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进行中的中国当代艺术立传
公立博物馆与美术馆正在书写的艺术范例
在六月末恢复开放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2年的第一档展览姗姗来迟:尽管展览“王兴伟在上海2002-2008”启动于两年前并原定于2022年初开幕,但展览中来自世纪初的上海艺术家们的创作中“无谓”自信的乐观态度,的确在当下的历史时空中,在“恰逢其时”与“不合时宜”的矛盾间勾勒出一种情绪上的失语。
“王兴伟在上海 2002-2008”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2年
在沿海岸线继续向南延伸的另一端,2022年也是另一座依循不同文化政策与制度而建的崭新博物馆的一周岁——2021年11月12日,香港M+视觉文化博物馆在经历十年筹备后开馆,在西九文化区以占地6.5万平方米的建筑向观众拉开帷幕。开馆展“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向公众诉说着当代中国由70年代初至今的文化发展历程,及身处其中的艺术家的个人意志、创作及思考变化。
“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展览现场,M+视觉文化博物馆,2022年
“美术馆真正的核心是让人去建立对历史的观点,让大家有一个去看历史、也能够作出自己判断的所在。在今天的中国,这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皮力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香港M+视觉文化博物馆,各自作为中国大陆地区唯一的公立当代艺术博物馆,及亚洲首家国际级当代视觉文化博物馆,二者不约而同地以“博物馆”命名,显示出公立当代艺术机构在除了展览外,在建立自身馆藏、研究、教育,以及连接历史与公众间,博物馆需要行使的文化与社会功能。
突如其来的闭馆对已进入疫情第三年的艺术机构成为新的常态,但这种由社会管理层面带来的被动“常态化”显然难以从内部被消化——无论是从务实角度去考虑收支与营生,还是从内容层面去思索知识生产——在从年初至年末一系列此起彼伏的社会事件中,对“光明的渴望”或许在大多数从业者心中都比以往更加强烈,由此在更加困难的生活、创作与展示基础上,既归于自然生发,又依循迂回前进的美术馆展览实践也在与现实的摩擦中生发出更大的张力。
周力“桃花源·迹”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2年
2022年4月在深圳坪山美术馆揭幕的深圳当代艺术家系列展览之二“周力:桃花源·迹”,借用桃花源这一中国传统文人寻找理想世界的精神出口,以带有生命力与情感强度的女性色彩构筑回到内部的再生之所。8月底,坪山美术馆深圳当代艺术家系列之三:“沈少民个展:沈少民的科学简史”开展,它是该系列中规模最大的个展。如坪山美术馆馆长刘晓都在阐述“深圳当代艺术家系列”所言:“发展到今天的深圳当代艺术,亟需对自己过去短暂而丰富的历史进行回顾、梳理和审视,并对此时此地的现场形成观察和判断。深圳当代艺术要继续靠前走,就需要有一些自我的审视和冒险。”
11月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揭幕的耿建翌回顾展“他是谁?”,使人们打破为常识所困的逻辑,去重视自身与周遭世界的关系。从这场展览中,除了艺术家耿建翌本人多年的艺术实践之外,也提供了一个窥见他与同代的艺术家群落经历过的一个思想碰撞、艺术很大程度上受最本能的激情和纯粹的思考所催发,并且仍然饱含热烈情感的年代。
