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空间艺术自然博物馆 [Museum SAN (Space Art Nature)] 当前正在举办安藤忠雄大型个展“安藤忠雄:青春” (Tadao Ando – Youth, 4月1日-7月30日)。在展览期间,安藤忠雄罕见地接受了一次采访。
安藤忠雄在光之教堂,摄影:荒木经惟
在后现代主义的过度装饰和高科技工程癖被冲淡成了“企业-商业”母题时,安藤忠雄冲上了建筑界舞台。这位日本建筑师朴素的混凝土立方体、修道院式的极简住宅和具有戏剧性和元素性的小教堂以一种反叛性姿态出现,是对早期现代主义第一原则的立场坚定的回归,但又注入了沉思性的美学智慧和武僧式的材料性坚毅。
他成为了“作为摆设的”极简主义(coffee-table minimalism)的代表。只有最热忱的人才亲眼目睹过他的建筑。大多数人是通过照片来感受的。
从早年无懈可击的质朴(austere)混凝土时期开始,安藤成了一个明星建筑大师,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大量的委托项目。他曾经只是“日本通”与极简主义痴迷者的专属,现在,他被亚洲企业和大型文化机构富有的托管委员会所推崇。他设计了近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些博物馆,包括圣路易斯的普利策艺术基金会(Pulitzer Arts Foundation)、沃斯堡现代艺术博物馆(Modern Art Museum of Fort Worth),以及最引人注目的,在日本的艺术朝圣地直岛的一系列建筑。
直岛倍乐生之家美术馆(Benesse House Museum)
不过建筑世界也在与时俱进。现在,安藤算一个属于孤独男性英雄时代的人物。而世界的目光开始转向社会活动,最大限度减少碳排放和修正建筑行业的同质性。他已经开始看着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建筑师了。
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 摄影:Patrick Tourneboeuf
然后,2021年,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Bourse de Commerce–Pinault Collection)开放了。这是对一个长期空闲的历史性建筑的再利用。把一个受到严格保护并被列入文化遗产名单的空间改造成艺术馆似乎很不乐观。然而,安藤赋予了它魔力。现在,它那具有深刻魅力的内部表明,这位坚毅、精干的人物的建筑作品依然令人倾倒。
一个受人爱戴的人物
我在首尔LG艺术中心(LG Art Centre)的一个侧室里见到了安藤忠雄,该中心是这个韩国电子行业巨头的音乐厅,体量巨大。在此之前,我瞥见安藤在另一个房间里签名,周围簇拥着工作人员,每本书都有一个精心设计的方块字或素描图案,而一群摄影师、记者和公关人员就在画面外围待着。他显然是受人尊敬的。接下来是一次相当有意思的采访。因为安藤已经患了一段时间的癌症,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为此我飞越了半个地球,没人知道是否还会有另一次机会见到这位建筑师。我早在学生时代,就曾在晦涩的进口杂志上带着极度敬畏的态度翻阅过他的作品。
首尔LG艺术中心,2022年迁址后再开放,新建筑由安藤忠雄设计
“建筑师的职责是将感情转化为物质形式,”他说,“当我参观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朗香教堂(La Chapelle de Ronchamp)时,我感到了希望,同样,当我参观罗马的万神殿(Pantheon)时,我也感到了希望。光芒闪耀,空间……建筑和物理学与规模无关,和这种希望能有多大有关。”
安藤忠雄,普利策艺术基金会,手稿
我向他提到,在我的学生时代,他的图纸(drawings)对我的影响有多大,我们曾经如何仔细研究那些强烈着色(intensely shaded)的平面图和一丝不苟的细节图。他表达了感激。他说:“如果你说我的图纸在你年轻时对你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那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这一批图纸很多现在都在空间艺术自然博物馆的墙上展出,这是一座离首尔一小时车程的建筑,由安藤本人设计。该展览还曾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Centre Pompidou)展出,它被认为是安藤声誉的复兴,提醒人们为何他能保持如此大的影响力。
“安藤忠雄:青春”展览现场,韩国空间艺术自然博物馆,2023年
安藤忠雄在大阪的事务所,1969年,28岁,图片来源:Tadao Ando Exhibition Committee
安藤忠雄声名卓著,或许令人惊讶的是,他是自学成才的。关于他短暂的业余拳击手生涯已经有了大量的著述(他放弃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不够出色),我问他是如何对建筑产生兴趣的。“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住的一层木制群租楼被翻修成了两层建筑,承担这项工作的年轻木匠对他的工作非常热心,”他说。“我心想,‘他真的很有激情’,令人印象深刻。如果我必须指出我意识到有‘建筑’这个东西的时刻,就是那时候。”
但为什么从未正式学习过建筑?“只是由于我的家庭经济状况和我自己的学术能力不足,我上不了大学,所以不是我主动选择自学。”
柯布西耶的影响
我曾读过一个迷人的故事,年轻的安藤忠雄没钱买一本关于他偶像勒·柯布西耶的书,所以他就去书店偷偷摸摸地描画图纸。这是真的吗?“不是,”他笑着说。“我没有足够的钱马上买,所以花了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攒够钱买到它。买到书之后,我马上就入迷了。每天晚上,我完成兼职的工作后,都要临摹草图和透视图。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它变成我的。”
