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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弗里达”:《天赋如此》再版之际专访翟永明

Aug 08, 2023   TANC
640翟永明

‘为了美,女人永远着忙’/请看体内的铁钉/在一朵忧郁烈焰的炙烤下/斑斓 怎样变成她胸前的雕花图案,诗人翟永明在1996年的组诗《剪刀手的对话——献给弗里达·卡洛》中如此写道,在黑暗中 我的腿脚伸出/与卡洛跳舞/‘女人们:来,去/蜡烛般烧毁自己的本性’。在她的《致蓝蓝:神奇的梦引起反响》中引用了一段《弗里达日记》:“我从这扇门脱身,遇到一个跟我同岁的女孩,在翩翩起舞。两人十分欢洽……这个神奇的梦,在我内心引起反响”。似乎与诗句构成某种回应,她说:记住 我们都是弗里达

出生于成都的翟永明是著名的当代诗人、作家、编剧,也是文化品牌“白夜”的创始人。她在1984年完成的组诗《女人》被誉为“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与代表作;她与好友、诗人周瓒共同创办了女性诗歌杂志《翼》;她在1998年开业的空间“白夜”,从此成为诗人、作家、摄影师、制作人、艺术家们聚集的空间,延伸出中外诗歌朗诵会、艺术展览、电影放映、戏剧沙龙、音乐演出等无数的跨领域文化活动,并仍在延续。

640-1Susan Fisher Sterling,”Women Artists:The National Museum of Women in the Arts”,Abbeville Press,1997-10-01

从1990年在纽约偶然遇到弗里达·卡洛(Frida Kahlo)的画册,后来朋友赠送的一本以卡洛自画像作封面的《女性艺术家:美国国家女性艺术博物馆》(Women Artists:The National Museum of Women in the Arts)开始,翟永明被卡洛作品中强烈的自觉的女性意识深深触动,此中联结延续至她长期对女性艺术的关注中,她在1994年就写过《坚韧的破碎之花》介绍卡洛,并写过一系列有关卡洛的诗歌。在诗歌、摄影(组图《我们都是弗里达》)的表达之外,还集结成了随笔集《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涵盖了艺术史上重要的女性艺术家与作者长期关注交往的中外女性艺术家。书分三辑,既有对女性艺术境遇的宏观阐述,又有对众多中外女性艺术家及其作品的评述,还收录了翟永明与女性艺术家、策展人的对谈、讨论与通信。

640翟永明,《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中信出版·大方,2023年5月

“2002年至2003年,这本书的手稿,曾在多家出版社编辑手中流转。有人说,‘女性艺术’这样的话题,在市场上已经过时了,在我看来,事实正好相反,‘女性艺术’在发展趋势上,在市场价值上,在中国和中国之外,都远没有成为一个过去了的话题,”翟永明在原版自序中写道,“女性艺术,是散落在艺术历史长卷上的破碎之花。由于时代、环境和人为的影响,她们艰难的、旷日持久的、可贵的呈现,也堪称坚韧之花。这就是我希望通过这本书所要表达的。”

该书在六月由中信出版·大方再版,内容基于二十年前的文章作了修订和增删,补充了一些近期活跃的女艺术家的创作及动向,并保留了一段2003年在《翼》女性诗歌网站的一段关于女性艺术的讨论,“也许我们会从中发现:有些问题,社会有所进步;有些问题,不但没进步,反而正在不易被察觉地退步。”在《天赋如此》再版之际,《艺术新闻》对翟永明进行了专访。

《艺术新闻》x 翟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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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艺术新闻》

A=翟永明

640-2翟永明,《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东方出版社,2008年2月版
Q:可以请您聊一聊《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的再版过程吗?

