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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一个“开放的保守主义者”,朝着心灵与历史的指向

Mar 04, 2023   叶滢

从艺术家在北京的工作室到龙美术馆在上海的展厅,这些画作被悬置于教堂式的灰色水泥空间中,被玻璃罩罩住头部的男子、紧闭双眼的白猫、精灵一样伫立的黑色山羊、戴着脖套的狗、在舞台上罗列的羽衣甘蓝……来自于现实与想象的诸种人物、动物或者植物,被重新组合在艺术家的画作中,在上海龙美术馆被重新归置的展览空间里,这些画作,如同在巨幅的灰色水泥墙面中生长出来,在与人平视的视线之中,一再将观众拉入到艺术家布设的悖谬情境之中。在龙美术馆开幕的展览《张晓刚:蜉蝣》,以艺术家最新创作的“蜉蝣日记”为叙事线索,展示了艺术家近三年以来的绘画作品。

 

在美术馆的拱顶之下,《舞台:城堡3号》、《舞台5号:羽衣甘蓝》,与主展厅中在另一面墙上呈现三幅光的系列作品,它们仿若通往内部的叙述与艺术家重置的虚构情境,重新定义了龙美术馆向来被认为绘画作品难以驾驭的巨型展厅。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120龙美术馆(西岸馆)“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从左至右:《舞台5号:羽衣甘蓝》,布面油画,218x600cm,2022;《舞台3号:城堡》,布面油画、纸张、杂志拼贴,260x600cm,2020;《关于睡眠6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光7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光6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

过去三年独处的时光,以及经历的长达40天的被动隔离,反而使艺术家有充分的时间去构建内在的空间,布设充满从实物幻化出象征与寓言的舞台……在艺术家创作的新的纸本系列《蜉蝣日记》中,除了被施以魔法一般具有了新的指涉的日常之物,在艺术家脑中萦绕不散的意象被召回到画面中,格列柯画中拉长、变形的人,戈雅的版画中沉睡的人与四飞的蝙蝠,纷纷溢出时间的围栏,与张晓刚独处中的伙伴,自有其生命与灵魂的猫儿与白狗共处于“蜉蝣日记”中,此时,惊惧与平静,非常与日常同时存在于艺术家布设的场景中,既与现实中的紧急状态有关,又滑入到了历史中一再往复的不安时刻。一如“蜉蝣日记”中挪用的沉睡男子的意象,他来自戈雅所绘的 “The sleep of reason produces monsters”——“理性沉睡,魔怪生焉”,是否亦可指涉我们所身处的现实困境?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127龙美术馆(西岸馆)“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从左至右:《关于睡眠6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光7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光6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

带有时间循环意味的还有艺术家创作于1984年的纸本系列《黑白之间的幽灵》,在这组由十六幅铅笔素描组成的系列中,经由彼时艺术家在患病住院时的特殊体验,嶙峋奇诡的幽灵与鬼魂接踵而至,如果存在一个时间通道,这些灵魂依然可以穿越到18世纪末戈雅的梦魇与2020年代的“蜉蝣日记”之中。

在急速变化的社会现实之中,如何留下艺术的回应与证明?曾是中国当代艺术的核心命题。张晓刚的这一系列新作创作于现实(也会是历史)中的特殊时刻,在某种程度上,却与更长的时间线索相关联,封闭与逃逸,隔离与梦幻,既属于此刻,也来自人类历史中不断重返往复的梦魇。艺术家在访问中谈到,近年常被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早期绘画中那种“虔敬”和“笨拙”所吸引,他提及并不前卫的绘画所具有的神秘启示,那些日常的具象之物,被抽离了实体的肉身之感后,在艺术家的画面中重聚,与画中人的搏斗与告解,在人脸、书籍与双手中移动的光斑,凝练为一个接一个悬置的时刻,这些神秘的时刻,让人相信在一个万物皆可解码的时代,仍然存在有一种来自艺术的炼金术,可以将日常锻造为神奇,使沉默亦有面对心灵与历史的指向。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1322022年,张晓刚在北京工作室

 

图片

《艺术新闻》专访张晓刚
Q = 叶滢
A = 张晓刚

物的角色与象征

艺术的炼金术

 

Q:你的作品好像有某种叙事性,包括在画里的男人、女人、猫、狗、家庭场景,这些非常具象的人与物放在一个场景中的时候,好像就有了超现实的感觉和情境。你对这些图像有特别的构思吗?

