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Q,
这一趟意大利之行,你和我曾说过在南方会有很多不同,还特别和我提到要注意安全,但完全没想到,这行程的最后一站,如此不可预期。
落地就是如此。从那不勒斯飞巴勒莫,是在意大利旅行的最后一站,在巴勒莫机场,等到行李转盘已经停止,也没有看到我的赭红色行李箱。机场方面没有任何关于行李箱的消息,不知道它依然在那不勒斯,还是被运去了其他地方。在机场lost&found办公室收到航空公司留下的一封致歉信,信上留的航空公司电话永远打不通。幸好,随身的电脑和护照还在。
“Madame,现在是夏季,游客这么多,这儿是南方,北方政府不管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你看,这儿还有几十件行李在等人领呢。”lost&found办公室的回话让人无言以对,带着行李可能会被找回来的希望,我将原定的行程又延长了一周。
只剩下随身物品,希望行李只是被送到了其他地方,之后还能找回,转而也觉得这样一身清简,也许是这一趟极丰沛的意大利之旅最相配的收尾。
#在奥托植物园#
“在西西里,没有什么是原生的。”大雨过后,在奥托植物园(Orto Botanlic)与巴勒莫的文化部长安德烈•库苏马诺(Andrea Cusumano)见面时,也许已经给此行定下了基调。他说,就连被认为是西西里象征的柑橘,也是阿拉伯人带来的。
安德烈•库苏马诺(Andrea Cusumano)在奥托植物园
2018年欧洲宣言展游牧到西西里首府巴勒莫(Manifesta 12 Palermo),这一年这座城市同时也是欧洲文化之都。把我引向巴勒莫的正是欧洲宣言展。
此次宣言展的主题是 “行星花园,孕育共存”(The Planetary Garden, Culvivating Coexistence),从Francesco Lojacono绘于1875年的《巴勒莫景观》(View of Palermo)吸取灵感,来自世界各地物种在这里共生共存——荷兰OMA建筑事务所在这件作品的基础上,重新描绘了《巴勒莫地图》(Palermo Atlas,2017)。以奥托Orto植物园作为巴勒莫欧洲宣言展的中心展区,正是这届双年展主旨的隐喻。
安德烈带我穿行在植物园中,这里种植了12000种来自不同地方的植物,几乎没有什么植物是“土著”,橄榄树来自小亚细亚,山杨树来自中东,桉树来自澳大利亚,仙人掌来自墨西哥,枇杷来自日本……它们跟随一批批殖民者与移民来到这座地中海岛屿,从最早的殖民者希腊人、腓尼基人、其后的罗马人、阿拉伯人与诺曼人、西班牙人……到近期涌入的北非和中东难民,种族的流动与融合也定义着西西里的自然与社会形态。
族群的融合在这里不是抽象的,在奥托植物园中,从非洲的棕榈树到来自东亚的荷塘与竹林,不同层次的绿,安然共存。竹林中展示的中国艺术家郑波的影像《蕨类植物》(《Pteridophyta 2016-in corso/ongoing》),对作品中酷儿与植物做爱的场景,当地的评论也颇为两极。是自然主义还是色情?无论如何,宣言展没有因为争议过滤掉这件作品。
在植物园里的园圃里,我们看到了来自中国的南瓜——这里可能拥有全世界最多种类的南瓜。巴勒莫的城市命名来自古希腊人,“意思是完全的港口”,安德烈说,这里对于不同地方的植物和族群都是开放的,他们在此流动、融汇再生发、繁衍。
@ Orto Botanlic,下图由Manifesta 12 Palermo提供
#难民难题#
奥托植物园与布泰拉宫(Palazzo Butera)、弗塞拉塞塔宫(Palazzo Forcella De Seta)以及加洛山(Monte Gallo)最高点Pizzo Sella构成的动线,勾勒出巴勒莫的海岸线。而这条海岸线,也是从地中海上进入西西里的边境线的一部分,宣言展的展场选择,将地理与文化意义上的边界交融在了一起。
如果说,奥托植物园是物种与种族共存的隐喻,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弗塞拉塞塔宫(Palazzo Forcella De Seta),这座“海边的房子(casina a mare)”处在海防线边,建筑的内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阿尔罕布拉宫,在建筑史上也的确如此,纷繁的马赛克、华美的大理石,摩尔人的风格为地中海带来极度密集的斑斓,与新哥特主义的内拱毫不违和,在这幢19世纪折衷主义风格的宫殿里的展览,则直接指向了移民问题与现实政治。
艺术家帕特里夏•卡尔森哈特(Patricia Kaersenhout)的作品《盐的灵魂》(The Soul of Salt, 2016)——堆积如山丘的盐——被放置在宫殿中央,在加勒比海的传说中,奴隶会避免摄入盐,这样他们的灵魂会变轻,在死后飞回非洲。
@ Palazzo ForcellaDe Seta
上图和下图为Manifesta 12 Palermo提供