A:我昨天还跟朋友说,这本书出版就是一波八折。最初书稿完成后曾在多家出版社编辑手中流转,我万没想到他们都觉得这本书太小众、不好卖。直到2008年我朋友简宁的图书公司才出版了(《天赋如此》,2008年,东方出版社)。以后又有很多波折,书基本上没怎么上市,全给我寄回家了,只在朋友中流传。后来我一直想再版,我也跟其他出版社聊到过。但是有意愿出版的人也不太多,也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本书就耽误下来了。有很多人觉得女性艺术这个话题比较小众,现在想来,那些年中国没有很多的美术馆、画廊、艺术机构,更没有太多的资料介绍女性艺术家。近年来全国各地包括北京、上海、成都和其他城市里,开始有较多的艺术机构;对一般的、普通的年轻人来说,就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展览,他们开始渐渐比较了解和关心艺术家以及女艺术家。

大约三四年前我在北京做活动时,认识了中信大方的蔡欣,我们谈到这本书。直到去年,经过多次沟通,才得以促成这本书的出版。我花了很多时间修改,因为从开始动笔写到现在都快20年了,其实女性艺术的格局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女性艺术现在在全世界也越来越显性,开始出现在很多展览上,出现在大众面前。不像最早我写的时候那种完全处于被遮蔽的、难以看见的状态,所以我需要把这个变化过程也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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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书里面写到的那些艺术家也有很大的改变。就如我在再版前言里面谈到的,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的《晚宴》(The Dinner Party,1974-1979年),当时廖雯去采访过芝加哥(《不再有好女孩——美国女性艺术家访谈录》,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时,说到芝加哥当时就发愁说她的《晚宴》没地方保存,全搁在她家里面,放在箱子里。后来,2017年我去纽约的时候,《晚宴》已经被布鲁克林美术馆(Brooklyn Museum)收藏了。布鲁克林美术馆一直比较关注处在边缘的当代艺术,比如说黑人艺术和女性艺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去了现场参观了芝加哥的《晚宴》,把这个过程也记录下来了。可惜手机丢了,拍的一些重要资料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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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一些艺术家,比如说曹斐,我特别喜欢她的作品,当年我写的更多是她早期的作品。我觉得她是中国特别重要的艺术家,也一直很关注她。所以我就把曹斐后期的一些作品也补充进去,那一部分可能增加了一半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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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秦玉芬,她是我的好朋友,她那一部分也增加了她近年来比较重要的展览,姜杰的文章也是。当然另外的一些文章我还没来得及补充,因为到了去年,出版社开始催我截稿了,很着急。因为上野千鹤子的著作在中国突然一下火了,女性议题在中国也开始变得很重要和被关注。我也手忙脚乱,没能彻底按照我设想的全部修改一遍,而只修改了一部分、增加了一部分:比如阿布拉莫维奇、薇薇安·迈尔和草间弥生。我之前并不是特别喜欢草间弥生的作品,但是在研究的过程中,我发现她早年在纽约的一些作品和一些展览其实非常的棒,了不起,完全是很先锋、很前卫的探索,但那个时候她是真正的被遮蔽了、被排斥,后来她回到日本后,进入80、90年代,才被挖掘出来,慢慢地重新回到大众的眼前。这个过程也是非常的典型,我觉得挺有意思和挺重要的,所以我增补了这篇关于她的文章。

Q:其实很多艺术家是您长期关注的对象,或者是联系比较紧密的,比如曹斐、喻红、姜杰,除此之外您是如何选择研究/写作的艺术家对象的?