A:刚开始画的时候我拍了很多的资料,当时正处在隔离期,身边的猫,生活用品,还有习惯用的一些符号,比方说电线,灯泡等等。资料慢慢地丰富之后,内容也就慢慢地多了起来,而想象力就能够开始做选择了。比如,我在画电线的时候,往往就会把线(在画中)剪断。剪断的线头最后变成了莫名的一种工具——比方说钉锤、钳、刀具之类。这些器具有的是我从网络上看到的,有的是在我的工作室里边的,有的是在脑袋里、记忆中的。我发现器具其实很有意思,但我不会按照原样去画它们。
因为我有过三次隔离的经历,在隔离期间,酒店房间里的东西就开始进入到画中,包括送餐盒、马桶、淋浴喷头等等,把它们吸收到我的画面里边,显得画的空间比较丰富。
我画的每样东西几乎都有出处,它们在生活中有具体的物理功能。当我认真地把它画出来以后,它就变的很陌生。我说的是,当它进入了“剧场”,它就变成了一个角色,超越了它的物理性。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138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7月31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132x79cm,2020
Q:好像又有某种象征意义。
A:像一个寓言,像某种“有所指”的东西。这些其实都来自于偶然,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找到出处,但是它好像又不合理。这非常有趣,也很吸引我。
Q:有点像炼金术。
A:对呀,艺术本来就是巫术嘛。
Q:怎样才能拥有这种能力?
A:这个不知道算不算能力,就是一种需求吧,就是我想要画面有这种感觉,所以首先我要画具象的东西,我不画抽象的东西。我要让人能够识别这些物品,所以必须是具象的。但是它传递的信息又是非具象的,或者说是非物理性的,我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所以我画了这些物品。比方说我画洗衣机,洗衣机本来是我们生活中的日常用品,但是我希望它变成一种有另外含义的物品,所以我在洗衣机里放了一些金属,它的功能性也改变了。
Q:就像宗教,我们在教堂看到的物品被附着了其他的意义,已经不是原来的物品本身了。
A:对,也可以这样去解释,也可能跟我这段时间特别喜欢看中世纪末到文艺复兴早期的绘画有关,我突然对这一段历史时期的艺术有点着迷。
Q:为什么?你着迷那个时期艺术的什么部分?
A:我现在说不清楚。我们受教育的这些年,习惯性接受的绘画和人文传统、艺术史传统的关联更多,而中世纪末到文艺复兴早期绘画更多的是关于宗教的传统。画中出现的符号、道具都有所指,如果不读《圣经》是看不懂的。虽然我不是一个教徒,但是我觉得那些东西很有意思,老觉得它还有个什么含义。
那些动作、故事,其实都是很具体的,但是为什么它吸引我们呢?它又超越了故事本身,它的形象给我们传递了另外一种东西,也许是神谕。这其中有一种象征性,像预言一般,这些东西吸引我。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146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9月4日》,纸上油画、纸张、杂志拼贴,79 cm x 101 cm,2020
Q:那个时候哪些艺术家特别吸引你?
A:乔托(Giotto di Bondone)吧。原来我不太懂为什么说乔托是一个伟大的画家,现在我好像懂一点了。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在画圣经故事画,而他开始组合圣经故事,人物安排、环境设计等等这些元素。艺术史可以告诉你很多他的伟大之处,比如他是第一个使用立体画法或者透视的艺术家。这些都是可见的,但还有不可见的那部分。他的笨拙,笨拙下面透出的那种说不清楚的魅力,超越了他同时代的画家。我不是搞研究的,我无法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是我从画家的角度看,有很多东西是我原来没有看到的。包括后来的艺术家,像马萨乔(Masaccio),如果按照今天学院的标准来看的话,他们的技术还不够完美,不够成熟,但是我觉得他们追求的就不是我们今天认为成熟的技术,他们在追求另外一个东西,他的笨拙也许就是他要追求的。
当然,整体上来看,我喜欢那个时期,是因为我觉得当时的艺术和现在的艺术的功能不一样。现在的艺术是艺术家与人本身、与社会的对话,而当时的艺术是艺术家与神的对话,他们在耳熟能详的圣经故事里,用绘画的方式传递一种绘画本身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最吸引艺术家。
当时,教会、艺术家、神、艺术,统一在一起形成了另外一种艺术的氛围,而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不是仅仅是在画订单,他是真的在想与神对话。例如本身也是作为修士的艺术家安基利柯(Fra Angelico),据说他在画耶稣受难之前都要痛哭一场,他画的时候要跪在地上画。那会儿的艺术家的状态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传递出来的情绪和氛围是后来的艺术家很难做到的。包括晚年的伦勃朗(Rembrandt),很多时候实际上是跟神在交流,而这种艺术传递出的纯粹的感觉,今天看起来非常宝贵。
也许在疫情期间,人很容易看到这些,不论相不相信有上帝这么一个具体的造物主,也会觉得有一种神性的东西存在。
Q:一种高于人的东西。

