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jamin Ree是挪威的一名纪录片导演,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于英国广播公司(BBC)和路透社(Reuters)。他的首部记录影片《马格努斯(Magnus)》将镜头聚焦在创下国际象棋最高分的挪威棋手马格努斯·卡尔森身上,获得了不小的反响。而后,Benjamin Ree开始设想有关画家与窃贼间发生的故事。这一长久以来津津乐道的话题因交错着文化差异下的矛盾和共生,为他提供了耐人寻味的探索空间。但直到此时,Benjamin还未意识到,这个话题将开启一个为期3年之久,全然跨越身份差异,体验纯粹情感共鸣的旅程。
纪录片导演Benjamin Ree。图片来源:benjaminree.com
彼时,捷克艺术家Barbora Kysilkova开始了在奥斯陆一家画廊的个展。尚且还是默默无闻的她,被电视报刊等媒体争相报道。原因在于,个展中展出的两幅重要作品意外失窃。在事件闹得满城风雨时,Benjamin Ree也不例外地关注到了这条新闻,于是他联系上了艺术家Barbora。
Benjamin原本计划将这个事件完成至一部时长差不多在10分钟左右的网络短片。但随着故事的发展,这场拍摄持续了近3年,在过程中,Benjamin也无法判断跟拍纪录将在何时结束。由于素材积累庞大,他和团队甚至花费了近8个月的时间完成最终的剪辑工作。
Barbora Kysilkova和Benjamin Ree参加《画家与小偷》在2020年圣丹斯电影节的首映式。图片来源:ERNESTO DiSTEFANO/Getty Images North America
的确,这场偷盗事件并未经历长时间的追捕,两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的小偷被挪威当局迅速锁定并逮捕。不过谜团仍未解开,丢失的两幅作品并未在抓捕时搜获。包括在随后Barbora和窃贼之一同样也是主人公之一的Karl-Bertil Nordland漫长的交往过程中,她数次试图了解更多与作品的下落有关的信息,却无从谈听。尽管Barbora的男友Øystein Stene也曾猜测窃贼有一间暗房,他们将盗走的作品挂在暗房的墙上。但事实证明,对未知的想象源于戏剧,而生活远比戏剧出人意料。事件随着“画家”和“小偷”展开,颇具悬疑色彩的猜测却未实现,真正使事件展现戏剧性的一面在于“画家”与“小偷”的身份正在超越普通人惯性思维下伦理道德的界定。
起初,丢失作品的Barbora试图通过Facebook上的个人主页了解涉案的这两位窃贼,其中名叫Karl-Bertil Nordland的小偷,他身上布满的纹身同时吸引了Barbora和她身旁的男友。在Bertil的胸前纹着这样一段文字——“Snitchers are a dying breed.”(窃贼是一个垂死的品种)。
Benjamin Ree正在拍摄纪录片,图片来源:benjaminree.com
于是,影片从画家的角度开始了叙述,“为什么有人会偷走我的作品?”在Barbora看来,这场失窃的遭遇并非使她愤怒,相反,她更加好奇窃贼为何选择偷走自己的作品。偷盗艺术品的故事,古往今来时有发生,如果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当然不足为奇,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在艺术圈中平平无奇毫无声望的艺术家,窃贼为何要如此耗费周章。
由于被偷走的作品尺寸几乎都在4×6英尺左右(213.36×182.88厘米),想要将画布从画框上完好无损地取下,需要耗费耐力与细致。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拔去上面200多个钉子。这项工作所消耗的时间,即使是出自专业之手,也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
在Karl-Bertil Nordland的刑事听证会后,Barbora主动接触了他,向他提出了为他绘制肖像的请求。这无疑是他人无法意料的,但更意外的是Bertil接受了这个请求。在不久前的媒体报道中,Bertil也袒露,起初之所以同意拍摄以及答应作为肖像画的模特,更多是出于对画家的愧疚。因为酗酒和毒瘾的影响,他的的确确模糊了偷走画的那一天有关的记忆,Bertil设想是否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弥补他的歉意。
工作室内的艺术家Barbora Kysilkova与Karl-Bertil Nordland,墙上悬挂着他的肖像。Photograph: Neon
不管如何,画家向小偷发起邀请的故事,以及接下来的一系列Barbora为Bertil创作肖像的过程,使我们有机会领略因人类珍贵的共情能力与友谊跨越身份立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经历。
