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弌
1948年出生在上海,6岁起师从海派晚期著名画家王一亭之子王季眉学习毛笔作画,不久又向毕业于布鲁塞尔皇家学院的张充仁学习素描和水彩画。1982年,李华弌进入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现代艺术并定居美国。之后十年,他尝试多种画风,90年代初,他融合北宋山水画流脉及西方现代艺术,逐渐发展出自己的独特风格,被誉为“当代高古水墨第一人”。
(编者按)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正在举行的水墨大展“水墨艺术:当代中国艺术的今夕与共”(Ink Art:Past as Pres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到纽约苏富比名为“水墨:梦幻仙境”的水墨展售会,当代“新水墨”再次回归人们的视线。展览“水墨:梦幻仙境”展出了李华弌的作品《仙山:天景光》。对于水墨,李华弌说:“这一古老的媒介是很重要的课题。这样古老的东西要保存下去,就要保留它的青春、它的纯真。”
李华弌于1980年代移居美国,他的经历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动荡与追寻,也充满了矛盾与碰撞:他学中国画,也学西方素描;画过宣传画,也曾翻滚在美国现当代艺术狂潮中。2011年,他在中国美术馆和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举办回国首展,并借此机会在北京设置了一个工作室,开始了一半时间在国内,一半时间在国外的生活。
李华弌的《仙山:天景光》在三月于纽约苏富比展出
■墨韵的力量既非源自北宋传统的壮阔河山,亦非西方绘画的威严振奋。李华弌用来自久远时代的技巧赋予那些远山重嶂、深林翠谷超然的灵气,这在气象万千的当代艺术界显得奇特又清高。李华弌试图恢复的,是以一己的探索来唤起我们对古老山水的青春记忆,
李华弌的画不断地让人回想中国画古老的材料、形式和理念,只是想起,而不是一味的重现。在李华弌的画作里,即使是只看画册,也能触觉到一种击中人心的力量,那种墨韵的力量既非源自北宋传统的壮阔河山,亦非西方绘画的威严振奋。他用来自久远时代的技巧赋予那些远山重嶂、深林翠谷超然的灵气,这在气象万千的当代艺术界显得奇特又清高。
“真正的山水绝不等同于画中的山水。”李华弌的山水在于唤起回忆、邀请、期盼,而非描述。在雾气弥漫的画面里,遍布褶皱的山石跳脱于此,强烈的肌理感使山石不再仅仅是静止的物体。和李华弌画里的一树一木一样,我们在这些静物中听到了低沉的呐喊,如表现主义一般暴露出内在无穷的张力。画中的所有形象并没有真正联结,而是被打乱,解构,再重组。李华弌仿佛截取了所有的片段和细节,这种解读式的创造是极为主观和封闭的。
《古柏 二》,水墨绢本金箔地 镶框屏风
理解李华弌的作品是一件浩大深沉的工程,它提醒着观者要去熟知中西,熟知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品读的过程让我想起阅读艾略特的《荒原》,每一个细节充满疑虑和惊喜,若草草略过,一定会错过终章的美。李华弌在不断尝试:纨扇,屏风,他用自己的方式描绘山水,让人恍然于行为和水墨之间。然而观看李华弌的创作,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会让人坐立不安——他的画扰乱了我们对于古代和当代的期许,扰乱了我们的视觉经验和神经惯性,初看这是极具震撼性的,奇妙的是在你习惯这种视觉体验后,它也是和谐而平静的。
李华弌在北京的工作室处于中心地段,窗外看得到三环路川流不息的车辆。大厅中间,自然摆着他正在创作的屏风画,画上的金箔在夕阳将尽时把山水映得无比隆重。还有一对限量版音响,据说全北京不过三对。李华弌热爱古典音乐,正如他爱一切高级的经典的艺术形式。音响播放着柏辽兹的《哈罗德在意大利》,细腻诡谲变幻多端与墙上的山水遥相呼应,现代与古代一线之间——就徘徊在似与不似、变与不变之间。
而这些单色调的笔墨提供了这么一种可能性:加州的峡谷树木,李成的高山峻岭,音乐,线条,激情,冷静,它们的区别暧昧而模糊。似乎带着清晰的印记,又在一刹那弥漫开来。李华弌的画正创造了这么一个宇宙:如梦非梦,清醒平和,那是不老的山水。
《龙潜山脉》(局部)
■ 您六岁就拜师王季眉先生,这么小开始学画是偶然吗?怎么决心要成为一名职业画家的?