A:对,一种高于知识的东西。

透明瓶子里的“魔性”

在激情与理性之间

Q:这次展览的作品中,为什么会也出现了戈雅(Francisco de Goya)、格列柯(El Greco)画中的意象?

A:这两个一直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艺术家。
我在八十年代第一次看到格列柯的时候,就很喜欢,后来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的有些趣味不是我喜欢的,我甚至觉得有点做作,有点矫情。但是他的作品传递的那种对上帝的神经质般的爱,是很吸引我的。我喜欢比较带有神经质气质的艺术家,包括席勒(Egon Schiele)。格列柯在他那个时代,画出那种病态的、拉长的、变形的人,都是他对上帝的一种绝对服从,甚至带有某种恐惧的情绪,那种感觉特别吸引我。格列柯好像一直在跟着我走,我走到哪儿都有他的画册,我要经常看。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是我喜欢的艺术家队伍里面唯一没有被淘汰的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158张晓刚,《蜉蝣日记:2022年3月15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77x96cm,2022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07戈雅,《理性沉睡,魔怪生焉》,1797
Q:戈雅也是,戈雅被认为是启蒙时代的暗面,他的画里也有那种疯魔。
A:对,像委拉斯贵支就是一个伟大的画家、好画家。对那种画家,我只有“佩服”两个字,画得太好了,但是对于格列柯和戈雅,我不光是佩服,基本是“着魔”。
Q:委拉斯贵支、达芬奇这些人就像艺术史的正典,是他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但是像格列柯、戈雅,好像就是属于另外一种“魔道”。
A:对,达芬奇和委拉斯贵支这种艺术家,可能代表了人类最高端的某一种完美。而格列柯、戈雅都是有病的、有缺点的人,他们这种病态和缺点吸引我。司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很伟大,很了不起,但像托斯陀耶夫斯基、卡夫卡,他们能够把身上的那种缺点,变成一种魔力征服你。
Q:我们在你的作品里,可以看到这种刚才所说的“魔性”,但又有一种理性在制衡,好像“魔性”被收敛起来了。你的作品就像一个瓶子一样,打开来可能里面会有一些魔性的东西跑出来,但是你给人看到的往往就是那个瓶子,而不是里面的东西。
A:你这个比喻很准确。那个瓶子可能是透明的,但它还在瓶子里边。你看得见、摸不着。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18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2月22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54x73cm,2020
Q:为什么会把这种有魔力的东西封印起来呢?
A:可能有点害怕吧。我大学的时候我喜欢的艺术家是梵高(Vincent van Gogh)。看了斯通(Irving Stone)那本《渴望生活》,我感觉梵高是真实的艺术家。包括后来看的《天才的悲剧》,也介绍了像梵高、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这些艺术家,都是悲剧性的人,看了他们的作品会被带进去,会入戏太深。入戏太深是很可怕的,会把你的生命都带走。我原来是画表现主义的,后来慢慢冷下来了,我觉得那很可怕,情绪一旦失控,就把握不了。我不属于那种很极端很疯狂的人。我是喜欢有“魔性”的人,但我不是一个疯狂的人。我还是希望是有分寸的,好像貌似很冷静,但是里边藏着妖魔鬼怪。
Q:但是为什么这一次这些东西就在你的画面中释放出来了?
A:也没有完全释放吧。就显现了一些,我都知道,还不够。
Q:还不敢。
A:还不敢。有人跟我讲了,你的画每次都差一点,你其实应该再极端一点,或者你身上还有很多这些东西没释放,我说我知道,但我不敢。
Q:但是可能释放了也不一定是你了。
A:对,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极端的人,艺术也不是极端的艺术,所以我做不了前卫的艺术家,我做不了在语言上走到一个极端的人,好像差一点、差一口地,慢慢地在走,这可能是我的弱点,也可能变成我的特点,变成另外一种暧昧的东西。也是因为我是一个东方人,也许不会像西方人那么极端,总是相信中间有一条路。
Q:你说的“差一点你就停在那儿了”,会给人一点空间,看着那张面孔,看着那块光斑,就会让人在那儿多待一会儿,不是那种强烈的吸引,它就是给人一种“让你想在那儿多待一会”再想想的感觉。

