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5月底乔治·弗洛伊德在警察膝下丧命引发抗议以来,欧美近两百座被视为体现白人至上主义的纪念碑和雕像或遭抗议者的破坏和推翻,或被城市官员拆除,围绕雕像、纪念碑的对话始终不绝于耳。
我们从《艺术新闻》文献库中节选过去30年中,苏联解体、伊拉克战争、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等重要历史时刻里围绕纪念碑与雕像的争论,再次讲述此类对象牵涉的种种复杂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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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
不断升温的种族主义雕像之争
在华盛顿特区的示威者试图推翻曾持有奴隶,并将美洲原住民驱逐出其祖先土地的前总统安德鲁·杰克逊的一座雕像后,美国总统特朗普派出了国民警卫队,以保障该市纪念物的安全。特朗普还于6月26日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承诺将对“摧毁、破坏、损坏或亵渎纪念物、纪念碑或雕像的人”进行联邦法律全范围内的诉讼,其中可能包括十年监禁或金额达到二十五万美元的罚款。迄今为止,已有数名男子被指控。
南方邦联(Confederacy)的历史学家和专家凯文·莱文(Kevin Levin)告诉《艺术新闻》:“虽然反对邦联纪念物的基本议题多年来并无太大变化,但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其争论的激烈程度和人们跟进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抗议针对的大多数纪念物是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保守种族主义(反去种族隔离化、反民权运动)流行的时期竖立起来的。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这些纪念物屡遭损毁,并且是社会运动人士多次号召移除的对象。
6月10日,美国弗吉尼亚州朴茨茅斯市的抗议者在一座南方联盟纪念碑上喷漆,并“斩首”四座士兵雕像,摄影:Jomarie Javier,图片来自Wavy.com
尽管特朗普的行政命令威胁会扣留任何“允许亵渎”纪念碑和雕像的州或城市的联邦拨款,但许多地方官员仍选择采取行动,将有争议的纪念物从公共场所拆除,这些行为可能会因州法不同而变得复杂。例如,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市长在宣布该市将拆除所有邦联纪念物的计划后并没有收到来自州政府的任何回击,而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和莫比尔,因在未获得州检察长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拆除纪念物,被罚款两万五千美元;这是由于《阿拉巴马州纪念碑保护法》(Alabama Memorial Preservation Act,一项在2017年通过的法规)要求当地政府在拆除或重命名存在超过四十年的纪念或建筑物之前获得州检察长的许可。
伯明翰市长兰德尔·伍德芬(Randall Woodfin)维护了该市拆除邦联士兵和水手纪念碑的决定。那是一座建于1894年、高52英尺、纪念退伍邦联军人的方尖碑。与此同时,莫比尔市长桑迪·斯廷普森(Sandy Stimpson)则下令将邦联海军上将拉斐尔·塞姆斯(Raphael Semmes)的雕像移交莫比尔历史博物馆(History Museum of Mobile)。此前,这座雕像在抗议期间遭到破坏而被移至仓库。斯廷普森希望这个将雕塑移交博物馆的决定会符合《纪念碑保护法》的规定,成为州政府撤销对该市罚款的基础。莫比尔历史博物馆的馆藏策展人尼克·比森(Nick Beeson)表示,这一将雕像转移至博物馆的决定会带来“一个在新语境下重新梳理该纪念物和其主题背后历史的机会”。
6月11日,在休斯敦的贝尔公园,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雕像涂成红色,图片来源:HustonChronical.com