在呈现画家的视角的同时,Benjamin也为观众提供了窃贼Bertil的视角,即“小偷”的视角。这也将Barbora对Bertil的“画像留白”有了更多完整的补充。这里的Bertil并非一个满身魔鬼图腾看似劣迹斑斑的犯人。他有敏锐与出众的审美力,富有细腻的情感觉察同时个性敏感脆弱。与其说他是画家的行为加害者,不如说他也在怀疑和害怕画家——她的行为是否在伤害自己。
Barbora Kysilkova为Karl-Bertil Nordland绘制的肖像。Photograph: Neon
Benjamin对他们的拍摄开始于2016年6月。在最终完成逾一个半小时的影片中,只有在极少镜头下,我们可以察觉到影片中的人物有意识在与镜头说话,除此之外,镜头从未有过发问或试图入侵正在被它观察的人物的舒适领域。
Benjamin Ree通过巧妙地改变视角的结构,展现了两个灵魂在试探对方的同时,彼此之间相互认识和自我认识的过程。他们同样有过黑暗的生活经历,甚至黑暗依旧存在于当下。这些累积的伤口对自我进行着压迫,同时发生自我毁灭的行为。但反常与病态又在他们两者间形成互为理解的一面。
最令人动容的时刻无疑是背负着瘾君子和窃贼身份的Bertil,在第一次看到Barbora为自己创作的肖像时的彻底奔溃。画面中不敢直视前方,逃避关注,却衣冠楚楚手持红酒的斯文人形象,似乎直接性地冲击并戳穿了Bertil的一定程度具有攻击性的保护伞。Bertil在随后写给Barbora的信中,表达了他在认识画家之后感受到艺术与众不同的力量。因为绘画这一行为,Bertil收获个人的关注与对话平等的尊重。Barbora曾像男友解释,当自己在法庭看到Bertil时,她无法将其视为一名小偷,那是一个纯粹赤裸的灵魂站在那里,那一刻她爱上了这个灵魂。
在整部电影中,我们对两个人,甚至是失窃的画作的理解都在被叙述改变。这些在生活中,被理解力所无视的行为,也正在通过影片实现对“理解”的超越。原本该对立的两方,此时成为相互理解的盟友,Bertil的黑暗时刻不断激发着画家的创作。
令人感到惊喜和愉快的是,不仅“画家”与“小偷”身份从一开始就处于平等,拍摄者也从未代入一场价值观的讨论。作为观众,我们仅仅是看到了两位主角都在试图通过对彼此的认识描绘对方的画像,这些在影片中也以一些基本的蒙太奇手段加以逐个要点说明:据Barbora所知Bertil从未旅行过,他讨厌汉堡中的酱菜,他喜欢古老的木制教堂,他曾经在学校表现优异,他的家庭破碎,他长期失去父母的关注;而据Beritil所知Barbora的脖子后部有数个圆环相套的纹身,她从小就对死亡着迷,上一任男友对她长期进行虐待,但前男友对她的伤害也为她找到了创作的方向。正如Bertil说“She sees me very well, but she forgets that I can see her too.” Bertil的确是一个极富文学性与浪漫特质的人,在与Barbora的交往过程中,他数次通过文字书写的方式与她沟通,袒露心情。而信函中对文字的把握也展现出他异于他人的共情能力。
Barbora Kysilkova为Karl-Bertil Nordland绘制肖像过程中。Photograph: Neon
但是,影片中又引出了另一个矛盾——当小偷成为朋友,身份的立场发生改变时,这种激发画家创作的源头也成为另一种质疑。甚至理解她的男友也曾发问——因为Bertil在严重的车祸事故中幸存下来,他身上的伤口又一次触发了Barbora的灵感,男友则不解她看似病态的选择,问及“难道你要将世上一切所存活的事物都搬进你的工作室中吗?”而这种纠缠无解的疑惑,在起初的Bertil的自白中显露端倪,他说道,“Barbora被死亡所吸引”。
最终,这场摒弃欺骗和博弈将真诚至上的过程,为Barbora找回其中一幅丢失的油画。影片以Barbora和Bertil完成的一场即兴展览拉下帷幕,即使这是一场非常规的展览,但Barbora对此称之为,是对过去三年彼此共同感受与回忆的一场致意。当然,这三年所发生的远比以上短暂的文字要丰富且复杂。
绘制肖像过程中。Photograph: Neon
庆幸的是,Bertil以平静清醒的状态回归,无论是出于情绪还是生活;而Barbora似乎还未解决现实的挑战,一如既往深埋于画室中,钟情创作给予的世界。但毫无疑问的是,观众将在影片的结尾,再次看到作为艺术家的Barbora证明了自己的才华。导演在最后通过镜头还是回应了整部影片一直没有介入的隐秘感,最终以惯用的揭秘手法,通过镜头的推进告知了意外的信息。似乎在向欣赏者们表达何为艺术中纯粹的创作。
同样,这段故事何尝不是带给观众一场自我审视与确认的过程,起码通过画家和小偷二者的关系、通过时间、通过彼此不断丰富的肖像,使观众一样成为了试探或窃取肖像的一员……
《画家与小偷》纪录片海报
由Benjamin Ree执导的纪录片《画家与小偷(The Painter and The Thief)》首映于2020年圣丹斯电影节(Sundance),并已在Hulu、YouTube以及Amazon Prime Video等收费视频网站(北美)上线,总时长为102分钟。(撰文/ 孟文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