640-6弗里达·卡洛自画像《两个弗里达》
A:一开始对我写这本书的启发,肯定是弗里达·卡洛,因为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当代女性艺术家。我1990年出国的时候,中国的信息很闭塞,我们只知道一些特别有名的艺术家,毕加索、梵高一类的,当代艺术家接触得比较少,当代的女性艺术家基本上完全没有作何介绍。80年代有一本书《罗丹的情人》(1987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介绍了卡米耶·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那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国外女艺术家。一直到1990年,我很偶然的在纽约街头的一家卖画册的书店里,迎头撞见弗里达·卡洛,那是一本画册,我被她的肖像封面所吸引。我打开画册翻看她的作品,当时觉得特别的震撼、特别的有意思,觉得她的作品跟我的写作有一种特别的连接,可能我们表达的东西比较相似。我买了那本画册,从那个时候一直反复看她的作品,也从那时开始关注女性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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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写这本书,是很多年积累下来的关注。尤其是90年代,我跟国内艺术圈联系还挺紧密的,有很多女性朋友都是艺术家。我认识曹斐的时候,她才刚刚大学毕业,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今天,我觉得这些过程也都是非常有意思。当然选择上肯定有我个人的喜好,每个人对艺术史的关注和标准不同,要么是觉得非常重要的,要么就是非常喜欢的。我差不多也是在这两个标准里面去选择。比如说草间弥生,我刚开始没选择她,因为我不太喜欢她现在很流行的作品,但后来我觉得她是一个很重要的案例,她早期的作品非常重要,她当时的一些极端的探索,其实影响了同时代许多男性艺术家。但是他们都不会去说、他们会去遮蔽她,所以这成为我的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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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最初为此书所做的调研、采访是如何完成的?

A:应该说是我一直关注艺术史,但不是像做课题这样去梳理和研究。毕竟我只是以一个艺术爱好者、作家、非专业的角度,来写这样一本艺术随笔。但我看展览和读艺术史很多年,很多资料是我比较了解的。除了女艺术家以外,我过去也写到女诗人、女作家,这一部分是我非常熟悉的。当你去阅读一些与女性相关的作品时,也会梳理出来一部分女性艺术家。总的来说我特别关注当代艺术里的女性艺术这一部分,以及她们在大的当代艺术的版图里面的位置,还有她们自已怎么样看待女性身份和女性议题。因此我也对女艺术家的访谈比较感兴趣。最初就是朋友送给我的一本画册(指《女性艺术家:美国国家女性艺术博物馆》),他说里面全是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又说很多都是二流作品。当时我听了有点不服气,我不太相信所有女艺术家的作品都是二流的。我就开始寻找相关的资料,当时互联网也不发达,经常是通过买书的方式:我一旦看到有关于女艺术家的书,就会去买,关于女艺术家的画册我也会去买。另外我也大量阅读艺术史,因为艺术史里面在谈到整个大的艺术格局时,也会触及女性艺术的状况;或者其中没有谈到、回避谈到、或者不去谈到,那也是一种反映女性艺术状况的姿态。
640-111珍妮与克里斯托·克劳德,《凯旋门,被包裹的》,1961-2021年

Q:在新的序言和此次再版补充的内容中,您提及了珍妮·克劳德获得作品署名、《晚宴》落户布鲁克林美术馆以及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等等发展,近年来您在身边的艺术文化界还观察到了怎样的变化,以及对女性主义态度的转变?甚至在出版的过程中可能也看到了出版界对于这个话题的一些态度转变。

A:对,书出版的过程其实就很有意思,就很说明问题。从那时到现在,还是有很大的改变。从国内来讲也是这样的,因为以前女性艺术家亮相的机会不多,展览的机会更少;比如一个大型的展览里面,只有几个女性艺术家作为一个点缀,而且几乎永远都是那么几个。我刚才也谈到:这跟现在展览机会比较多,艺术机构更多了也有很大关系。一方面女性艺术家亮相的机会相对多了,另一方面,也是社会的一种进步:也有女性自己的努力,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到艺术的生态里面了。现在的美术馆、画廊里面,你会看到较多的女性在从事这个行业。在90年代到2010年左右,基本上策展人、艺术机构的展览学术主持等等,还是男性的天下。但是这些年来变化较大,女性策展人增加了,尤其是美术馆、空间的女性馆长、主理人,艺术行业各个环节都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越来越多的艺术观众也是以女性为主,这肯定是非常重要的,是构成整个艺术生态改变的一个重要因素。
640-9《天赋如此》内页姜杰作品

Q:在对比西方女性艺术和国内的发展史时,您还提到她们对于社会身份问题分别习惯进行思考和感觉的区别,在近期的女性艺术家群体中有何变化?