6月19日是美国的“六月独立日”(Juneteenth),这一节日为纪念1865年《解放黑人奴隶宣言》终于传到德克萨斯州被奴役的人们耳中而设。在今年的节日当天,休斯顿非裔美国人文化博物馆(Houston Museum of African American Culture)将一尊久遭非议的邦联雕像从街头收入其馆藏。这座名为《邦联之魂》(Spirit of the Confederacy)的铜制天使雕像在1908年被树立于萨姆·休斯顿公园(Sam Houston Park)。博物馆的名誉首席执行官约翰·盖斯(John Guess)认为,这尊曾位于公园内的雕像“揭开了我们的历史伤疤,并煽动了当下的种族主义者”,而它在被挪至博物馆后将作为美国种族主义历史的“经验证据”存在。“很多人都在问这样一个极富争议的问题:为什么一个美籍非裔机构会接受一座邦联雕像,尤其是当这么多类似雕像都已被摧毁之时,”盖斯设问道。“实际上,抹去纪念物的存在仍不能消除种族主义,而在教育语境下使用它们则可以逐渐凸显真相,并起到愈合历史伤口的作用。”
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两位艺术家达斯汀·克莱因(Dustin Klein)和亚历克斯·克里基(Alex Criqui)选择改进了邦联将军罗伯特·李(Robert E. Lee)的一座雕像——这座雕像的体量是该市纪念碑大道上最大的。自6月2日以来,他们一直在雕塑身上投映美籍非裔领袖人物,如马丁·路德·金、哈莉特·塔布曼(Harriet Tubman)等的照片,以及塔米尔·赖斯(Tamir Rice)、布雷娜·泰勒(Breonna Taylor)等警察暴力受害者的面孔。里士满政要已宣布将移除这尊已被涂鸦覆盖的雕像,但这一命令却由于六名居民匿名发起的民事诉讼被推迟;这些居民声称,此类纪念物的消失会压低他们房产的价值,并危及伴随其历史街区居民身份的税收优惠。
艺术家达斯汀·克莱因和亚历克斯·克里基在美国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纪念碑大道上的邦联将军罗伯特·李(Robert E. Lee)雕像上投映美籍非裔领袖人物,如马丁·路德·金、哈莉特·塔布曼等的照片,以及塔米尔·赖斯、布雷娜·泰勒等警察暴力受害者的面孔,图片来源:mymodernmet.com
面对这样的法律障碍,西尔斯认为,抗议者采取更为直接的行动也许是不可避免的,那些围绕拆除种族主义纪念物进行的“缓慢、痛苦的磋商和讨论”对那些长期以来“被民主进程辜负、误判或边缘化”的社群而言并不可行。撰文/Gabriella Angeleti,翻译/张至晟
2008.03
不应毁掉萨达姆的塑像
它是伊拉克现代史的一面
萨达姆·侯赛因垮台之后,各方对于如何处理这位独裁者留下的各种纪念性雕塑、建筑争论不休。尤其是那些看上去依然咄咄逼人的公共雕塑。绿区之内的共和宫(Republican Palace)房顶上有四座巨大的萨达姆青铜头像,它们就是典型。在2003年,它们被移除了,据说其中三座被移交给伊拉克政府当局,还有一座被熔掉了。
最近(2008年上半年)美军计划拆毁位于巴格达市中心的“两伊战争”(1980-88)胜利纪念碑。纪念碑主体结构是两把巨大的弯刀构成的“凯旋拱门”,铸造弯刀的金属来自于战死沙场的伊拉克士兵手里的武器。据说举着弯刀的手臂参照了萨达姆本人的手臂。基座四周还散落着5000余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伊朗士兵的钢盔。无论对于伊拉克人还是伊朗人来说,这座1987年揭幕的纪念碑铭记着影响了两个国家几乎每一个家庭的战争冲突——那场战争夺去了两个国家上百万人的生命。
2003年11月,美军人员在巴格达典礼广场的胜利之手纪念碑下拍照,图片来源:The Art Newspaper
这座胜利纪念碑还代表了伊拉克艺术绵延了5000多年的历史传统。雕塑家穆罕默德·加尼(Mohammed Ghani)和哈立德·拉哈尔(Khalid al-Rahal)曾经在巴格达国家博物馆修复保护部门工作,参与修复了大批古代亚述、阿卡德和苏美尔时期的文物。他们研究了美索不达米亚艺术史,把从中获得的感悟都融入了胜利纪念碑的创作。散落在基座网状结构周围的伊朗士兵的钢盔让人联想到大约公元前2525年发生在苏美尔古城乌玛(Umma)和拉格什(Lagash)之间的战争,拉格什人信奉的神灵宁吉尔苏(Ningirsu)举起装满乌玛士兵头颅的网兜,标志着拉格什人的胜利。
尽管胜利纪念碑具有重要的历史和艺术意义,但伊拉克境外各个利益方正在积极推动拆毁这座著名地标。必须要保护此类纪念物,它们不仅具有艺术价值,还代表了伊拉克现代史的正面和负面,不能就此被抹去。撰文/Donny George,伊拉克国家文物和文化遗产委员会前主席,翻译/盛夏
1999.09
大屠杀纪念园能否让德国
“得体地走出糟糕的时代”?
