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发:劣币,超级艺术经销商,与当代艺术的崛起》(左)与迈克尔·施纳耶森(右)
《名利场》(Vanity Fair)杂志的特约编辑迈克尔·施纳耶森(Michael Shnayerson)的新书《大爆发:劣币,超级艺术经销商,与当代艺术的崛起》(Boom: Bad Money, Mega Dealers, and the Rise of Contemporary Art),今年5月一经问世便一度脱销。这本书讲述了从纽约成为当代艺术世界中心的20世纪40年代开始至今,关于当代艺术和金钱的惊人故事。
从40年代的贝蒂·帕森斯(Betty Parsons),伟大的波普艺术经销商莱奥·卡斯泰利(Leo Castelli),以及80年代崛起的画廊都在书中悉数登场。通过对关键人物的深度采访,施纳耶森围绕拉里·高古轩(Larry Gagosian)、伊万·沃斯(Iwan Wirth)、大卫·卓纳(David Zwirner)和佩斯画廊(Pace Gallery)创始人艾恩·格利姆彻(Arne Glimcher)这四大超级经销商,探索当代艺术的崛起历程及其幕后的参与者。
莱奥·卡斯泰利在贾斯培·琼斯的作品前,1982年,摄影:Milton Gendel,图片来源:Vanity Fair
在与《艺术新闻》(The Art Newspaper)编辑本·卢克(Ben Luke)的对话中,施纳耶森分享了这本时下热门艺术市场书籍的诞生过程,以及他如何从非艺术专业领域的角度,观察并刻画出当代艺术市场从无到有、再到大繁荣的鲜为人知的历史。
一本畅销书的诞生
非专家型作者如何打入艺术市场
本·卢克:你是怎样开始对艺术市场产生兴趣的?
迈克尔·施纳耶森:我一直觉得这个领域非常有趣,并且为《名利场》杂志写过一些关于当代艺术的文章。我住在曼哈顿上东区,周围都是些艺术品经销商,我离经销商中的经销商——拉里·高古轩——尤其近。有趣的是,我发现还没有人写过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中的这群邋遢艺术家和他们的忠实经销商,如何发展到当下这一全球性商机的故事,所以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个想法的确很冒昧,因为我很快意识到这个主题有多大。几个月后,我决定将范围缩小,在我看来艺术经销商是其中最有趣和最值得关注的人物,他们总是处于故事的中心。
艾恩·格里姆彻(左)与马克·格里姆彻(右),摄影:Thomas Loof,图片来源:佩斯画廊
即将于9月14日正式开放的佩斯画廊纽约旗舰大楼,摄影:Thomas Loof,图片来源:佩斯画廊
本·卢克:是否正因为你起初并非艺术圈业内人士,所以你可以从一个非常客观的角度来看待它?
迈克尔·施纳耶森:我觉得是这样。实际上,我甚至觉得艺术批评很乏味。作为一名记者,我会带着全新的观察角度来观察这个领域,我所做的基本就是讲故事,另外就是那句名言“跟着钱走”,不受任何来自艺术评论家或者艺术硕士的意见影响。我只是想进入这个领域,讲述我所了解到的故事。
本·卢克:你提到了高古轩。他是艺术界的重要人物,也可以说是一名顶级玩家。当时他知道你需要他的帮助来写这本书吗?