A:随着女性艺术越来越成熟,女性艺术家现在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跟以前还是有区别。尤其我觉得上野千鹤子在中国的流行,也说明了现在年轻女性对性别的认同大大超过了她们的前辈。另一方面,比如说不涉及到创作或艺术生态的时候,我们整体看社会结构方面,女性的自我认同比以前提高了很多,但是在艺术圈里还是有一点不同。现在许多年轻的女性艺术家其实也是比较回避身份认同的,比较倾向于不贴这个标签,或者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局限在女性的表达上面。

Q:《我们都是男/女性?》一文也以布尔乔亚的这句话为题,触及到了关于性别标签、“花木兰”现象的议题,似乎现今(中国社会)对女性议题的关注也还未从“标签化”实现“去标签化”,就被质疑矫枉过正,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A:确实是,这么多年来,从我80年代开始写作到现在,其实一直都有这个问题。因为男性话语太强大了,只是现在女性意识的觉醒比以前进步了很多,但是到现在为止,男性话语权依然非常强,包括文学圈艺术圈,很多的学术资源或者是机会,也是掌握在男性手上。所以女作家、女艺术家们,她们也都不太愿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因为一强调就把自己划分到一个品种里面,就被排除在主流话语之外,成为一个被身份化了的种类。比如说一个展览全部都是女艺术家,就会让一些人觉得学术价值不高(因为大家依然认为男性话语更具有学术性),只是一个支流,不会被平等认知和对待。现在依然逃不掉要么成为男性话语里面的点缀,要么被分到一个另类的品种里面。所以女艺术家对女性身份的认同,依然是非常谨慎的。
640-10《天赋如此》内页玛丽·卡萨特作品

至于矫枉过正的说法,不同的性别肯定有不同的感受。当你想要矫枉的时候,冲突就会产生,必然会有人觉得已经过正了。但是在中国,甚至在整个东南亚,我认为女性权益的争取,其实才刚刚开始。

Q:您觉得这种标签化的声明是有必要的吗?或者说是有效的吗?

A:有效无效我倒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正视自已的性别,因性之别才产生了社会与文化的身份和随之而来的权力不对等关系。如果你想要完全放弃女性身份而融入男性话语,但其实你的被动身份依然存在,依然是男性话语的附庸,这是一个很大的悖论。以一个削平差异的方式融入男性话语,对性别观念没有认识,也会妨碍艺术家的表达和视野。我觉得大家应该意识到作为女性面临的不公平,但我们的身份并不意味着低人一等,女性艺术也并不意味着低人一等。随着越来越多优秀的女性艺术家的出现,大家就不再惧怕身份的划分。
640-2柳溪,《妈妈》,2021年,摄影:Fu Zhizhao,展览现场©️Quyuan Garden,Suzhou

Q:我看您关注的年轻的艺术家,比如蔡雅玲 、耿雪、柳溪、周雯静,她们的作品其实都有非常强烈的女性元素,或者是以女性议题作为创作对象;包括胡尹萍和童文敏的作品,其实我觉得也是虽然没有直接触碰女性话题,但里面的女性视角也非常打动我,想听您讲一下对她们的观察。