李华弌:我是很被动地成了一个艺术家。我爸爸那时喜欢收一些东西,认为孩子要学艺,王季眉先生正好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整个生活自然把我带上了这条道路。刚开始是学习中国画,十几岁时开始学习西洋画。幸运的是,我所有的老师都很好。教我西洋画的是张充仁,张充仁也喜欢中国画。张充仁素描很厉害,用的教材是Armand Cassagne,其实就是法国普列东那一脉。就像学中国画要从《芥子园》开始。外国人不看笔墨,他们看的是Pattern(图形)。
■ 看李先生的画,会很自然与北宋山水中的细节对位,或是宋代大家们的皴笔,然而整幅画面又是超然于传统山水之外的。为何营造出这样一个“传统的当下立场”?
李华弌:我觉得当代人对于形象的要求变得非常苛刻,我们在听数码技术的音乐,看高清电影。当代艺术家有好多人文的东西在里边,对很多形象是敏感的,这是触动当代人神经末梢的地方。我本人觉得当代是非常多元化的。传统和当代并不矛盾,它们并不是一个相对的关系。
我总是以建筑作比喻:比如一个建筑师,可以用最新的材料,去做一个非常当代的建筑物;也可以用非常古老的材料——木头、竹子或是砖头去造一个当代外形的东西。材料和建筑不矛盾,大局才是我们最应该关注的。我本人偏爱北宋。当然北宋是最高境界,每人心中都有一个北宋。我们今天学宋画,宋画其实是一个腔调。宋画的风格非常抽象。比如李成,其实古代已经很难找到李成的真迹。但我们有共识,看到某种特定的优雅,会立刻辨认出这就是李成。我的皴法其实并不是宋画。宋画三家人:郭熙的“卷云皴”,范宽的“雨点皴”,董源的“披麻皴”,他们的皴法是非常书法的,每一家都有特点。而我是混在一起的,一张画里同时出现多种皴法也是有的,所以我只是在找宋画的一个氛围。对我来说,像宋画,有宋画的腔调是最重要的。腔调当中要有庙堂之气。中国画的气度很大,这也是我追求的。
扇面,绢本设色水墨
■ 李先生的画中有种打动人的张力。譬如《恣意纵横》,画中的树干似乎在呐喊,在无限伸展,这种张力来自哪里?会有意识地把表现主义带到东方语境之中来吗,或是受波洛克、罗斯科的影响?
李华弌:你说“张力”很厉害,那你一定是一个中国的读者。当你站在作品前,你会念出每一根线条。我不是用阴影或是光影在画画,我是用线条在画画。这些线条每一根都有考据,都有自己运动的规律。中国画中“见其画如见其人”,笔墨其实都是在表现自己。我的画都是有形象的。你提到的罗斯科、波洛克都是抽象表现主义那一路的。当时我去美国学习的时候,占统治地位的是波普艺术、视觉和表现主义。在三个流派里我最接受表现主义。我在美国学的是“战后艺术”。1980年代的时候装置、行为艺术已经很多人在玩了。当时加州有个流派叫“Figurative Painting”(形象画派),算是抽象中有形的,代表人物像Nathan Oliveria、Richard Diebenkorn。我也非常喜欢罗斯科,奇怪的是,东方的学生会特别喜欢这一类画。西方人认为他的每一个色块都有韵味,学校里叫Area Painting。我觉得罗斯科的想法最伟大。他讲过一句话:My painting is a drama. Every area of my colour is like actor. They should move around without embarrassment. 就是说画中的每一处色块都像台上的演员一样有交流,但避免肢体冲撞。我们爱他大概是因为他画中的“墨韵”,很含蓄,没有硬生生的边缘。
■ 画中的树让我想起文艺复兴时肖像画背后远景的树,都具有一种旺盛生命力的宁静感。如何看待西方文艺复兴?这与您曾经学习西方艺术的经验有关吗?
李华弌:有人说达·芬奇《蒙娜丽莎》和《圣家庭》里的背景很像宋画,也有西方学者猜测是不是我们反过来影响了他们的文艺复兴?也不一定是这么回事,但这也是一定程度上外国人对中国的猜测。就像之前外国人对郑和下西洋也有猜测,是不是我们反过来影响了他们的文化进程。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这些猜测来了。但我本人没有这样刻意为之。我们在接受西洋的东西,但我们和西方还是不同。一百多年前,王国维用自己的角度在《人间词话》中已经说懂尼采了。现在我们依然是从自己的观点出发,接受他们。就像包豪斯认为自己接受明朝家居的影响,也是基于自己的西方立场去理解。在美国上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欧洲。我一直认为自己对里皮这些意大利大师熟悉得很,因为美国熟悉他们的人不多,但真的在意大利看到了他们的画,才发现自己一生都在误会。所以我也跟别人讲,应该看欧洲艺术,他们是传统国家,他们和美国用颜色的习惯都是完全不同的。欧洲绘画有传统,从骨子里来说是有教养的,从卡拉瓦乔到莫迪利亚尼,一路都是意大利的阳光。寻找西方因素完全可以,但还是要基于自己的东方的哲学基础。变成山寨版的西洋是不自然的。艺术就是每个人都要坚持本人的看法。
《绝岭松风》,绢本设色水墨
■ 能给我们谈谈您理解中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的不同吗?