“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2年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坪山美术馆分别坐落于上海与深圳两座以“国际化”著称的大都会之中,却不约而同地书写着生活于本地、围绕本土的艺术家个案,寻求“城市气质”的艺术表现,试图去挖掘归于地方的独特肌理。西岸美术馆则在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合作进入第三年的时期步入新的阶段:群展“她们与抽象”追溯由女性艺术家视角书写的西方20世纪抽象艺术史,将鲜为人知的艺术家创作呈现于世人眼前,重估女性对抽象艺术的贡献。相较于大家耳熟能详的西方艺术史“大师”和“明星”展,西岸美术馆以展览“她们与抽象”中的“不可见者”,为国内的观众带来了展览叙事中更深层次的参与可能。同期展出的“胡晓媛: 沙 径 ”则从另一个面向将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的抽象艺术创作与西方艺术史进行了一次有机的对话。
“她们与抽象”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2022年
胡晓媛“ 沙 径 ”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2022年
逆境生存与自身路径
进入第二个十年垭口的民营美术馆
经历“共同的现场:UCCA 15周年理事收藏展”引发的撤画风波,以及“马蒂斯的马蒂斯”由于俄乌冲突中中法关系导致的展览延期,2022年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来说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一年,两起事件共同指向了不同群体,以及国家之间难以跨越的理解的鸿沟——艺术本应是作为人类沟通语言而存在。
2022年9月,UCCA携手抖音艺术于UCCA Edge呈现的年底大展“集光片羽”揭幕,以27位(组)艺术家使用、围绕技术展开的创作,对数字时代展开袪魅与解读,展览由UCCA Lab项目团队组织呈现,开幕直播在抖音上收获1200万用户的围观。后疫情时代美术馆与直播平台以加速度推进的联姻为美术馆带来了更大范围的用户下沉,以及一条另辟蹊径的商业可能性。
“集光片羽”展览现场,UCCA Edge,2022年
“我们不具备打造一个象牙塔的条件。”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UCCA集团CEO田霏宇在接受《WSJ中文版》的采访时说。自2017年进入集团化转型之后,UCCA 包括UCCA Lab、艺术商店、儿童艺术中心等多个商业板块的设立,及其与各类品牌合作打造的众多具有标示性的展览与活动持续进行着民营美术馆自我造血的尝试,并努力在艺术标准与商业营收中寻求平衡。
2022年9月,位于上海西岸美术馆大道的龙美术馆拉开十周年庆典的帷幕。龙美术馆由收藏家刘益谦、王薇夫妇创办,在中国民营美术馆的兴建浪潮中,它是少数以私人收藏为展陈基础的美术馆之一,两档十周年特展“存在于世”与“多重景观”既重现了龙美十年发展的高光时刻,也让人们一窥其现当代艺术部分的馆藏脉络。在十年的光景中,后世博时代的能量积聚、爆发、沉淀,龙美术馆不仅亲身参与了中国民营美术馆的兴建浪潮,也参与了这十年间中国与全球当代艺术的碰撞融合。过去十年刘益谦、王薇夫妇在艺术市场的多次高光出手,体现在了2022年末的十周年特展中, 作为拥有庞大收藏的民营美术馆,龙美术馆的创立与运营有其不可复制性,也开启了中国民营美术馆的“收藏家时代”。
“存在于世——龙美术馆十周年特展”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 2022年
2022年12月31日,在上海西岸美术馆大道的另一端,一座崭新的私人美术馆在8年筹备后向公众开放。星美术馆由收藏家何炬星创立,开馆展“开启START”第一季汇集全球年龄跨越1921至1988年的85位艺术家的作品,最终将历时两年呈现的完整四季展览涉及超三百名全球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他们均来自何炬星的个人收藏。
星美术馆开馆展“开启START”现场,2023年
在民营美术馆竞争最为激烈的上海,展览多种多样,运营成本也是巨大的。以艺术家、收藏家、私人美术馆共同编织的“谱系”如何以可持续性与合理性汇入中国当代艺术流变不息的生态塑形,在中国民营美术馆风潮进入第二个十年的垭口,来自不同谱系的表述,仍未有定论。