朗香教堂,摄影:Gili Merin
我问哪座建筑对他影响最大,毫无意外,他说是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尽管在皮诺收藏馆开馆时,我注意到他当时把答案战略性地换成了罗马的万神殿。后者也许是一个更有趣的答案。至少部分原因是,作为建筑,它极好地向世界的基本元素敞开,它圆顶的空洞使得阳光和雨水能够不受干扰地进入内部。为安藤带来更广泛全球关注的作品,位于日本茨城的光之教堂,在祭坛后面的墙上凿有一个十字架。它现在已经上了玻璃,但最初是向外部开放的。事实上,安藤最初考虑的是一个完全没有屋顶的空间。现在完全封闭了,它失去了一点元素性的力量。环顾LG艺术中心这座首尔电子制造商巨头在巨大的园区内的气候控制(climate-controlled)的巨型建筑,我不禁要问,最初与元素的联系是否代表了已经失去的某些关键性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讨论。的确,与自然共存是我建筑的一个永恒主题,”他说。“这一点没有改变,但建筑有某些功能要实现。这不容易。在我进行设计的过程中,我总是纠结于,把自然和人工之间的界限划在哪里。”
万神殿内景,摄影:Stephen Knowles
空间艺术自然博物馆位于原州山区一个整洁度假区内,是一座引人注目的优雅建筑,在很多方面都体现了当代建筑的危机。它的自然版本是高尔夫度假村,一种只能通过驾车到达的资产阶级奢侈品,但作为自然世界的人工修饰版本,它也具有不可否认的诱惑力。安藤早期的质朴已经淡化为更“气候控制”的,具有全球博物馆标准的一系列空间。安藤最初不愿意接受这个来自私人博物馆委托(由韩松集团委托,该集团是一家主要经营纸制品的控股公司),正是因为该地环境的不可预测性及人工感。不过现在它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年有超过二十五万人参观这个偏远的地方。“空间艺术自然博物馆座落在了一个拥有优美而丰富自然环境中,”安藤的回答颇外交辞令,“最重要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大地的潜力。对此,我们设计了一个环境一体化的艺术博物馆,在顺应地形的同时展开,室内和室外空间交织在一起。我们的初衷是创造一个整体的大花园。”
韩国空间艺术自然博物馆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言行一致的——当被问及他最喜欢的艺术博物馆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路易斯安那现代艺术博物馆(The 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由威廉·沃勒特(Wilhelm Wohlert)和约根·博(Jørgen Bo)于1958年创作的精致杰作。在哥本哈根郊外的海岸上,它将对自然的沉思与对艺术的欣赏结合在一起,其朴素的现代主义设计似乎与近来安藤公开的建筑姿态相去甚远(尽管他1988年的水上教堂,即北海道的婚礼教堂,是对此建筑很明显的致敬)。那么,博物馆为何而建?“我相信博物馆是希望之光,”他说,“在这里,人们可以获得‘灵魂的营养品’,从而过上丰富而充实的生活。”
路易斯安那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Steph Wade
创造性的建筑改造
采访话题来到了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这是安藤的朋友,奢侈品大亨弗朗索瓦·皮诺 [François Pinault,安藤忠雄还为他设计了威尼斯的海关大楼博物馆(Punta della Dogana)和格拉西宫(Palazzo Grassi)] 的一个项目。为了对这座圆柱形的前交易所建筑再利用,安藤在圆形大厅的中心竖起了一个高9米的混凝土圆柱体。这延续了后来利用现有建筑而设计的趋势。适应性再利用似乎越来越成为了一种未来趋势,甚至可能是气候危机时代的唯一趋势。安藤说:“对旧建筑的再利用不仅从资源效率的角度来说很重要,而且,在考虑当代建筑的创造性发展时也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他认为混凝土圆柱体是“建筑内部的建筑”,是“新旧之间的对话……为建筑注入新‘生气’”。
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建筑模型,图片来源:TANC
最后我有点迟疑地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安藤是一位据传在死亡边缘徘徊了很久的建筑师。然而,坦率地说,对于一个81岁的人来说,他看起来气色不错。他说:“这十年里,我动了两次大手术,摘掉了五个器官,但我仍像以前一样继续工作。我认为这种连续性是我自己作为一个人最好的部分。” 那么,我问——同样小心——他的事务所有什么后续计划,因为他的事务所与安藤的个人标签强烈地联系在一起。他说:“目前我确实在考虑有关我工作室未来的各种不同计划。这次展览的主题是‘青春’,我认为青春来自于不断挑战的精神,和年龄无关。”
那么,遗产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说:“建筑是为了给下一代留下一些东西。”与他的其他一些答案相比,这也许是一个正在练习,成型中的答案:“丹下健三(Kenzo Tange)的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是一个通过建筑和建造来进行生命价值教育的建筑。这就是我想留下的那种建筑。我并不是说我已经做到了,但这是我在努力的方向。”
工作人员表示采访时间已经结束。我和安藤握了握手(他的握力依然稳健),把我的名片给他。他看了看,然后画了一个漩涡状的涂鸦,作为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