曾经作为边境关口的弗塞拉塞塔宫展出的一系列作品对准了难民问题,“法医海洋学”(Forensic Oceanography)小组的影像作品《液体暴力》(《Liquid Violence 2018》)记录了从2011年以来,日趋军事化的地中海以及发生在地中海的难民死亡事件与数字。
在过去5年间,有6万人从非洲乘船到达意大利,其中大约5万人依然滞留在意大利。距离西西里岛相对距离较近的非洲难民,常常乘坐着简易橡胶筏就走上了海上逃难之路,很多人也因此在海上丧生。
今年年初,满载着629名非洲难民的救援船“水瓶座”(Aquarius)给欧洲的海岸边境出了难题。其时意大利内政部长马迪欧•萨维尼(Matteo Salvini)命令所有港口对这艘难民救援船关闭。巴勒莫市长奥卢卡•奥兰多(Leoluca Orlando)则通过推特喊话说,巴勒莫做好了接受Aquarius在其港口停靠的准备。
#从黑手党之城到文化之城#
Q,你曾经做过国际政治记者又移民到欧洲,我在电话中问你,如果你见到奥兰多,会向他提什么问题?你关心的还是西西里会怎样对待那些难民?地处地中海心脏的西西里,往往是中东和北非难民到欧洲的第一站。
数日之后,在巴勒莫市政厅见到这位被数位保镖簇拥、在欧洲颇为知名的市长,他的办公室正对着裸体雕塑群构成的普雷托利亚喷泉(Fontana Pretoria)。在他的任期中,希望将巴勒莫从“黑手党之城”改造成为“文化之城”(from City of Mafia to City of Culture)。在诡谲的意大利政治环境中,他也自称是巴勒莫的“麦克风”,他把现任教皇写给他的信拿出来说,教皇下个月会到巴勒莫,支持他的移民开放政策。
@Piazza Pretoria
亲自打电话约定访问时间,在见面时滔滔不绝发表大半个小时宣言般陈述的奥兰多市长,几乎让我插不进话。2015年他发起了《巴勒莫宪章》(La carta di Palermo/The Palermo Charter),作为国际法专家,他认为“人类的国际流动是人权和法律面对的下一个挑战”,而关闭边境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
更多的移民,更多的艺术活动,更多的游客……这些正在发生的变化,能给这座以黑手党闻名的城市带来真正的改变吗?无论是从伦敦重返巴勒莫救任文化部长的安德烈,还是推动这场变化的现任市长奥卢卡•奥兰多,在不到一周的时间,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复问题和约见来自遥远中国的我,直接热情,是巴勒莫人的风格,也是这座城市希望向外界传递的讯息。
会谈将快结束时,他问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奥兰多先生,我的行李丢了。现在我还不知道它是在那不勒斯还是到了巴勒莫。”他把来开早会的巴勒莫机场总裁介绍给我,我随后被“转移”给了一个机场联系人,机场查询系统很快给了回复——行李被从那不勒斯寄到了莫斯科,然后正在从莫斯科直接寄回了北京。 行李被寄到了北京的什么地方了?怎么取行李呢?依然没有得到答复。
Q,西西里是多么矛盾啊,白天的市政厅里的政治宣言与仍然下落不明的行李箱,上一刻让人精神上备受感染下一刻又能让人在现实中陷入沮丧。
#黑手党还在吗#
在八月行走在炎热的巴勒莫街道上时,几乎感觉不到这里曾经有过的酷烈与暴力。
“黑手党的影响还在吗?”在安德烈驱车带我穿行在不同的展览场所时,我问起他,“1992年是一个转折点”,他告诉我,负责调查黑手党的检察官Paolo Borsellino和Giovanni Falcone在这一年先后死于黑手党的谋杀。这年7月,数千名意大利荷枪实弹的士兵进驻西西里,巴勒莫街头也爆发了大规模的民众抗议。此后,几百名黑手党成员在意大利受到公开审判。黑手党不再像八九十年代那样猖獗。
在巴勒莫,我住的酒店公寓就在马西莫歌剧院(Teatro Massimo Vittorio Emanuele)对面——《教父3》的剧终,教父柯里昂的女儿在剧院的台阶上被枪杀。电影中这座剧院华美的陈设与剧终在此接连的谋杀,惊心动魄 。在现实世界中,这样的紧张氛围已经消失,曾经因为黑手党的猖獗与经济的萧条而关闭的马西莫剧院,重新开业之后已成为巴勒莫最受欢迎旅游目的地之一。从剧院后台经过狭窄的楼梯,登上这座意大利最大剧院的天台,诺曼王宫、巴勒莫大教堂,齐萨王宫……经过数百年遗留下的华美风姿,有些也流露残败。贵族的时代结束了,意大利统一,在战后的政治缝隙里,黑手党崛起又(看上去)衰落了……几经易手的古老宫殿,有些成为了博物馆和当代艺术展览场。
@ Teatro Massimo Vittorio Emanuele
在阿拉伯风格的齐萨王宫(Zisa)附近,由工业建筑改建的新艺术区里,毫无预期的见到莱蒂齐亚•巴塔利亚(Letizia Battaglia),她戴着粉红色的假发,正在与助手讨论一个来自中国的展览邀请。带我到这片艺术区的安德烈说,一看到她,你就看到了巴勒莫。莱蒂齐亚从六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一直在拍摄西西里人的日常生活,镜头中不乏黑手党的踪迹。她拍摄的那些凶杀现场,也提醒西西里曾经充斥着多少混乱与暴力。