在由于疫情国际交流受阻的过去一年中,尽管在展览的实施与呈现上更加困难,北京木木美术馆的开年展览“布鲁斯·瑙曼:OK OK OK”、“奥斯汀·李:人间乐园”,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展览“埃德·阿特金斯: 无用之物”、“安德罗·维库亚:喷泉中的海豚”仍持续带来国际艺术前沿的发声。与此同时,也有更多机构将目光放回对于国内成熟艺术家的梳理与对年轻艺术家的扶持,上海复星艺术中心以刘建华个展“形而上 器”继续推动以中国当代艺术为媒介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国际化的探讨,美凯龙艺术中心于2022年1月的开馆展“大象出走”通过五位年轻中国艺术家的委任创作,回应后疫情时期的当代社会和生命形态。不断代谢与新生的民营美术馆相较公立机构,在更大程度上映射着创办者的世界观与美术史观,它们面向公众的呈现,混合着个人志趣、艺术走向与时代风潮间的调和与选择,同时构成了性格多样的中国民营美术馆流变图景。
“安德罗·维库亚:喷泉中的海豚”展览现场,上海油罐艺术中心,2022年
“刘建华: 形而上 器”展览现场,上海复星艺术中心,2022年
新现象与老问题
地方艺术生态的别样生发
与民营美术馆的生存危机
“拂晓”(After Dark)展览现场,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2022年
2022年的成都同样见证了一座全新艺术机构的诞生:6月,作为上海复星艺术中心成立五年之后对外拓展的第一座场馆,成都复星艺术中心揭幕,以日本建筑设计师青山周平个展“看不见的生活”作为开馆展,成为近年不断壮大的西南艺术生态结构中新的一员。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继北京、北戴河、上海分馆之外的第四个分馆成都馆,也仍处于酝酿之中。
“看不见的生活”展览现场,成都复星艺术中心,2022年
与此同时,朝向地方的出走带来了对自然与生态的新想象:在8月于昆明当代美术馆揭幕的展览“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以来自蘑菇的启示,在去人类中心视角下,构建出包含人与自然,真菌、植物与动物的生命共同体的整体意识,引发对万物联结和相互影响的思考。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2022年
两座崭新的地方美术馆也在2022年迎来一周岁:8月西海美术馆在一周年之际,艺术家丁乙个展“流动的无限”揭幕。6月,丁乙的首个西藏个展“十方:丁乙在西藏”也在位于拉萨的吉本岗艺术中心与喜德林空间顺利开幕——吉本岗艺术中心同样是一处于去年全新揭幕的公共艺术空间,由当地的吉崩岗拉康古坛城改造而来。
“丁乙:流动的无限”展览现场,西海美术馆,2022年
来自体制与市场的干预使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中心城市内部逐渐变得坚固甚至板结,而散落在各处的地方却以更加松动的土壤以及结合本土城市面貌的实践,给予各类艺术创作以多元的平台。
然而,新现象的发生并不意味着旧有问题的解决,地方艺术生态中过快的自我代谢也无法以生命力旺盛的乐观主义作结。缺乏系统性支撑的地方艺术机构与空间如若想在专业度上维持水准,似乎仍在更大程度上依靠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式的付出,同时,在整体大环境中所有机构与创作者共同面临的困境最终同样无法通过逃逸至地方而得到回避——最小的例证便是,在《艺术新闻》发表“成都艺术生态现在时”一文的9月同期,成都市事实上已开始落实全体居民原则居家,文化娱乐生活随之陷入停滞,全市范围内的美术馆、艺术机构、画廊也已在八月末陆续开始关闭——弥漫2022年全年的疫情防控闭馆与被打乱的展览节奏,是各个城市的美术馆和艺术机构的日常现状。
《跳绳》,江坤瑾&江坤颖,成都广汇美术馆,第十届UP-ON向上国际现场艺术节现场,2022年
在继2022年6月时代艺术中心(柏林)退出空间后,广东时代美术馆于8月在微信公众号发布《凛冬将至,匍匐前进。》一文,宣布主展厅项目也将在10月8日当前展览“河流脉搏——穿越边界交叠的世界”结束后告一段落,这再次为沉浸在地方乐观情绪之中的艺术界灌下一剂强烈的醒酒汤药。