A:对,我身上还有做梦的气质吧。我相信梦幻,所以我必须是有节制地疯狂,这样的话才有一个想象的空间。如果我直接告诉你这个是魔鬼,我觉得就有点无聊。画一个让你感受到“着魔”的东西,这样可能更有意思。所以它永远差一点,按照西方的标准来看我就不够极端。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24张晓刚,《光7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

不知是上升或是坠落

在失重与悬浮的时刻

Q:你刚才说到关于梦幻,你的很多画里的场景,又像剧场,又像梦境,跟日常生活好像又有关系,这种画中的情境也是你设定的吗?

A:是啊,就跟我刚才讲的一样,如果完全画一个抽象的梦对我来讲也很无聊,我希望它是发生在现实的日常的场景里,普普通通的一个空间,每个东西物品都是可能跟我们的生活有直接的关系,但是组合在一起之后,它形成了一种梦境,我觉得这样可能更有意思。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29张晓刚,《蜉蝣日记:2022年5月7日》,纸上油画、纸张、杂志拼贴,76×96.5cm,2022
Q:好像发生在日常里,又有一种飘浮感,比日常生活要高一点。感觉好像在给我们经历的时代场景重新作完组合之后,在似是而非中间,某种东西从具体中浮脱了出来。
A:我这一次展出的作品里,也有悬浮的感觉,整个生活有一种失重感。好像既不真实,好像又是血淋淋的现实,这常常是生活给我们带来的感受。(有些东西)似乎离我们很远,但它常常发生在我们身边,就像死亡。死亡现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但是它好像还没有到“战争来了”那么直观的境地。也许我没看到,看到了之后,可能我就改变了。生活给我的感受是这样,或者说,我想画的这种感受是一种有想象成分的,有空间感的,而不是直接的——就像宣传画一样的,我不喜欢这种把某个观念或者某种知识具体地变成一种图式化的东西。艺术有魅力的地方,还是给人提供想象的空间。
Q:在好几张作品中我们都看到了“失重”的感觉,有女孩、有男人,他们好像就在半空中中飘浮,这个系列也是这几年开始画的吗?
A:我还不敢说这个算一个系列。最开始大概是2016年,我画了一张作品:一个小孩在房间里,因为无聊,在房间里跳跃,自得其乐。我觉得这个“跳起来”的感觉很好玩,我自己也会试着找找“跳一跳”那种感受。跳跃,你以为在往上,其实总是要落下来的。当我把跳跃的过程拍成一张照片看的时候,我发现人在往上跳的时候和往下落的时候,动作几乎是一样的。这好像是一个悖论:你以为你要往上跳,其实你是在往下掉——“坠落”的感觉。它也是我们现在所有人的某种状态和感受吧。为了2018年在纽约的展览,我画了两张跳跃的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跳跃;动作是往上跳,下面是悬空的,但是好像看完,感觉(他们)又是在往下坠落,形成这么一个悖论式的动作。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38张晓刚,《跳跃1号》,纸本油画,纸张拼贴,194 x86 cm,2018,于2018年佩斯画廊纽约空间展览“张晓刚:近作”中展出,图片来源:佩斯画廊
Q:2018年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感觉中国在不断的跟外界发生更密切的关系,其实整个艺术圈的状态都是在往上跳的。但是实际上,在往上跳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往下坠。
A:对,往上还是往下,看你从什么角度去认识。
这一次在“蜉蝣日记”里边,我画了一个人不是跳跃也不是下坠,而是悬浮,悬浮于半空中。这种画以前很多人都画过,像一个梦境。我记得夏加尔也画过。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46张晓刚,《蜉蝣日记:2022年5月8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97×150.5cm,2022
Q:对,“蜉蝣日记”里有一张画,也是一个男人在房间里,弓着身子飘到了房顶上,让人想到了夏加尔的画。
A:夏加尔画得很浪漫,描绘的是一对情人飘在空中。其实这种飘浮,在梦里面会经常有。我记得小时候的很多梦里,我都是在空中飘浮,这种在飘浮的感觉很神奇,我想人类可能有一种飘浮的欲望——像鸟一样的在空中飘浮或者翱翔,翱翔好听一点,飘浮有一点好像失重的感觉。

