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上午，美国最高法院发布了其预期的裁决，推翻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的裁决，该裁决保障了49年来的宪法堕胎权。至此，堕胎合法性的问题将留给美国各州法律自行判决。数百万人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他们的愤怒、沮丧和恐惧；数千人计划在一天结束前进行游行抗议。在五月，大法官塞缪尔·阿利托（Samuel Alito）的立场文件的历史性泄露已经预示了这一裁决，它将导致数百万人失去获得生殖护理的机会，包括性传播疾病检测、获得避孕药具、堕胎和其他。许多州已经制定了法律，将立即或在未来几周内生效，以关闭堕胎诊所，并将该程序定为犯罪。其中，已经有13个州通过了“触发法案”（trigger laws），罗伊诉韦德案一经推翻，具备“触发法案”的州将会自动禁止堕胎。
Daughter’s Defiant中的义拍作品：Marge Rendell, “Sugar Pills,” 2020，图片来源：Sargent’s Daughters
艺术界的许多人迅速做出了愤怒的反应。位于纽约的画廊Sargent’s Daughters一直非常积极地发布有关堕胎权利的资源和信息，上个月甚至举行了一个在线拍卖会Daughter’s Defiant（女儿的反抗），筹集了15000美元，捐赠给几个基层的堕胎组织，包括Keep Our Clinics（保留我们的诊所）和WRRAP（妇女生殖权利援助项目）。
“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对生殖选择的管制对妇女有利。无论是罗马尼亚剥夺堕胎或生育控制的机会，还是中国（曾经）坚持要求人们只生一个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地方的做法能使妇女的状况得到改善，”Sargent’s Daughters画廊的所有者和主管阿莱格拉·拉维奥拉（Allegra LaViola）说：“情况总是更糟。”
拉维奥拉说，美国中部和南部的人们将从今天的裁决中受到最大的伤害。“你要如何帮助那些需要获得护理的人，他们是那些资源最少、能去的地方最少、钱最少的人，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如何帮助他们走出本州，让他们去另一个州（实施手术）？”
Ｍ23外观，图片来源：Ｍ23
“最高法院的这一决定颁布了一个激进的先例，取消了以前被认为是法律的其他公民权利——特别是那些与避孕和LGBTQ权利有关的权利，”纽约下东区的另一家画廊M23的负责人和老板西奥·莫里茨（Theo Mauritz）说，该画廊一直利用其平台支持社会正义事业。“我们将投票，并助力支持堕胎权的候选人，以及支持环境、枪支管制、LGBTQIA+权利和所有美国人的投票权。作为一个画廊，我们继续捍卫艺术家对社会话题做出反应的做法，并分享我们的世界观。”
玛丽莲·明特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视频，来源：Instagram
艺术家和活动家玛丽莲·明特（Marilyn Minter）在表达政治观点上一直非常直率，她也对最高法院的裁决发表了看法：“很难相信我现在生活在一个年轻女性的权利比我少的世界，”她说，“共和党人，我们将在11月见分晓。”
吉利安·布兰斯泰特发布的推特内容
概念艺术家珍妮·霍尔泽(Jenny Holzer)多年来一直在制作有关生殖健康和性别问题的作品，她在基金会上发起了一个NFT拍卖。她的NFT作品中提及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工作人员吉利安·布兰斯泰特（Gillian Branstetter）在2021年发布的一条推特，将脱口秀节目塔克·卡尔森今夜（Tucker Carlson Tonight）中的片段与艺术家的“Truisms”（真理主义）系列进行了比较。塔克·卡尔森的节目截图中的文字是这样写的：“对自己的身体做出明智的选择不应该是有争议的。”
A.I.R.画廊正在展出题为My Body/My Choice（我的身体/我的选择）的明信片秀
长期以来的女权主义艺术空间A.I.R.画廊在裁决后发出了一份通讯，称“我们倡导安全和可获得的堕胎保健，这意味着可以自由和方便地获得各地的医疗专业人员和护理。”通讯中列出了20多个生殖健康组织和团体的名单，可以向其捐款，包括Black Feminists Fighting Abortion Bans and Advancing Reproductive Justice（黑人女权主义者反对堕胎禁令和推进生殖正义）、Women’s Medical Fund（妇女医疗基金）、Rise Up 4 Abortion Rights（争取堕胎权）等。
芭芭拉·克鲁格为《纽约时报》意见版创作的作品
大型画廊，其中许多在上个月没有就泄露的文件发表公开声明，今天似乎改变了行动的方向。大卫·卓纳（David Zwirner）在Instagram上发布了一份声明，并附上了艺术家芭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在五月为《纽约时报》意见版创作的一幅作品。克鲁格在一份声明中说：“罗伊案的终结是共和党人限制生殖权利和控制妇女身体的无情运动的结果。许多民主党人没有能力作出有力的回应，直到最近，左派才开始明白，围绕性别、种族和阶级的争论必须同时进行，而不是孤立地纳入僵化的关注层次。这种缺乏令人信服的言辞以及没有能力进行投票和战略思考的情况，不幸地影响了目前最高法院的组成。”