迈克尔·施纳耶森:我很快意识了艺术市场中四大超级经销商的存在——任何在艺术市场待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随着这个市场在过去40多年里不断发展,这四大经销商已经成为其中的顶级角色和最大卖家,包括佩斯画廊创始人艾恩·格里姆彻、豪瑟沃斯的伊万·沃斯、大卫·卓纳和拉里·高古轩。作为一名作家和记者,我必须采访他们所有人,缺少其中任何一个,这本书都是不完整的。于是我做了记者很擅长的事情——顺着行业食物链上不断往上爬。我从那些我认识的艺术家或经销商开始采访,然后让他们推荐其他采访对象。我会给他们发邮件,说我正在写这本书,并且已经采访过了谁谁谁,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聊聊。下一次发邮件时,我又加上这次采访对象的名字。
大卫·卓纳(左)与拉里·高古轩(右),图片来源:Vanity Fair
艺术市场就像任何市场一样,你也可以说它跟高中差不多,每个人都希望和最酷的人一起玩。一旦你采访到了那些很厉害的人,其他人也会希望加入进来。最终,我采访到一个超级经销商,然后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我找到之前没有同意接受采访的拉里,告诉他我已经采访了所有人,包括其他三个超级经销商。这个时候他终于同意了。
从战后到当代
一次艺术运动,一代风云人物
本·卢克: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的其中一点,是它让艺术市场的早期阶段变得如此鲜活,也就是二战后纽约开始成为艺术世界中心的时候。在我看来,你没有去研究战前时期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
迈克尔·施纳耶森:没错。在我看来,1946年到1947年是正确打开这段故事的时间点,因为战前完全是另一回事。严格来说,当代艺术这一概念指涉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开始创作的艺术家,区别于从战前开始创作的现代艺术家。所以为什么不从现代艺术走向当代艺术的转折点开始呢?也是在这个转折点,艺术经销商们开始经手那些从巴黎来到纽约闯荡的艺术家们,并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艺术。
本·卢克:这一点在全书开头就体现了,你写到了贝蒂·帕森斯和西德尼·詹尼斯之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迈克尔·施纳耶森:对,他们的前任是佩姬·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一名了不起的经销商,是她发现的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以及其他当时尚未出名的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但来自欧洲的她届时已厌倦了纽约,想回到威尼斯。于是她把手上的所有艺术品交给了贝蒂·帕森斯,当时贝蒂刚在纽约57街开了自己的画廊。在很短一段时间里,贝蒂·帕森斯成为了经销商中的佼佼者。当时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儿子皮埃尔·马蒂斯(Pierre Matisse)是纽约主要的艺术经销商之一,他本可以主宰当代艺术市场,但他对此并没有兴趣。因此贝蒂·帕森斯便有了机会。
佩姬·古根海姆(左)与杰克逊·波洛克(右),1946年,图片来源:The Guggenheim Museums and Foundation
很快,她就与几位顶级艺术家开始合作,包括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波洛克、克莱福特·斯蒂尔(Clifford Still)以及巴内特·纽曼(Barnett Newman),这些艺术家当时正开始自己的创作高峰。贝蒂·帕森斯同时也是她的艺术家的热情拥护者,她做这一行完全不是为了钱。差不多同一时间,西德尼·詹尼斯以金主的身份出现了,他接手了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也接手了波洛克。贝蒂·帕森斯对此总是非常愤恨,觉得这些艺术家抛弃了她。这就是挖墙脚的开端,也是这本书的一大主题。
