于2014年采集
关于受访博物馆采取了什么措施履行国际化策略,也即“出口”了什么“资产”,经分析得知:
* 数据于2014年采集
颇出人意料的是在各类博物馆“资产的进出口交易”中,仅有54.44% 基于书面合同,且涉及付酬的仅略超五分之一(21.82%)。
阿姆塞勒姆进一步对来自博物馆的回答进行了多重对应分析(multiple correspondence analysis,简称“MCA”)。作为定量研究方法之一,多重对应分析通过给“案例”和“类别”分配数值来量化定类数据(nominal data),从而“类别”将“案例”划分为同质的子组。因此,该方法适用于分析60间博物馆的特征与问卷答案,以判断它们能否形成并被归为某一类别。
通过对博物馆“为何国际化”和“如何国际化”的答复进行多重对应分析,阿姆塞勒姆发现博物馆的“出口”行为汇聚成了两大类战略:经济盈利战略(Economic Profitability Strategy)和遗产战略(Heritage Strategy)。第一种“经济盈利战略”指向较为直观;第二种“遗产战略”指的是博物馆与文化遗产相关的功能,例如修复文物与博物馆研究。这些行为在博物馆采取任何国际策略前就已长久存在,且一般不涉及直接付酬的行为,但有可能在文化交流的名义下进行“交换”。
根据数据分布的情况,受调查的博物馆聚集成了四个大类:
* 数据于2014年采集
“大英博物馆百物展:浓缩的世界史”展览现场,上海博物馆,2017年,图片来自网络
事实上,接受阿姆塞勒姆访谈的博物馆专业人士称“交钥匙”的国际巡展为“现金牛”(cash cows),因为对于出口方这几乎没有制作成本,只有收入。成功案例包括“精英”大英博物馆的“大英百物展”以及“创新性创业家”巴黎毕加索博物馆博物馆的两个馆藏展。后者在2008年至2012年期间,成功将展览向18家机构出口。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样本中绝大多数是欧洲的博物馆,因此,所谓的“出口博物馆资产”的情境,或许主要描绘了欧洲各国博物馆之间的“交易”。这可作为我们看待当下上海海外博物馆馆藏热的参照,但并不具有任何结论意义。
“亨利·马蒂斯:色彩之路”(2023年4月27日-8月20日)展览现场,日本东京都美术馆。该展览即为馆方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合作,朝日新闻社为展览主办方之一;上图中的马蒂斯《大红色内饰》(1948)在2016年东京都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名作展:从毕加索、马蒂斯、杜尚到克里斯托”中该作品就已展出,朝日新闻社亦为主办方之一
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全球分身”
进入21世纪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也不再固守固定客户的需求,而是转而开发并提供给市场,一系列基础但可定制的服务与产品,以吸引潜在的新客户。一方面,基于其自身馆藏的国际巡展仍在继续,“策展人根据当地环境和合作伙伴的意愿,构思关于特定艺术家或主题的展览;我们的建筑师帮助进行场景设计”,蓬皮杜艺术中心官网专页“international offer”上写道。其中,里约热内卢巴西银行文化中心举办的“她们:蓬皮杜艺术中心馆藏中的女性艺术家”(2013年)和日本东京都美术馆的“蓬皮杜艺术中心馆藏展”(2016)都吸引了超过20万当地观众。
西班牙马拉加蓬皮杜艺术中心
面向亲子群体的互动装置展“明日之民”展览现场,该项目隶属于西岸美术馆x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项目,西岸美术馆,2023年
如今,蓬皮杜艺术中心向“国际客户”提供的定制服务清单,从原先的馆藏展一项,增至八大类,包括博物馆或艺术中心的开发和管理、协助构思科学和文化项目、观众政策和具体的教育计划、与当地艺术家和文化机构共同定制当地多学科文化项目、为少年儿童举办的工作坊和展览、出版&商品销售,以及员工培训项目(调解和运营方面的知识、 展览设计和展览制作),堪称是“国际博物馆市场”中的领跑者。
与此同时,不约而同成为数国博物馆馆藏展目的地的上海,博物馆和美术馆数量已进入“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核心指标表”,展览数量则成为历年《上海市博物馆年度报告》的亮点。由此,无论供需的哪一端为主导,我们似乎能够感受到“国际博物馆市场”在此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