当许多人仍在消化该裁决及其影响的规模时，拉维奥拉强调，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组织和行动起来。她说：“许多实地诊所没有像Planned Parenthood（计划生育协会）那样的传声筒。他们需要帮助和支持，需要立即采取行动和捐款，以帮助那些触发法律生效的地方的诊所。”
插画：Adam Maida，图片来源：The Atlantic
5月13日，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garet Atwood）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上发表题为“我创造了基列国。最高法院正在使其成真。”（I Invented Gilead. The Supreme Court Is Making It Real.）的文章，其中提及，她在1985年出版的小说《使女的故事》中描述的基于17世纪新英格兰清教徒宗教信条和法学的神权专制国家，正在映射美国当下所发生的剧变。在虚构的基列神权制中，妇女的权利非常少，根据《圣经·创世纪》中的生殖安排——特别是雅各布家族的生殖安排——高级族长的妻子可以拥有女性奴隶，或“使女”，而这些妻子可以告诉她们的丈夫由女仆生孩子，然后将这些孩子归为己有。
《使女的故事》推出不可烧毁的版本
阿特伍德在文中提到自己好几次都停止了写作，“因为我认为它太牵强了。愚蠢的我。神权独裁政权并不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今天，地球上有许多这样的国家。有什么能阻止美国成为其中之一呢？”最高法院泄露出的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意见中表面，宪法中没有提及堕胎，“也没有‘深深扎根’于我们的‘历史和传统’。确实如此。宪法对妇女的生殖健康没有任何说法。但原始文件根本没有提到妇女。”阿特伍德还写道：“在美国法律中，妇女成为非人的时间比她们成为人的时间长得多。如果我们开始用塞缪尔·阿利托大法官的理由来推翻既定的法律，为什么不废除妇女的投票权呢？”
一切现实恰如阿特伍德所揭示的那样，妇女无法自己决定是否生育，她们身体的所有权属于国家。阿特伍德在2018年接受《卫报》采访时就曾表示，“我并不是预言家。让我们暂时别那么想。预言讲述的实际上都是当下。科幻小说讲述的也已一定是当下。不然还能是什么？并没有什么未来。虽然有许多种可能性，但我们并不知道哪一种属于我们。”不过，她对自己预言得“如此准确感到遗憾”。
电影《正发生》截图，图片来源：IFC Films
在2021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获奖影片《正发生》（Happening）中，因非法堕胎而饱受身心折磨的女大学生安妮称，如果生殖的自由无法完全由女性自己掌控，怀孕就变成了一种“病”：“一种只会攻击女人的病，把她们变成家庭主妇的病。”这部由奥黛丽·迪万（Audrey Diwan）执导的影片改编自法国女作家安妮·艾诺的自传作品，叙事背景设定在1960年代堕胎合法化之前的法国，故事聚焦于女大学生安妮在非法堕胎过程中所遭受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创伤。迪万在接受《卫报》采访时谈到：“用过去时来讲述故事可能会给人一种问题已经解决的感觉，但我想指出这个问题的当代性与持久性。”
《推翻罗伊诉韦德案》截图：格洛丽亚·斯坦尼姆曾经在支持堕胎的集会活动上
在1960年代以前，在美国严厉的堕胎禁令下，威胁女性生育自由和生命安全的事件层出不穷，来自贫困家庭的女性在非法堕胎诊所中重病或死亡的案例出现在每个人的身边，也就此引发了声势浩大的针对生育权自由选择的女权运动。“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是民主的基础，失去这种掌控权则是阶级制度和极权制度的基础，”女权活动家格洛丽亚·斯坦尼姆（Gloria Steinem）在纪录片《推翻罗伊诉韦德案》（Reversing Roe）中这样说道。
《推翻罗伊诉韦德案》截图：1972年的盖洛普民意调查中，68%的共和党人认为”堕胎应该是一个女性和她的医生之间的事”
此后，1968年，加州率先通过一个新的自由化堕胎法案，时任共和党州长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签署的改革法案成为先例，很多共和党执政的州都相继通过了堕胎法案改革；纽约更是在1970年彻底颠覆了19世纪的堕胎法案，规定在前两个孕期（0-27周），女性可以自由选择堕胎，同年7月1日，全国第一个合法流产诊所由神职人员在纽约创立。而反堕胎的天主教成立教会、生命委员会、红衣主教等组织开始进行对该类法案的抗议甚至暴力反对活动。1973年1月22日，美国最高法院在同一天针对罗伊案和杜伊案（Doe v. Bolton）公布了裁定。罗伊案收获了7票赞成、2票反对，一举推翻了这个国家一个世纪以来对堕胎的限制，法院强调在孕妇怀孕的前三个月，“不受国家干预”。杜伊案还引申出了一个新的裁定，各州不能够以精神、心理等因素拒绝孕妇堕胎。