巴内特·纽曼(左),杰克逊·波洛克(中)与托尼·史密斯(右)在纽约贝蒂·帕森斯画廊,1951年,摄影:Hand Namuth,图片来源:Barnett Newman Foundatio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本·卢克:几乎每次新的艺术运动都伴随着新一批经销商的出现。比如传奇的波普艺术经销商莱奥·卡斯泰利,后来又有了极简主义艺术的经销商,这些人物随着艺术的转变而轮番出场。
迈克尔·施纳耶森:确实如此,在每个阶段都有一位或几位新的经销商看到即将到来的趋势,跳进来主导市场。所以在50年代末期,就有卡斯泰利开了自己画廊,并发掘了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贾斯培·琼斯(Jasper Jones),进而收获了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詹姆斯·罗森奎斯特(James Rosenquist)、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这一代波普艺术家。
至少到70年代中期,卡斯泰利都主导着艺术市场。当时也有其他一些很重要经销商,比如支持极简主义的保拉·库珀(Paula Cooper)就是不能被遗漏的一位。到了1979年,以高古轩为代表的新一代经销商出现了。
拉里·高古轩,图片来源:Phaidon
拉里·高古轩刚从加利福尼亚来到纽约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不像很多经销商一样出身名门望族。但是他会非常强硬,非常努力地达成交易。有一个关于他的经典故事是,他会去别人家里吃饭,偷偷拍摄他们的艺术品,然后找到其他收藏家,问他们“我最近看到一件沃霍尔,你愿意出什么价?”并且他真的能促成这笔交易,只是买卖双方都没有预料到会参与其中。他在80年代初以这种方式进入艺术市场,并做得非常出色。
到了1990年,艺术市场经历了非常严重的打击。对这些规模尚小的经销商来说,当时的经济衰退几乎是毁灭性的。当然,它并未让高古轩或者格里姆彻消失,但它带来了一个漫长的低迷期,一直到90年代中期经济开始复苏。这时又出现了新一代的经销商,包括大卫·卓纳、伊万·沃斯,以及一些并非超级经销商但非常重要的人,比如加文·布朗(Gavin Brown)。
大卫·卓纳与草间弥生(Yayoi Kusama)在纽约卓纳画廊,2013年,图片来源:Andrew Toth/Getty Images
伊万与曼纽埃拉·沃斯(Iwan and Manuela Wirth),图片来源:豪瑟沃斯
本·卢克:加文·布朗是一个很有趣的案例。他以艺术家的身份从英国去了美国,成为了一名经销商,并且十分有发掘艺术家的天赋。我想这体现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艺术改变的方式。比如,你在书中提到卡斯泰利对与沃霍尔的合作非常紧张,因为沃霍尔当时在马厩画廊(Stable Gallery)。但到了90年代这完全变了,经销商们会积极地争取其他画廊的艺术家。
迈克尔·施纳耶森:卡斯泰利始终保持着欧洲人的优雅,他从不会挖任何艺术家。在80年代,人们已经在到处挖人了,单是三四个经销商之间对巴斯奎特的竞争就几乎占了这本书的主要部分。可悲的是,巴斯奎特当时沉迷于毒品,谁在他面前挥舞钱,他就会跟着谁走。
加文·布朗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家之一,但他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的独到眼光。他合作的艺术家经常被挖走,虽然他自己也会挖墙脚。评论家艾伦·施瓦兹曼(Alan Schwartzman)认为,加文·布朗可以说是卡斯泰利的继任者。在加文·布朗支持的艺术家中,很多都是他的朋友。这看起来有点像裙带关系,但事实上,艺术界一直都是这样的,艺术家会向画廊推荐彼此。卡斯泰利的这么多艺术家,也不是从又小又黑的工作室里找来的,会有艺术家来告诉他:嘿,这里有几个艺术家值得你去看看。然后他就会去看,加文·布朗也是如此。
加文·布朗,图片来源:W Magazine
本·卢克:既然你已经提到了艺术家之间的互相引荐,你必须讲讲劳森伯格、贾斯培·琼斯和卡斯泰利之间的故事。
迈克尔·施纳耶森: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卡斯泰利当时准备在他继父位于纽约东七十七街的住宅开一家画廊,需要找艺术家合作。他第一个找到的是刚刚离开贝蒂·帕森斯的罗伯特·劳森伯格。卡斯泰利和他的妻子、同样是一位出色经销商的伊莲娜·索纳本德(Ileana Sonnabend)在拜访劳森伯格的几天前,去美术馆的一个第二代抽象艺术家展览,为他的新画廊寻觅合适的艺术家。他在那里看到了一幅类似步枪射击靶的画,艺术家叫贾斯培·琼斯。他记下了这个名字,心想有机会要去看看他的作品。