李华弌:西洋哲学是Golden Law(黄金法则):yes或no。在这个哲学体系里没有灰色,所以西方的画是造像现实主义:素描是可以衡量的,他们的形体是科学的:要解剖要透视。中国人则追求笔墨的味道,追求似与不似之间。宋朝的画看上去很自然又很抽象,没有透视。平远法、高远法、深远法和透视是两回事。但视觉上却是舒服的,这是中国哲学的Green Law(绿色法则):永远在变化游弋,但是高下方圆都要得度。书法是中国艺术最根本的问题。在书法中笔墨代表所有东西,几千年来每个字都有固定的笔法。即便是抽象的草书,也是有规则在其中的。就像讲话在讲“暗语”,虽然规则严格,但看上去却是如此的自由,仿佛一点规则都没有。这就是中国艺术的高境界。“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在中国的笔墨看来,一笔下去,一个人的高下雅俗都在其中。因为东西方有不同的哲学构成,他们对线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文艺复兴对线的定义则是:Line is the sum of all the vanished planes。(线是所有消失平面的总和。)然而“线”对于中国绘画来说太重要了。
■ 画画有时如同舞蹈,要绷直脚尖自由舞动,您如何达到这样的状态?
李华弌:你形容得很好,其实用笔不光在纸上,也是舞蹈的运动。外国人也讲这个,比如Pollock的“溅点”(Dropping Painting)。Painting原意就是“刷”,这是一个物理的动作,是经验的、有力的。书法中,观众看到的是纸上呈现的字,那么字没有碰到纸的时候仍然在动,所以我们叫“笔意”。一起一落所寻找的位置都很重要,就像舞蹈一样,有来有回,才会觉得这样画是优雅的。
《山水》, 纸本设色水墨
■ 听说李先生作画是先泼墨,并放在陡直木板上垂直作画,怎么想到这样创作的?
李华弌:我会先泼墨,泼墨是在地上的。这不是我一个人创造的,我是受了好多前辈的影响,比如傅抱石、张大千,他们很早就开始泼墨。董其昌谈过一句话,对我很重要,他大意是:你们都在讲“石分三面”,我看到你们画的都是小石头对大山。你们有没有想过大山就是一块大石头,它也分三面?我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最简单的笔触准备给你的是最大的能量。于是我也试着泼墨出几个大的墨块,越简单越好,它们就成为我画里基本的结构。走势依草稿,再伪造细节。有时我会一笔从头到底,也许中间会有很多临时起意的东西,但基础的那笔我会坚持一气呵成。可能古人也是这样。达·芬奇也讲过,如果你不在一张白纸上看出山、水和人,那就不是好画家。至于竖着画画,宋人是竖着画画的。因为宋人在绢上画画,绢是要绷起来的。我一直想回复这样的画法,所以我竖起来画。古人这样画有物理的因素:宋人的桌子很低,写书法时要提肘。所以我画金屏风,再大也要竖着画,悬空执笔,每一笔都要悬空。技法不是全部,但技法也很重要。
■ 李先生是经历过“文革”的。大多数人在“文革”时都经历了上山下乡,您似乎安然在上海度过了这一非常时期。能给我们谈谈和“文革”有关的事吗?
李华弌:我当时刚刚跟张充仁学完素描,派上用场了。“文革”中没有下过乡,一直在搞宣传。给批判展览画画,画政治广告。所以现在再看山水,觉得非常纯,非常自由。也正因为此,在我的概念里纯艺术和实用的艺术没有混淆。到了美国,我依然认为水墨是纯艺术。今天大家对艺术收藏这么疯狂,也许是对“文革”的一个反思。大概是因为有过“文革”的关系,中国人对传统是纠结的,而不是衣食住行那么自然。封闭的环境不等同于就创作不出来艺术。艺术家毕竟是艺术家,有时会在压抑的政治环境中爆发。比如在俄罗斯,斯大林时期的肖斯塔科维奇,写出那么伟大的音乐,这是自由的西方社会也所求不及的。可见仅就时代而言,艺术家本人的素质多么重要。其实当代对我的意义也如此,只是处在当代。
■ 李先生出生在上海,游历敦煌和北方的高山峻岭, 为何对北方的山石画雕如此感兴趣?