在隔离期间,我有一次做了一个梦,也是飘浮起来的,飘浮起来以后,我再看房间里边的所有东西,它的角度都发生了改变。我觉得这种状态,其实也像一种我们今天的人的状态——我们其实整个生活都失重了,都飘浮起来了。

物的画像,作为一种容器

Q:你的作品里有好几个不断重复的动物,套着脖套的狗、紧锁眉头的猫、黑色的山羊,这些动物在画里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吗?

A:我早年喜欢画羊,八十年代,因为老去云南的农村,老去圭山,圭山最多的就是黑山羊,当时我画了很多黑山羊。这一次我就想画原来老画的一只黑山羊,它像一个精灵一样,像一个预言者,又像一个使者。那张画我是根据圣经里的一个故事改的,雅各跟神搏斗到天亮。基于这个故事改成了我的这个画面,两个人在一个房间的餐桌上搏斗,然后有一只黑山羊在看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画面。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52张晓刚,《蜉蝣日记:2022年3月29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75.5cm x 101 cm,2022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257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雅各与天使摔跤》(Jacob Wrestles with the Angel),1855
猫和狗是这两年才出现的,因为我养了它们以后,有感情了,我老跟它们相依为命地在一起,这三年基本是它们在陪着我,然后在我画面上出现。宠物在艺术家的画面上出现是很常见的,但它们以什么角色出现呢?刚开始狗在我的画面上出现是以一个面具的形象出现的。到“蜉蝣日记”的时候,它们就是以真实的(形象)出现。闭着眼睛的那只猫,像个小精灵一样的出现。为什么闭眼也有它的故事,因为它的眼睛受过伤,受伤了以后它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我觉得这个样子挺好,就是我要的形象,甚至把它当成了一个主角。有一张画里,我画了一个很健壮的男人,他在跟一只狗对话,他又好像审问这只狗,这只狗的脖子上戴一个了一个“脖套“。养动物的人都知道,戴”脖套“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它们去舔伤口。我第一次看到那个脖套,老想到欧洲古典绘画里边他们戴的那个脖套。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02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7月10日-对话》,纸上油画、纸张、杂志拼贴,79.5×99.5cm,2020
另外也有被关在瓶子里的狗跟猫,但它们都不是以宠物形象出现的,它们都是作为一种受害者,或者是某种怪诞的角色出现。它们像是画面中的一个旁观者,也像一个受害者,一个经历者。黑山羊更像一个审视,一个正在审视人类的高高在上的这么一种生物,像一个鬼魂一样的。
Q:看猫的表情,它是有痛楚的。
A:我要像画插画或者连环画一样去画这组画,所以它们必须要有一点故事性,要有一种叙事性,就带有某种情绪在里边了。它在里边扮演的某个角色是有表情的。我画的每一个猫狗它的表情都不太一样,有的是惊恐的,有的是无奈的,都不一样。它们不是宠物,是有灵魂的生物。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07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8月6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80×99.5cm,2020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14埃尔·格列柯,《揭开第五印》(Visión del Apocalipsis),1608-1614
Q:这组作品中会重复出现一个戴眼镜的男性的形象,这个男性形象是你的自画像吗?
A:应该可以这样说是,应该算自画像,或者说我是以自己为模特来画的。当然肯定不是完全像我,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他还是一个小孩呢。
Q:这个自画像好像一直停留在一个青年的年龄段。
A:对,我不会画老人,我发现我一画人,它就会变成一个少年。
Q: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心理年龄吗?
A: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
Q:你画的那个男性形象好像还是一个特定的年龄的男性形象。
A:对,2016年我说我要画一张自画像,画完以后我说这是我二十年前的自画像。但(这个形象)不是刻意的,而是画着画着就变成这么一个形象了,我后来发现,我可能只能画少年、青年,顶多到青年。他们的身体可能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或者对我来说,我不是在画某一个具体的人,人的物理特性,我画人的时候是在画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是“人的形状”的符号。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它就是一个手电筒,它就是物品。