贾斯培·琼斯(左)与莱奥·卡斯泰利(右)在纽约莱奥·卡斯泰利画廊中,摄影:Dan Budnik,图片来源:Telluride Gallery
几天后,卡斯泰利和伊莲娜去了劳森伯格在珍珠街上庞大而被垃圾填满的工作室。在劳森伯格递上两杯饮品后,卡斯泰利问能不能加冰,劳森伯格说“我没有,但是我楼下的邻居贾斯培有。”卡斯泰利惊讶地问:“哪个贾斯培?贾斯培·琼斯吗?”当然,就是贾斯培·琼斯。于是劳森伯格领着卡斯泰利下楼。一打开门,他们就看到墙上20幅左右贾斯培尚未面世的画。卡斯泰利后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甚至忽视了他曾答应第一个在新画廊展出的劳森伯格。相反,画廊的第一次展览给了贾斯培。他无法控制自己,因为他知道贾斯培·琼斯将定义新艺术,比劳森伯格更甚。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无法预知的市场
艺术品交易法则与金本位艺术家
本·卢克:你在书中引用了一句佩姬·古根海姆的话,很有意思。她回到纽约,看到这里艺术市场的发展,对艺术圈商业化的程度表达了极度惊愕。人们可能想知道,如果她看到现在的艺术世界,会如何做想。
迈克尔·施纳耶森:我很喜欢那句话,它像当年一样完美地适用于今天。1959年,她在离开了差不多十年后回到纽约,她说:“现在的一切全都关于钱,全都是商业。”因为人们开始像买卖股票一样买卖艺术品。时间快进到今天,情况依然是这样,只不过扩大到了全球范围。那区别在哪儿呢?今天全世界大约有2000位亿万富翁,他们能支付任何价码来购买艺术品,这在以前几乎是没有的。现在,世界各地的艺术博览会已经形成一个完整回路,经销商觉得必须去展示自己的艺术家,收藏家感到必须参与到这个社交环境中。现在参与当代艺术市场,不仅仅意味着购买和销售艺术品,还必须和市场中的其他人打交道。你需要环游世界,在巴塞尔和人打招呼,然后在迈阿密叙叙旧。这种回路已经带给人们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2019年巴塞尔艺术展巴塞尔展会现场,图片来源:Art Basel
本:你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并且采访相关的人。现在这本书完成了,你有什么看法?你对艺术市场有厌恶感吗?还是你觉得艺术界存在某种力量?
迈克尔·施纳耶森:我没有任何厌恶感。有些人会把艺术经销商看做投机取巧的人,并且举出一些的确存在的欺诈事件。但是我反而觉得这些人很有热情,我很佩服他们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将一位新的年轻艺术家带进市场,卖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过程。我还会继续写这些故事,因为这是一个每天都在变化的市场。《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的艺评人杰瑞·萨尔茨(Jerry Saltz)对我说:“很明显今天85%的艺术家都将在十年或二十年内被遗忘。问题在于,你认为能够存活下来的那15%的艺术家,和我预测的15%完全不同。”这就是艺术市场,我们无法预知。
让-米歇尔·巴斯奎特1982年作品《无题》(Untitled)于2017年5月18日在纽约苏富比当代艺术晚间拍卖以1.105亿美元成交,图片来源:Sotheby’s
本·卢克:有很多人猜测,在某个时间点,所有这些过剩的市场和金钱总会有一个天花板。你是赞同这种预测,还是认为市场会继续增长?
迈克尔·施纳耶森:我觉得是后者。早在我之前提到的1990年左右的经济衰退时期,大多数经销商都吓坏了,他们真的觉得整个游戏就快结束了。在2008年,他们又有了同样的担心,但令他们惊讶的是,经过两三年的艰苦岁月,艺术市场再次振兴。不同之处在于,亿万富翁和受过教育的藏家越来越多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正是当年佩姬·古根海姆痛斥过的——把艺术品当作股票一样购买和出售,但他们的方式无疑更加聪明。
实际上,这与购买市场的规模,以及艺术品买卖这种奇怪、荒谬的原则有关——艺术家创作的作品越多,他在全球的市场就越大。你可能会有相反的想法——如果你让市场过度饱和,就会毁了它。但是看看沃霍尔,他的上千件作品都被几个人买了下来,后来这几个人就主导了沃霍尔的市场。一旦有一位像金本位存在的艺术家,就永远不会缺想买他作品的人。(翻译、编辑/何佩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