巴勒莫,1982,妓女和毒品贩子Nerina因为她没有尊重黑手党的规则而被杀害, © Letizia Battaglia
#回到西西里#
带我在此地拜访的安德烈,正在致力于将这片老工业区改建为新的艺术区,此时工厂改建的当代艺术中心ZAC(Zisa Arti Contemporanee)正举办由作家渥雷·索因卡(Wole Soyinka)策划的非洲主题展。这片新兴艺术区不远就是阿拉伯风格的齐萨王宫。齐萨王宫是巴勒莫的阿拉伯-诺曼风格建筑群的一部分,这里曾经是诺曼国王的夏宫,受到摩尔建筑的启发,由阿拉伯工匠参与完成,大厅内的地面水槽设计又让人想起了西班牙南部的阿尔罕布拉宫。
@Zisa
安德烈离开在伦敦的教职,2014年被市长奥兰多邀请回来主管文化事务,彼时英国已进入脱欧议程,离开巴勒莫近20年的安德烈认为是时候重回巴勒莫。他载我经过城市中正在改变的各处地方,废弃的教堂和宫殿、停工之后的工厂改建的剧场和艺术中心,将古老颓败的西西里宫殿带入到21世纪,“这需要不止一代人的投入啊”。
进入到这些宫殿内部,西西里骨子里惊人的美袒露出来。你能想像珍妮•萨维尔(Jenny Saville)所画的巨幅裸女陈列在巴洛克风格的宫殿Palazzo Filangeri di Cutò里的效果吗,她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巴洛克在西西里是生长出来的,那种盛大的华丽,绝非附加的装饰。在Jenny Saville之后,安德烈告诉我近年来又有不少欧洲的艺术家、收藏家和策展人搬进了这幢巴洛克老宅。
@Palazzo Filangeri di Cutò
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老王宫的价格几乎比不上北京或者上海市中心的一套公寓,有那么一刻,我被这里的阳光、海水和巴洛克宫殿所迷惑,几乎产生了要迁移到这里的冲动。碧海蓝天、混杂的族群、开放的政治、不断涌现的艺术景观,这迷人的南方!亲爱的Q,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最后的落脚地吗?
@Manifesta 12 Palermo
#南方悖论#
但考古学家出身的塞巴斯蒂亚诺•图萨(Sebastiano Tusa)给了我现实的另一个解读版本,他是现任西西里文化遗产评估员(SicilianRegional Assessor of Cultural Heritage),掌管西西里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发展。在欧洲内部,德国的国民失业率是3%,但在意大利这个数字达到了11%,西西里岛南部的失业率甚至高达35%。“如果我们无法走出这场经济危机,西西里岛很难在地中海区域扮演好它应有的角色。” 塞巴斯蒂亚诺也不讳言乏力的经济不能提供给年轻人更多的机会,他的儿子也只能去伦敦工作。
与文化遗产打交道的塞巴斯蒂亚诺也被历史的重负所懊恼,“欧洲是石头的文化、东方可以说是木头的文化,木头的文化会毁坏再来,石头的文化有时候更保守,只能保留和保存。”虽然他的书房里散布着历史与考古学的书籍,“我们几乎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修新的东西,我们这一代人很难留下自己的痕迹。”
开放的移民政策与高企的失业率,丰沛的历史文化与艰难更新发展的当代,令人惊叹的艺术之美与不靠谱的办事效率——或许,我的行李也是这“南方悖论”的一部分。
对两千年多来不断被外来者殖民的历史,除了关于文化融合的乐观表述之外,还有维斯康蒂导演的电影《豹》中萨利纳亲王的悲观言说,“25个世纪以来我们所肩负的伟大文明皆来自外部,而非由我们自己创造,不能称为我们的文明。”一百多年过去了,今日流动不拘的西西里人更无法回到萨利纳亲王所说的“我们”,“原生”的“我们”存在吗?
黑手党在90年代被大规模审判与关押之后,完全退出意大利南部的社会政治生活了吗?他们会以更隐蔽的方式染指今日与年轻一代吗?
来自中东与北非的难民,即使被巴勒莫收留,此地的经济状况如何解决他们未来的生存?艺术家们所做的人权呼告,在现实中如何落地?
一次旅行,当然无法全部回答这些进入当地肌理之后不断浮现的问题。
在将要离开巴勒莫的前一天,机场又打电话来,我被告知,行李现在在巴勒莫国际机场。我又一次坐上了去机场的巴士,终于在机场国际航班的储藏室,看到了贴着俄文标签的行李箱,并没有被送回北京,而是在丢失后的一周,从那不勒斯到莫斯科,最后辗转回到了巴勒莫。
离开此地前一天,终于在巴勒莫机场找回的遗失在飞行途中的行李箱。也许没有这一段失而复得,也不会进入一重又一重的巴勒莫迷宫。
这迷人的,又让人迷惑的旅程。
之前提到要录制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谈话录音,回到柏林,我们再聊。
叶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