“民营地产企业的困境不仅仅存在于朋友圈里,从2021年的年底开始,tm(广东时代美术馆)已经历了几轮的调整,直到今年年中一切加速……在变动的大环境中,艺术的持续发展也是脆弱的。从资本的放任,到资本的无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广东时代美术馆在文章中如此解释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别离,其对于一条可持续的自我造血道路的失败探索也暴露了中国的艺术环境在基本制度(例如税收政策)、公众意识(学术生产向经济生产转化之艰)等各个方面存在的结构性局限。
“河流脉搏”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2年
中国民营美术馆的发展最早便来自房地产的文化建设项目。然而,与20年前伴随房地产行业高歌猛进而热火朝天的民营美术馆建设相较的,是随中国“十四五”规划后的经济结构调整以及全球环境震荡所带来的中国地产行业的衰退,这种落潮早在2016年便已显现出端倪,而疫情带来的诸多不确定性则是雪上加霜。作为地产介入艺术领域的代表之一的OCT当代艺术中心馆群(OCAT,由国务院侨办下的国有控股企业深圳华侨城提供资金)至今仍未公布2023年的展览计划,美术馆在新的一年走向如何成为未知。
主流艺术景观之外,
游走于城市缝隙与边缘的艺术发声
M Art Foundation所处弄堂间的风铃,摄影:徐斯韡
7月上海,在已步入初夏季节的城市中,艺术机构于重启中缓缓复苏,同时也面临随时有可能再次封闭的不确定。散落在弄堂、院落、居民区内的替代性空间则以更具机动性,或者说游击式的策略,滋长出茂密的生命力——从向内的探索、身体性的反抗,到以声音作为方法连接附近与远方,再到社会性、政治性的图像表达,来自各地的年轻艺术家们以更具敏感性的弹力,触发与当下息息相关的创造与表达:
在乌鲁木齐中路的弄堂里,声音实践者徐斯韡在M Art Foundation进行的个人项目“打开窗”以徐斯韡在居家期间记录个人生活中“声音景观”的实践,以及来自此前田野录音的自然声景的混响,在熟悉与陌生之间创造出新的想象;在位于复兴西路的修道院公寓中,艺术家邵纯带来的展览“迷·体”取之于像小说般的魔幻情节却又被强制执行的无奈现实,以看似柔弱、易碎、转瞬即逝或是流动性材料的运用与实验,讨论所谓“新”的常态,以及其中自相矛盾的逻辑;同期在夜校展出的艺术家致颖的近期新作《功夫流感》从“病毒”展开,讨论亚洲人如何被当成‘病毒’看待的过程……
邵纯,“Super Clean”,花厅计划展览现场,2022年
当融于市井街头巷尾的替代空间作为特殊的历史切片记录下时代的症候,2022年的上海也见证了两所别样的艺术空间的结束与诞生。
4月,发起于2020年6月的露台计划在顺利举办十期后结束。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吸引露台计划的创办者Alice陈将目光投向这一处位于自己淮海中路家中二楼的狭小圆形露台,并在接下来的两年中陆续邀请上海本地工作的艺术家进行场域特定创作——始于疫情、终止于疫情,在光是“做”与付诸实践本身都已成困难的例外时刻,露台计划使更多扎根于本地的艺术家的实践被看见,并同时记录下了2020至2022这段特殊的时间期,在共时的、也在潜在变化着的外部环境下,由个体溢出与构筑的思考与情感之塔。
淮海中路1431号露台外景
10月,在繁忙的上海艺术季尚未到来之前,在距离上海城区两小时车程的崇明岛,一座全新的美术馆正式对外开放:没顶美术馆由绿华养鸡场鸡舍荒废的数栋旧砖房改建而成,占地约40亩,没顶美术馆馆长徐震在一封致观众的公开信中,将美术馆描述为一场“艺术集体主义生活的游戏”——相较于传统意义上面向观众的公共艺术机构,没顶美术馆更像是一块由艺术家主导的以创作为中心的自留地。
徐震®“常设展:登陆1.0”展览现场,没顶美术馆,2022年
如同没顶美术馆建筑——绿华养鸡场旧砖房地面上“天气好就蔓延出来,气候不合适了就退回去”的茂盛野草,生长于包括上海在内的主流艺术城市的另类艺术空间,尽管似乎无可避免地面对着更加频繁的交替与换新,但这种寓居于不稳定之中的野生之态,或许本身就是活力的来源所在。
在逼仄与限制中出走求生、野化游击、化整为零,可以被视为2022年的危机之中,艺术的自组织与非主流机构寻找的生存途径,既然建立正轨缺乏系统性支持,就让艺术在缝隙与边缘继续绽放别样的活力。
撰文/胡炘融
编辑/叶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