在罗伊案具有限制（仅全面保护第一孕期中的堕胎权，各州在第二孕期可限制实施堕胎、在第三孕期可以彻底禁止堕胎）的保护下，这仍然成为女性自主夺回生育选择权的起点，也迫使各个州的计划生育组织开始致力于提高女性的生殖健康和有效避孕。然而，支持堕胎的“亲选择派”（pro-choice）和反堕胎的“亲生命派”（pro-life）之间的巨大矛盾逐渐演变为两大政党的斗争。曾经支持堕胎的“亲选择派”共和党领导人在“宗教右翼”逐渐建立起稳固的政治联盟后，为了争取更多“亲生命派”的选票和资金，开始改变立场、试图停止为计划生育协会拨款及推翻罗伊案；民主党也开始彻底拒绝反堕胎者参与核心党派活动。
玛丽·齐格勒，“Dollars for Life”，2022年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法学教授玛丽·齐格勒（Mary Ziegler）在新书“Dollars for Life”（生命的代价）中详述了反堕胎运动、竞选开支与美国政治极端化之间的关联。从最高法院在巴克利诉瓦莱奥案（Buckley v. Valeo）中作出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裁决开始，右翼“亲生命派”通过改变竞选开支和第一修正案的运作方式，争取在美国国会获得权力。反堕胎运动帮助彻底改变了美国政治中的金钱规则，并说服保守派选民将注意力放在联邦法院上。最终，堕胎反对者创造的竞选资金环境助长了美国共和党对民粹主义的拥抱和唐纳德·特朗普的崛起，并直接导致罗伊案被推翻。
卡莎·波利特，《支持：恢复堕胎权》，2015年
持续不断的政坛斗争使得女性生育自由的权利始终位于美国政治风暴的中心，而对于女性而言，她们不只是被政治眼光审视、监管和惩罚的客体，她们的身体也并不应该被置于任何基于意识形态的论辩与博弈中心。在2015年于美国出版的《支持：恢复堕胎权》（Pro: Reclaiming Abortion Rights）中，美国作家卡莎·波利特（Katha Pollitt）写到：“堕胎的合法化改变了妇女对自身的看法，即成为母亲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必然的命运。” 真正走进个体的经验领域，是人们理解堕胎这一社会问题的重要一步。波利特还观察到：“除了少数例外，堕胎在男人的作品中常常只是一种象征，例如象征着现代的异化、一种更宏观的文化上的不育。而只有女性作家才会赋予这个主题以血腥的现实主义笔法，以及情感、社会层面的复杂性。”
安妮·芬奇，《精选词：堕胎的作家们》，2020年
而女性自己对于堕胎的感受、经验与描述在文学作品中却是空白与沉默的。在波利特作序的《精选词：堕胎的作家们》（Choice Words：Writers on Abortion）一书中，女作家安妮·芬奇（Annie Finch）用20年的时间搜寻了跨越五个世纪的数百位女性（及少数男性）作者关于堕胎的描绘，分为五个部分呈现：思想（mind）、身体（body）、心灵（heart）、意志（will）和精神（spirit）。其中第一部分着重于人们如何做出终止妊娠这一往往非常痛苦的决定；身体着重于堕胎的身体体验；心灵着重于其深刻的情感方面；意志着重于我们赋予生命的能力中固有的个人和政治权力，以及行使选择权可能需要的勇气和决心；最后，精神着重于将堕胎置于一个精神框架中的工作。
“文学不仅能激发对自我和他人的理解。它还为那些遭受痛苦但其声音未被听到的妇女提供了诗意的正义。”芬奇认为，如果不使用这种身体、心理和道德上的精确语言，女性就无法打破她们对堕胎的沉默，精准的描绘将唤起疼痛、镌刻疤痕，但它同时也是对记忆与创伤的愈合，是通向享有共同感知经验的共同体的必要路径。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时代，关于各种形式的堕胎的公开对话是最重要的。《精选词》将这种对话带入文化领域，正如芬奇所说，“超越争论，进入经验领域”。
2022年6月24日星期五，在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后，人们在盐湖城犹他州议会大厦参加堕胎权利的抗议活动，图片来源：Rick Bowmer/AP Photo
该文集的编辑还强调了三重愿景：它应该与个人经验产生共鸣，促进集体理解，并激发社会变革。最后一点反映在Choice Words Action（精选词行动）网站上为社区组织、图书小组讨论和生殖权利运动提供的大量资源中。他们鼓励读者思考文学与行动主义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利用《精选词》作为工具，重新激发全国性的生育自由权利运动。
正如为该书撰写评论的作者艾伦·琼斯（Ellen Jones）所言：“所有妇女都应该拥有我有幸拥有的自由，思考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想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思考成为母亲或不成为母亲的决定中所涉及的所有问题，并对生育控制做出知情选择。”
撰文/Anni Irish、杨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