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言】2020年经历了疫情爆发时期的沉寂与疫情防控之后的回归,很多艺术从业者的工作节奏也随之变化。但对策展人而言,策划一系列展览往往意味着更长周期地思考与实践。正在广东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展出的“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展期已过半,“准备这个展览落地的时候,正是新冠疫情肆虐期间。这段时间出现了特别多的社会事件,也引起人们对现有体制的反思。”在策展人沈瑞筠看来,疫情带来的思考让她有了更多尝试的想法,“在疫情之下,这个不透气的夏天;希望艺术能给人带来不一样的启发。”《艺术新闻》邀请沈瑞筠梳理与讲叙了自己如何持续数年对“园林”这一概念的思考和实践——这也正是“策展人手记”这一栏目所关注的:策展人为什么会将特定的概念带入到展览的策展过程中,又是如何邀请艺术家一同发展和完善出展览?在2020年这样特殊的时刻,我们希望被迫的沉寂能撇除外界的浮躁,让艺术行业回归到专业的讨论,外在的封锁会促使艺术工作者深入到内容的发展,我们也希望如沈瑞筠所言,在此时通过这一系列专栏,在“在焦灼的现实中建立一个精神和物质的缓冲地带”。
沈瑞筠
策展人、艺术家
沈瑞筠是一名艺术家,也曾是广东时代美术馆的首席策展人(2014-2017),目前担任卡蒂斯特(旧金山和巴黎)的中国项目总监。她作为策展人,曾策划了包括“留涟——皮皮洛蒂·瑞斯特个展”(2013)、“脉冲反应II——关于现实与现实主义的讨论”(2016)和在纽约皇后美术馆策划的“政治纯形式!”(2014)。她还联合策划了第六届成都双年展(2013)。沈瑞筠以中国园林为切入点研究中国文化的思想根源,传统文化对当代生活面临的困境的启示,及园林作为一种空间艺术转化到当代艺术中的可能,是沈瑞筠策展工作中的一个长期研究方向。围绕着园林,她曾经策划《中日园林》(2015),《真山水与园林》(2016),《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法国风景园林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2018)以及《象外之景——2018 OCT LOFT公共艺术展》(2018)等展览。
从2015年开始,我策划了一系列和园林相关的展览。以园林为切入点研究与中国文化相关的议题,并试图把这些认知转化到当代艺术创作和策展中。做这些实践的出发点不是寻求对传统的回归,而是因为我觉得当代生活中的一些困境是现代性导致的,如果沿用同样的方式去寻求解决方法,很容易走进一个貌似进步却又无解的内循环。中国传统文化属于完全不同的体系,其中的一些世界观和思维方法也许能提供不一样的思路。选择园林基于两个实际原因:与具有自成一体的中国书画相比,园林既承载了中国文化内涵,也能让观众通过游历来感知造园的乐趣和理念;造园的很多手法,例如“移步换景”、“借景”等都可以被艺术家直接借鉴,并运用到装置或和空间有关的艺术创作中。园林系列展览通常包含调研和展览两部分,通过实地考察,策展人、艺术家及理论家在一个话题框架下展开讨论,通过实际经验去甄别传统中对于当下有效的信息;通过展览把我们在考察过程的认知转化到艺术实践中。这系列展览包括《中日园林》、《真山水与园林》、《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法国风景园林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象外之景——2018OCT LOFT公共艺术展》、《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
沈瑞筠的园林系列展览海报:《中日园林》、《真山水与园林》、《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法国风景园林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象外之景——2018OCT LOFT公共艺术展》、《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
《中日园林》是我做的第一个园林项目,我邀请艺术家郑国谷、梁硕,建筑师欧阳昆仑和园林理论家曹林娣一起游历日本京都和中国苏州的园林。中国园林和日本园林都强调自然和人的关系,然而受神道精神影响的日本园林体现的是人对自然的膜拜,中国园林更多体现的是人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天人合一理念。中国园林,特别是明清时代的园子,强调的是怡人。大部分的明清园林都是有湖的环游式,观众可以通过在园中游走来获得乐趣。有别于中国园林的“生动”,以枯山水为代表的日本园林更趋向“静观”。人坐在园林中的建筑物里面往外观看,在寂静中体会大自然的变化,从而又自省内心的变化。在展览实施方面,我邀请梁硕以“如何生动有趣又合理地堆放杂物”为题制作一件和空间有关的作品。在这个作品中“杂物”代表精神的存放空间。梁硕和欧阳昆仑共同合作,利用现成的材料设计了一个可游可玩的园地《卒八隹园(雜園)》。郑国谷的《单晶园》借用园林里花窗的纹理和光的作用,制造了一个充满能量的冥想空间。
梁硕、欧阳昆仑《卒八隹园(雜園)》2015 综合材料图片版权:广东时代美术馆
郑国谷《单晶园》2015 透明背胶图片版权:广东时代美术馆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法国风景园林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源于我在巴黎附近的《卢梭之园》的驻地考察。这个项目通过园林,对比中法国文化在亲近自然时的自然观。卢梭在《爱弥儿》中说道“出自造物主的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游客通过在卢梭之园里行走、休息、沉思、迷失,与自然对话与自己的心灵对话,寻求自我意识的觉醒。卢梭之园虽然展示的是自然中未经人修饰的荒野之美,却是有我之境。庄子提出“逍遥游”,影响着中国的隐逸文化。庄子所说的自然是一种顺应自然的变化而获得的虚空、淡泊、无碍、物我两忘的状态。因此,中国园林跨越自然和人工、精神和物质的界限;手法上不执着于人工或天然,其精神指向是无我之境,自然而然之道。展览邀请旅法艺术家杨诘苍发起《芥子园林》项目邀请观众用毛笔来经营心中的园林。法国艺术家维朗妮·朱玛,用感热涂料在展厅制作出一块全景“画布”,让观众通过触摸来完成一幅光影婆娑的绘画;并利用阳光和空气的流动作用于细小工业零件的效果来创作一个可游的“园林”。