Q:人、动物和事物对你来说其实都是某种物,这些物又像容器一样,承载了你某部分的情感和观念。
A:对。所以我画这个东西不是在画对象本身。就像你讲的,我在画一个容器,只不过它的形状不一样,有的形状是人类,有的形状可能就是一个洗脸盆。有的可能就是一个手电筒,有的可能就是一个灯泡、一个木箱、一个灭火器。对我来说,我画它们的时候,我都是好像在画同样的东西,可能是在画内心的某种情绪,或者什么很难演说的东西。我觉得你说的很准,它就是一个容器,容器里面包含了很多,你可以投射在它上面很多东西。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17张晓刚,《舞台3号:城堡》,布面油画、纸张、杂志拼贴,260x600cm,2020
Q:那怎么才能够把这些东西画成一种容器呢?然后又通过容器去承载或者转化你自己的感受、情绪和想法。
A:这很神秘,我也觉得很神秘。首先你是这样认识和认知的,我不是一个写实性的画家。比方说,我画人不会把他画得太像谁,所以当别人说“你给我画一张肖像”的时候,我说我不是肖像画家。我都觉得我没有在画人类了,我只是画了对人的一种感知而已,而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甚至都不是一个物种,是吧?只是我对这个人的一种感受。
一样的,我画墨水瓶也好,画灯泡也好,我是在画灯泡的这种质感,透明的这种质感,这个质感它只是长了一个灯泡的形状而已。像我画(“舞台“系列中的)羽衣甘蓝,画了60多颗吧,把我累死了。我在画它的时候,越画到后来越不知道它是什么,它在我的笔下,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些形状和色彩而已。我对着照片画的,画出来它还是不像它本身,它就是一个形状和色彩组合在一起的一种物。跟我画人一样,人不只不过是更复杂一点,他的五官比较丰富比较复杂一些,画起来不像画一个墨水瓶、画一个灯泡那么简单,但是在我看,也就是一些形状组合在一起的一个物。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20张晓刚,《舞台5号:羽衣甘蓝》,布面油画,218x600cm,2022
这个感觉从画“大家庭”就开始了,画“大家庭”的时候,我当时就朦朦胧胧有一个感觉,我其实不是在画某一个人,所以人的个性对我来讲没意义,我只是以他的形象来传递某种东西。所以我需要去造一个人出来,就像今天用电脑做一个人出来一样。他的眼睛应该长成什么样,鼻子应该长成什么样,嘴应该长成什么样,他的每一个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我的处理来重新做,做完以后把它拼装在一起,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形象。所以好多人问我,这个模特在哪儿找的,我说我没有模特儿。
Q:所以要说起来,你的作品像一个虚构。
A:对。虚拟小说、虚拟文学。
Q:文学的细节是从现实中来的,但是重新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跟原来那些具体的场景和事物不一样了。
A:对,我不是要把一个素材准确地呈现出来,我只是借这个素材造出一个形象出来,这样它会有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Q:你们这一代艺术家基本上都是受的现实主义艺术的教育,在这套教育脉络里,有什么东西还在你身上发生作用吗?或者说,发生了怎样的转化?
A:我当时画“大家庭”,准备造一个人物出来的时候,当时比较清楚的一点就是,我要把学院教给我们的那些知识——关于绘画的知识,比如造型、画人物,我要把这些知识反过来用。比方说,它要追求塑造上的生动,那我不要生动;比方说色彩的丰富,我说那我不要色彩;比方说,要画人物,必须要对解剖很熟悉,经常被提及的“要有骨感、肉感”,但我就把它当成一个物件来画行不行?后来发现意外效果就出来了。我把所有知识——作为标准的知识,反过来用,进行另外一种画法。这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态,也是这样创作的,于是这就形成了我的绘画习惯。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把一个东西画成看起来是但又不像?在认知上首先是反物理性的,(把对象)当成各种形状来描绘的时候,这就很有趣了。我近期把人都画成像一根木头或者像一块石头一样,就像是雕塑,但我又不是真的把它当石头在画,我对它物理性的质感没有兴趣,它不是一个肉感的东西,但好像又是真实的。这样画出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22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5月6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79x100cm,2020
Q:这其实也蛮像现在的人的状态,现在的人在物理状态上都是很抽离的。人和人也越来越像,人和人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小。
A:对啊。我们现在很多趣味不是这样吗?把人都变异成一个屏幕上的形象,是吧?更相信屏幕上的自己,而不相信现实中的自己,一样的。
Q:最后可能现实中的自己越来越像屏幕中的自己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是被抽离的。
A:对呀,所以现在是一个美容业最发达的时代。
Q:是的,又是一个人越来越不像人本身的时代。