柏林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园(Berlin Memorial to the Murdered Jews of Europe)引发的激烈争论持续了11年。在柏林建立纪念园警醒后人的计划最初是记者利亚·罗什(Lea Rosh)和历史学家埃伯哈德·雅克(Eberhard Jäckel)领导的德国公民运动团体提出来的。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地点是希特勒总理府原址,“受害者在作恶者的领地崛起”。随后,他们找到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同盟者:当时的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根据科尔的指示,德国联邦政府在勃兰登堡门附近原政府所在地的中央区域划出了一片相当于几个足球场大小的土地。纪念园的建设费用估计是1500万德国马克(520万英镑;820万美元)。联邦中央政府答应承担四分之一,柏林市贡献另外四分之一,其余通过私人赞助筹集。1994年开始征集设计方案,但那时项目已经陷入了僵局。纪念园的缅怀对象仅限于遭受纳粹迫害的犹太人受害者,这一点激起了辛提人和罗姆人(欧洲吉普赛人)的不满,但身上没有一滴犹太人血液的项目发起人坚持不做任何改动,德国犹太人中央理事会也无动于衷。
俯瞰柏林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园,图片来源:eisenmanarchitects.com
设计方案征集活动的规定招致了更多反对意见。筹建方公开征集的对象仅限于德国艺术家和建筑师,但后来泄露出来的消息说征集委员会已经邀请了12位艺术家提交设计方案,其中有几位并不是德国艺术家。此外,与1200余名德国参与者不同,受邀的艺术家每人将获得5万德国马克。最终征集委员会收到了500余份设计方案,有些非常严肃,也有些简直荒谬。有一个设计方案是建造一座摩天轮,上面挂着运大牲畜的卡车,象征着犹太人被送去集中营。
最终的获选方案不是一个,而是先后两个。一组柏林建筑师和艺术家提交的方案是一道11米高、2万平方米大的混凝土斜面,表面将铭刻所有大屠杀犹太受害者的姓名。不过除了德国犹太人中央理事会之外还有其他不少反对者,因此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1997年7月又启动了新一轮设计方案征集活动。有25名艺术家和建筑师受邀提交方案,当中有些人已经参加过第一轮征集活动。
柏林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园,图片来源:The Art Newspaper
这一次评审委员会选定了美国艺术家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和建筑师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合作的提案。未来的纪念园将由4000个不同大小的水泥方块构成,被形容为“死亡之地”或者“石块之海”,意图呈现消逝的个体、表现恐怖的囚禁感。这个设计方案也遭到了强烈反对。
1998年6月,塞拉宣布退出,但艾森曼决定坚持下去。此时德国正处于死气沉沉的大选期。关于纪念园的永无休止的乏味争论却因为小小的政治事件又一次短暂地热闹起来。出版商迈克尔·瑙曼(Michael Naumann)成为了社会民主党提名的文化部长候选人,与总理候选人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一同参选。瑙曼的一番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他认为不必再建一个纪念园了,现有的纪念设施远远更为真诚恳切。
柏林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园,图片来源:eisenmanarchitects.com
然而,瑙曼当选之后还是屈从于压力。不过这位部长指责设计方案的规模太大了,他劝说艾森曼把水泥方块的数量减少到2700个;还建议添加一个“追忆馆”,容纳展览空间和大屠杀资料图书馆,毫不理会仅仅走路五分钟远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座博物馆——它是柏林市区和郊区十来个纪念“第三帝国”受害者的设施之一。实际上,反对建设大屠杀纪念园的主要理由之一就是已经有不少缅怀纪念设施了。许多人指出最大的讽刺就是纪念被害犹太人的设施不得不由警察们牵着德国狼狗日夜巡视。
2020年1月20日,柏林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园的一张仰视图,图片来源:dpa
6月25日,用德国议会议长的话来说,议会渴望“得体地走出那个糟糕的时代”,最终以100多票的优势通过了艾森曼的设计方案,同时还批准附加一个小型游客信息中心。然而,建议把纪念对象扩大到所有受害者的议案被否决了。尽管持续十来年的争论获得了最终结果,但争论不大可能就此打住。柏林市长已经明确表示他不会为保护纪念园支付大笔安保费用。总之,此番争论凸显了德国人在面对自己的过去之时多么不自在。撰文/ Gina Thomas,翻译/盛夏
2017年,以色列裔德国艺术家沙哈克·夏皮拉(Shahak Shapira)将人们在纪念园做瑜伽、慢跑、竖起大拇指点赞等12组照片,叠加在集中营恐怖场景的历史照片上,发表在网站Yolocaust上。发表后补救,照片中的主角纷纷联系到了夏皮拉,艺术家随后删除了这件作品,图片来自:guardian.com
1990.12
苏联的毁像惩罚
几个月来数座公众人物纪念碑遭到破坏。但这些行为究竟是公民对我国目前处境的抗议,还仅仅是破坏?一种观点称没有人拆除巴黎的罗伯斯庇尔纪念碑。不过反对这种观点的人说:“……原因很简单,巴黎只有一座罗伯斯庇尔纪念碑,而且可能是全法国唯一的一座。”但在苏联,经统计仅列宁格勒就有144座列宁纪念碑。全国没有一个城区没有列宁纪念碑,而且说白了,这些雕塑通常都无艺术性可言。多数人都不满10月13日下达的题为“制止对与我国历史及其象征有关的纪念碑的暴行” 的总统令。议会的文化委员会仍在讨论一份文件草案,提议对破坏雕像者处以2至3年的监禁或最高1000卢布的罚款。创作这些作品的雕塑家和艺术家们愤愤不平……他们认为任何极端分子都会愿意出1万卢布在某个遭人憎恨的人物纪念碑上进行涂鸦。
莫斯科的列宁像,图片来源:unsplash
在苏联总统令不适用的东欧国家,处理这个问题的更为迅速。波兰当局提议将苏联元帅伊万·科涅夫(Ivan Konev)的纪念碑交还给苏联。科涅夫在二战期间参与了解放克拉科夫的行动。撰文/ Yelena Gortseva,翻译/赵文睿,编辑/童亚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