640 copy耿雪,《米开朗基罗的情书》视频静帧,2015年
A:对,我之所以提到她们几位,是觉得她们的作品真的是非常强调女性意识的。而且她们作品非常巧妙和完美地体现了她们对女性身份的一种思考。其实我本来是想要把她们纳入到我的写作计划里面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还没有写到。我挺喜欢耿雪的《米开朗基罗的情书》(2015年),我觉得它既是一个行为作品,也是一个雕塑作品,然后也涉及到对身份的一种探索、一种思考,而且充满了女性意识。她非常完美地把它们融合在一个综合的艺术行为里面,我很欣赏。周雯静也是这样的,她的作品非常具有女性气质,有很多关于女性不同于男性命运和身份的思考,在大时代的横截面里面,去展开一种追问和关注。另外蔡雅玲、童文敏这些艺术家,她们的作品有些直接、有些不是那么直接,但是她们的作品也带有非常强烈的女性属性。她们比较特别的就是不回避性别问题,不但不回避,还把她们的态度也融入到作品中。
640-11蔡雅玲,《Goddess女神》,2022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Q:在书中,您分别从线性时间的角度梳理了从古至近现代艺术创作中女性意识的转变,从没有自我的女性意识、依附于男性政治话语的“妇女解放”中的表达、顺应国际视野中女性主义思潮而缺乏对本土女性问题的自省,并将女性意识拓展分为“花木兰”形象、呼吁和呐喊的方式以及“挑战者”的姿态三个阶段。现在的女性艺术中“花木兰”现象依然存在,例如新加坡艺术家舒比吉·拉奥(Shubigi Rao)和科威特艺术家莫妮拉·阿尔卡迪里(Monira Al Qadiri)的作品似乎代表一种不同的认知和更复杂的体现,您如何看待?您自己作为女性艺术家在创作和成长的过程中是否有经历女性意识层面的转变?

640-12Shubigi Rao,《Talking Leaves》,2022年,视频静帧,图片来源:艺术家
A:我觉得女性在探索或者思考自己身份的时候,都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经历这么一种复杂的心理过程。我自己曾经也是这样的:80年代我写《女人》的时期,就被定位为一个女性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所有评论和判断全都归到女性诗歌里面。除了关于探讨女性属性的这部分诗歌之外,不会讨论你别的作品。所以我也曾经有过身份的焦虑,也会比较反感别人把你定义为“你就是写女性诗歌的人”,“你是女性诗歌的代表人物”。我曾经写过文章,也是比较强调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只会写女性诗歌的作家。过了很多年,我写作到现在已经快40年了,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有很大的改变。我觉得女性诗歌也罢,或者别的什么标签也罢,都不能束缚我的写作方向和广泛度。我依然最关心女性话题,它一直伴随着我。但是我也会写传统意义上只有男性作家才去写的题材。我想写的时候,一定是自发的,在什么阶段对什么议题感兴趣,我就去探寻它,不介意外界的看法。这样,身份的束缚或者焦虑对我来说就不存在了。现在我不介意别人说我是女诗人,我也不会再去声明我首先是一个作家,其次才是一个女作家。一切都无所谓了,只有自已的创作才是重要的。
640-13Monira Al Qadiri,《Wonder》,2016-2018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你刚才提到的两位女艺术家非常重要,我倒不认为他们是采用一种“花木兰”的方式,这与当年乔治桑被迫使用男性笔名及着男装是不同的。我认为在女性艺术地位日益显性、提高的情况下,女艺术家将她们的触角延伸到过去男性才去触碰重大议题和素材,其实也是在挑战男性主流话语权,挑战学术主流对女性表达的一种歧视性规范。

Q:谈到古代青楼女画家、名媛闺秀画家与18、19世纪的西方女性时,您叙述了当时女性艺术是如何在美学价值、商业价值和“正统性”三个层面上不被承认或陷入困境的,请问您认为女性艺术家在现今的艺术世界中所面临的还是相似的困境吗?