李华弌:有人说我南人北相(笑)。南方所谓平淡天真,南方的山也漂亮。我本人觉得北方的山更有吸引力。“山”对我们来讲是非常抽象的概念。我在美国看到的很多山是不同的概念,很雄伟,但少了点儿中国人所说的“灵气”。这种抽象的灵气会给人启发。一般大山多在北方。西北的山既有细节,又有规模。细节让你想到灵气,规模就和雄伟有关。雄伟就是monumentality,这对我很重要。有一次听说太行山下雪,我们马上买早上的机票赶去,这样的话能赶得上晚上进山,看到的雪景太美了。每次看到的同一座山都不一样,云海的时候,晴空的时候,都是变幻莫测的。我们看山就像看展览。看展览是当场的感受,现在的画册细节做得已经比展览要清楚。但是现场的感受和画册完全不同。我们不是写生,看山是为了告诉自己怎么去看山,而不是让山来告诉你怎么画山。看山的时候是在看另外一件事情。以前的人没有写生,却要行万里路,这不是很矛盾吗?并不然,南朝宋炳曾说,“名山不能遍睹,卧以游之”,澄怀观道,其实还是看到山了。
■ 艺术家为不同的目的作画。您特别强调宏伟性和崇高性,是为什么而画?
李华弌:毕加索讲过“如果你不懂我的话,你其实是不懂我的语言”。艺术家应该为艺术而艺术。这个社会的功利性太多,看得太多,就容易被功利性混淆。现在大家关注水墨。水墨有水墨自己的道理,水墨的力量和油画的力量是不同的。水墨不能替代油画的力量,互相都不能替代。山水画不是一个画种,而是一个综合体。画什么都可以。朝朝的皇帝都重视山水画是因为世界在里边,能量也在里边。对搞水墨的人来说,主观是非常重要的。
《早冬图》,纸本设色水墨
■ 当代艺术在继续叛逆与开拓新的实验边缘,为什么回头向传统看?
李华弌:中国当代艺术非常多元丰富,这是进步。但水墨这一块儿放弃有点可惜,我希望水墨能够作为一种趋势告诉大家一些东西。往后看是为了往前走。能往后看到多远就能往前走多远。其实每一个人都是站在巨人肩上在做事。我们有漫长的历史,这不是负担,而是好处。欧洲人,美国人也是一样,他们创新,并不是苛求表现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创作的重点是发现自己。在美国上课时,走进绘画教室,老师就会说:You don’t discover America,you discover yourself(你不是发现美国,而是发现自己)。所以创造不是要避开已有的,而是避开别人的东西,专注于自己想画的东西。传统就在那里,你不可能颠覆它,你要颠覆的是你自己。今天的画,可能就是明天的经典。我是碰巧喜欢了宋朝的东西,要借用宋朝的外壳,还我的魂。只要能做到还的是自己的魂,借用谁都可以。一个东西发展到鼎盛时期一定不是吵吵嚷嚷的,而是尘埃落定的。刚开始的时候一定会有阵痛,混乱,但最终一定会尘埃落定。“高雅”和“富贵”是两回事情。就像Coco Chanel说的:豪华的反义词不是贫穷,而是俗气。生活很忙碌,水墨告诉你一种淡定的生活方式,该静下来。中国画和西洋画欣赏习惯不同。西洋画很辉煌,你在观看中能得到能量;中国画让人安静,让人反思,一样也能让人获得能量。在艺术中,也希望告诉人们生活的一种趋势,一种追求。就像《生活》杂志希望做到的一样。
■ 借水墨还怎样的魂?
李华弌:在我的理想中,水墨有各种多元的表现形式。但它还是有一个东方的理念在里面——水墨还是属于东方的艺术,东方人用它表现出自然的艺术——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也想表现出水墨自然的那一面,不只是人文。当今生活方式中最缺少的那部分优雅,我想应该是我们所追求的。对于艺术家来说,每一个人都走到底就好。我绝对会做更新的东西,因为我不满足。也许表面上看来我依然还是在做水墨,既然我喜欢表现主义,那我就要把最能表现自己的部分表现出来,这才是一种艺术。撰文/杨好
■本文刊登于《生活月刊》第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