在不确定中,

做一个开放的保守主义者

Q:在这三年中间你经过了几次隔离?

A:从数量上来讲,三次强制性隔离。但是三年都在自我隔离。2020年武汉爆发了疫情以后,我就不出门了。我从2020年第一天开始,包括春节,到4月才出来见人,没有离开过家门,天天都在家里,自我隔离。后来去了两次香港,回来就必须要强制性地经历两次酒店隔离。第二次,从上海隔离结束之后,回到北京,又被强制性拉进方舱隔离了一个星期。加起来我经历的隔离时间差不多有40天,我到香港总共才待了一个星期。
第一次隔离还是有一种新鲜感,我就想,我要利用这个隔离的感觉。我带了一个本子,带了一点水彩,开始写隔离日记,然后画一点小插图,结果画着画着就画进去了。因为“蜉蝣日记”系列已经开始了,我觉得可以接着再画。结果我画了一本隔离日记出来。我觉得还挺有收获的,有朋友说我是个疫情期的受惠者。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25张晓刚,《黑白之间的幽灵》,纸上素描,19 x 13.8 cm x 16,1984年
Q:没有浪费时间。
A:对,因为我本来就是很宅的人,关在家里边我一点都不怕。酒店方方面面限制了很多,但是也不可怕,肯定也不好受,但是也不可怕,我还可以干自己的事。
Q:在隔离期间,不怕的是你仍然可以创作,但在三年中间,你会有怕的感觉吗?
A:那肯定的,恐惧感是肯定都有的。尤其是后期,尤其是去年年底,一下子放开以后,身边几乎所有人都阳了,每天都有人在问“你阳了吗”?我也看到了很多死亡的消息。这种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但还是会让你有一种恐惧感。这种恐惧感一方面来自于病菌,一方面来自于一种现实的恐惧。这种双重的恐惧感,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而这其实也是对一种对未来的恐惧。现在国际大背景也在不断地变化,你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种恐惧我觉得很多人都会有。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282020年,张晓刚北京工作室
Q:在你活到这个岁数的时候,经历过类似的恐惧吗?
A:经历过呀。最早的记忆可能就是文革吧,文革武斗期间。到后来,非典时期的北京当时也是最严重的一个地区,当时大家也都有一种很恐怖的感觉。现在想想,非典什么都没有啊,很快就过了,但是当时还是觉得很恐怖。然后又到这一次的疫情。我在生活中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虽然经历多了以后也没有那么可怕,但是它毕竟还是很真实地在发生,有一种重复的感觉,就像一种循环。
Q:你觉得在这个循环中间,自己有变化吗?
A:变化就是我老了,我感觉忽然间变老了。感受力没有变,但是我的身体已经改变了,我的记忆力没有原来那么好了。
Q:你今年多大岁数?
A:我昨天刚满的65岁。我觉得跟中国的极速变化肯定有关系,中国老是在变,老是让你去适应它。它不会让你从一个幼稚的人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你的经验越来越丰富,你对事情的判断会呈线性的发展。中国老是断裂式地发展,你老是觉得很难建立一个标准的判断,然后逼着你不断地去学习,因为如果你不学习,可能就会被淘汰。这种环境变化可能在摧毁一些知识、标准的建立,但又显得有活力,它也让人始终好像保持着某种很无奈的好奇。
Q:无奈的好奇。对,就好像我们上次一起听到90后的年轻人说要花五年的时间去学星象学,我们就很茫然,这是我们不了解的学问。
A:就是你的知识建立老是在一个被环境挑战的氛围里边,是吧?你刚刚还弄懂的一点点事它又变了,你说这两年发明了多少词啊。这种速度超过了过去一百年、几百年。各种新词都出来了。刚玩手机的时候多简单啊。我记得当时有人说,未来的手机将会代替很多很多东西,你只要一刷手机都不用带钱,到哪儿一刷就可以了,一扫码就可以了。当时觉得,哇!这是好神秘的未来,就是短短的几年它就实现了。一不留神它就已经实现了,如果你当时不留意不学习,不会用的话现在上街都很困难。很多人就是被这种快速的变化给淘汰掉了。我身边就有这种人,他对手机就是不熟,所以他处处碰到这种很尴尬的困难。这种快速变化把我们整个心态都弄乱掉了。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31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6月13日》,纸上油画、纸张、杂志拼贴,79 cm x 100 cm,2020