A:女性主义的核心思想是对父权制和男性中心制的批判,作为一个有价值的社会运动,它的颠覆性思想是中国社会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和理解的,尤其是在它大众层面和男性价值观上形成的冲突,很多时候会使女性话语陷入困境和混沌中。现在艺术世界里,女艺术家面临的困境其实与以前相似。因为前现代的女性艺术家主要面临的是社会上非常表面化、或非常严格的一种压抑。现在的女性艺术家表面上看起来已经非常自由,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表达、各种各样的机会。但实际上并不是完全没有不公平在里面了,它可能变得比较隐蔽。有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现在中国女性面临的问题是比较复杂的,看似好像有所进步,实际上有时候是有所退步。
640-14姜杰和她的作品,摄影:翟永明

Q:从社会层面上来讲,可能以前女性要争取工作的权益,到现在大家可能陷入了一种独立女性和兼顾家庭事业两方面的矛盾中,社会对于女性的期望可能是越来越严格的。很多艺术家也谈到,她们会面临家庭包括带小孩的这种压力,其实是会影响她们职业生涯的。

A:那是肯定的,以前我在白夜曾经做过一个小小的画廊,当时希望有机会支持年轻女艺术家,做过她们的画展。现在过去差不多有10年左右了,很多当时我觉得还蛮有才华的女艺术家后来放弃画画了。她如果碰上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会自动放弃;另外婚姻也是她很大的拖累;如果家庭的经济状况不好,抚养孩子会对她造成更大压力,艺术上如果没有回报,她也会放弃了。男性艺术家就很少面临这种困境,当然现在社会对年轻的男性艺术家也有一种压迫,迫使他们中的一部份也得放弃他们的理想,改作其他赚钱的行业。我曾经听过一个收藏家跟我讲过:为什么女艺术家的收藏不像男艺术家收藏价格那么高,或者是为什么藏家不太愿意收藏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因为他们觉得女性艺术家充满很多不确定性,她们有可能因为未来生活的改变而放弃创作,那藏家就觉得前期对女艺术家的投资打水漂了。不过现在也有很大的改变,最近艺术市场90后的年轻女性艺术家好像挺火的,我对艺术市场也不是太了解,感觉市场有一点改变。

Q:您刚才说到的近期的这种艺术市场很火爆的现象,其实是从之前对少数族裔的关注,黑人到现在对亚裔、对年轻女性的这种追捧,在市场上呈现出一种风潮,但是另一方面,这些女性艺术家好像在艺术界所谓的美学价值和其他的方面是没有得到相应的承认的,我感觉这可能是另一重困境。

A:对,一方面,这也是女性艺术家在商业流通方面的困境,有点像90年代大家对美女作家的追捧。尽管她们的小说卖得很好,但主流的学术评论却表示沉默或排斥的。另一方面,大的环境下面,少数族裔艺术、女性艺术的改变,在资本介入以后有一种助推的感觉,某些方面会引起学术层面的一种抵制和沉默,我还不是特别了解这一部分。但我也会感觉到:女性主义现在在全世界都会出现被各种势力、各种阶层利用、盗名以谋取利益的情况,这也是我们应该警惕和认真辩别的。
640-15易小荷,《盐镇》,新星出版社,2023年

Q:”白夜”近期也做了很多女性主题的活动,包括“建筑与女性”、易小荷《盐镇》的对谈,也有展览、展映等各种形式与不同行业女性的交流(以及曾经在《以白夜为坐标》中写到过的“女书诗社”也在此活跃),您对这个空间有什么样的期望呢?

A:我觉得”白夜”的活动肯定是带有明确的女性属性,现在”白夜”的主理人也是两位年轻女性。会做比较多的跟女性有关的女性艺术、女性文化、女性文学的活动。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我也希望能够做一些女性艺术家的展览,但这就涉及到资本了;我们又没有资本,所以暂时只能是做一些探讨性的学术讲座和活动。
640-16《新一代》”翼”20周年特刊,2018年,总第九期
Q:可以和我们聊聊《翼》女性诗歌网站吗?这次再版收录了当年您在上面参与的一段网络讨论,那是什么样的一个社群?

A:再版的时候我把当时在《翼》女性诗歌网站的讨论保留下来,因为我觉得过了十几年,这一部分讨论依然是比较前卫的、重要的,而且是非常良好的一种讨论的状态,既真诚又热烈,我不觉得它过时,反而有一种历久弥新的感觉。

《翼》是1998年我和周瓒一起创建的,她既是个女诗人、也是批评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考虑到女性文学在90年代的边缘地位,我们一直想做一本杂志,为女性出版和发表提供平台。就自己投资来做了《翼》女性文学杂志。一开始是纸媒,2002年,互联网开始兴起,我们就做了网上的杂志和女性诗歌论坛。当时女性诗歌论坛挺活跃的, 有不少作家、诗人、小说家、批评家参与,也有一些国外的、港台的作家参与。当然以女性为主,也有不少男性加入,大家经常在平台上有一些文学方面的探讨。我后来把书中《我们都是男/女性?》这篇文章放在论坛上,就有了很多跟帖。一直讨论了很长时间,我觉得讨论得挺有深度的,初版时就加入书里。

《翼》杂志有差不多也20多年了,过程也是一波八折。在有经费的情况下,我们就出版纸质杂志,没经费的时候就通过网络传播,后来也通过公众号时起时落,但一直生存着。前一阵子我还跟周瓒说,想要再次启动《翼》纸质杂志的出版。

640-17

Q:在您和廖雯老师多年前讨论过的“在许多场合根本无法讨论女性问题”的基础上,您认为现在发生改变了吗?

A:现在当然有所改变,比如上野千鹤子的一系列的书在中国的出版,包括她的采访,在中国的年轻女性里面起到了很大的传播作用,在女性群体中有了一个基础,可以来讨论性别话题。我当时跟廖雯说的是在社会层面上根本就没有基础:大众对什么叫女性主义都不了解;尤其是许多男性在对女性主义或者女权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随便下定义、将之污名化的背景下,根本无法讨论女性问题。当然,现在性别对立、冲突的情况更严重了,但是随着全球女性议题的引爆和讨论,女性对自身权益和意识,有了很大的改变。“花木兰”的情节,或否定自身女性身份的情况,其实是因为她们对女性主义不了解。现在,尤其在年轻女性里面,肯定会有很多改变。

Q:您在书中提及女性艺术批评体系的缺乏以及建立女性集体的必要性,“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是一种非常强势的共同体,而女性该如何缔结纽带,形成同盟呢?您会认为当代艺术展演是比较理想的一处实践场域吗?

A:我觉得当代艺术领域是有一些改变,这是因为艺术圈逐渐形成了一个女性共同体。我曾经提到希望有更多女性策展人出现,而现在女策展人、女性的艺术史研究者、女馆长的确越来越多。女性天然地会对同类产生兴趣,对女性的共同命运比较关注。当代艺术也只是更大的女性共同体实践中的一部分,已经算是状况比较良好的。你要是把女性议题放到更广阔的场域里面,比如说放到社会的现场,放到那些很偏远的地区,这个问题其实相当的严重。没有更多的人去关注,那一部分地区的状况实际非常糟糕。你知道白夜做过易小荷《盐镇》的讲座推荐,如果没有像易小荷这样的人,到一个偏远的小镇去写当地女性的命运,我们肯定不会知道在那些小镇上,时间完全是停滞的。她们的命运本质上没有改变,男性权力、父权制在那些地方一动不动。随便时代、外部世界怎么改变,那里女性遭遇的家暴、性别歧视和不公完全没变,或者只是表面的改变。她们也是“不被看见的女性群体”,而且相当普遍。所以所谓的女性共同体,就是说女性应该发展自己,把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然后才能够去关照其他女性的命运,这样来形成一个强大的女性的共同体。

在此,以翟永明在《天赋如此》后记中写到的一段话作为结语:“‘女性艺术’这样的称谓,与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女性诗歌’一样,一直面临着各方面的质疑和否定。但是,无法质疑和否定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在中国,一种‘女性方式’和‘女性语言’的艺术表达是存在的,且越来越多。”

采访、撰文/杨曜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受访人及中信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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