Q:你对这种工具的变化的适应性还是挺强的,也在用短视频拍摄剪辑一些东西,另外一面是,你在创作中有些东西反而在加深,好像是往回走。你提到的中世纪绘画里人面对神的虔敬,还有你画中的那种抽离感、飘浮感又在加深——一种“往后退”的感觉的加深。你觉得绘画中的艺术家和现实中的张晓刚本人,互相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A:听起来很分裂的感觉;但我觉得还是同一个人吧。我在艺术上是一个很保守的人,生活中可能又是一个好奇心过重的人。也许正是因为感觉很多东西越来越不可知,越来越无法把握,使我变得一方面很保守,一方面又很好奇,我想可能是这样。这个得由心理学家来帮我分析,我自己分析不了。
Q:有一些人在往后退的时候,会选择在生活中拒绝很多新事物。但是你在现实生活中,心态还是挺开放的。
A:对,我是一个很开放的保守主义者。我觉得我的艺术是比较保守的,但是我希望我本人一定是开放的,希望我的艺术始终和我的生命保持一种亲切的感觉,有温度的、亲密的感觉,我不希望它变成一个冰冷的事业。这个应该怎么讲,我希望我的艺术一直能保持对生活比较鲜活的感受力。所以我的画面上出现的很多东西,实际上也是我对生活的一种感受,而我采取是一种比较保守的方式,但是我希望它传递的(信息)能够让人将自我投射进去。就像人们看到“蜉蝣日记”,会觉得是发生过的或者知道的——这样的一个熟悉、亲切的感觉。
Q:你说的“保守”是指的艺术语言吗?
A:对啊,艺术语言,或者叫艺术方式,偏保守吧。我不属于会在艺术语言上进行极端表达的人,也不是那种具有探索精神的实验主义,尤其对语言学、方法论都有很强的实验性的人。我不属于这样的艺术家。我也不属于那种观念性、预设性非常强的艺术家,把问题想得很清楚以后开始执行。我总是边走边想,边想、边做、边反思。所以说,我可能还是一个生命派的艺术家,这种生命意识对我来讲可能更重要。尤其这一次展览,在这三年里,我觉得艺术一下子和生活连接得如此紧密。在今天,你去谈绘画的先进性、前卫性,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还要用绘画的方式去表达的话,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它和我们的生命、生活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这可能还有点意思,我还能有动力。对我来说,如果没有一种生命意识的冲动,没有对生活的鲜活的感受力,绘画在今天仅仅是一种语言学科的话,没有太大意思。
微信图片_202303131633352022年,张晓刚北京工作室
Q:三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些东西是平等的,不同的人都面临一些同样的困境,过去四十年中间,我们都没有遇到过这三年的状况,你觉得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艺术能做什么呢?
A:什么都不能做,我觉得艺术在今天这个极端的时代里边显得没什么用,它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它能够让你稍微超越一下现实带来的烦恼,它构成了另外的一种生活状态。在这个生活状态里,你可以面对一些你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在精神和心理层面,它可能会起到一些作用。
Q:那你觉得这些艺术家留下的作品会起到一些作用吗?
A:不知道,作品完成以后它会发生什么、它会起到什么作用,其实它有它的命运。对于创作者来说,他是无法控制的。一件作品完成以后,它就属于它自己了。
采访、撰文 / 叶滢
编辑、设计 / 姚佳南
*若无特别标注
本文图片由龙美术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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