卢梭之园图片版权:卢梭之园
杨诘苍 《芥子园林》2018 装置图片版权: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
维朗妮·朱玛《绿色全景画》2018 装置图片版权: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
《象外之景——2018OCT LOFT公共艺术展》是我把几次园林研究所获得的经验用于生活空间的一次尝试。通过公共艺术展的方式,把园林的精神嵌入创意园区,探讨创意园区连接现代生活和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种种可能;邀请艺术家、建筑师、园林学者和游人一起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
萧昱《易位》2018 竹子,钢筋,麻绳 2018 图片版权:OCAT LOFT
杨心广《小路》2018 7000棵模型树图片版权:OCAT LOFT
何建翔《圆·林》2018 塑料、砾石、土图片版权:OCAT LOFT
随着园林研究的越来越深入,我开始用园林来解锁一些问题。《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筹备于两年前。当时很多人在讨论人工智能会不会代替人这个话题,社会上普遍对技术发展感到焦虑。我觉得我们之所以在这些问题上感到困惑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人是什么。所以我想通过园林,去看看中国传统文化怎么样理解人。之前我也听说过中国传统的卧室为了聚气不能超过9平方米。我感觉应该能从园林的研究中找到关于人的答案。因为园林是一个活体,经常会变化;如果要考察明代以前的园林有点不大可能。所以我把园林跟古建筑连起来看,再从古建筑反观园林。因此,去年9月我和三位艺术家刘建华、何岸和王思顺开启了山西-苏州之旅。我们不光考察建筑和园林,还会考察建筑所在的环境,探寻建筑和环境的关系。
沈瑞筠、王思顺、刘建华、何岸(从左至右)山西考察合照
实践证明这个方法挺有效。从建筑回到园林,我发现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比如园林是一个兼顾居住和精神需求的空间;造园中的一些惯用手法,例如春夏秋冬都有景,虚实相生,借景等等;在中国古建筑上都有运用。这些观念和我们的世界观是一脉相承的。打个比方,中国古代的桥不光具备连接两个陆地的功能,还是一个结合祭祀,礼仪和体察自然为一体的具有情感的空间。古桥两边设有石塔,塑像,经幢等;这些设置把桥的实用功能和人的感情需求结合在一起,把精神寄托于日常。桥上的设置憩亭可供停留,也便于欣赏周围的自然景观。这种桥和亭子的配置在园林里面随处可见。桥的栏杆低矮,栏杆的开放性使桥外的景观能被引入桥内,和桥融为一体。由此可见,园林中的借景并不仅仅是一种造园手法,它是物我相融的格局观的具体运用。对比一下现代的桥梁设计,这个差别就更突出。现代桥梁注重突出桥本身的美感,彰显造型的个性。人在看桥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桥本身,就难以把周围的环境吸纳进来。它的审美体验相对固定,是一种由外而内的感染。中国的古桥被恰到好处地嵌到自然里,我们过桥的体验跟我们当天的心情,天气,还有周围的环境息息相关。这种体验是一种由内而外,人和周围环境共振而产生的主客合一的审美体验。
艺圃体现了造园中虚实相生,借景等惯用手法
安平桥两边设有石塔,塑像,经幢等,桥上的设置憩亭可供停留,也便于欣赏周围的自然景观
准备这个展览落地的时候,正是新冠疫情肆虐期间。这段时间出现了特别多的社会事件,也引起人们对现有体制的反思。被信息化加速的全球化有一个趋势就是全球一体化,一样化。但是我觉得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全球多样化。不同种族和不同系统相遇并能达到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如何达到和而不同,我觉得从中国传统文化中也许可以获取一些启示。如《左传》所说“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各种材料一起产生一种新的滋味。“和”允许“异”的存在,反之“同”则与“异”不相融。在西方文化里,人是造物主的产物。上帝创造了人,派人掌管这个世界,人按照自身的尺度寻找一种理想的法则,并能对自然为所欲为。但事实证明小小的新冠病毒足以让全世界停摆,而全球化的深化使世界各地的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交换和互动。反观中国文化对人的描述并非如此。《黄帝内经·素问》“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人是气/能量聚合的结果。气聚人在,气散人亡;世界万物的存在也是能量聚合的结果。所以我们会更加注重能量共振的关系。所谓“同气相求”,世界万物在某种共振频率下能超越形体的界限而互通。这种思想在董仲舒的气-阴阳-五行宇宙发生论里有详细描述。和西方的思维不同,中国文化中的人不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存在,世界万物都是在一个相互相成,互为因果的系统中循环。
“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展览现场图片版权: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
因此,在《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这个展览中,我想做一些尝试。首先,我希望展览空间不是一个挂放作品的容器,而能和作品融为一体,产生共振的关系。第二个尝试,我希望展览并不只是传达信息的工具。现在传达信息的渠道太多了,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信息。包括很多双年展也有特别多的文字信息,但是通常我们在展览中没有时间看完。信息是直接的,它必须单一和清晰才有效。然而我们的现实世界是多维而复杂的。我想还原现实世界这种具有“歧义”的复杂性。所以,这个展览我想尝试不通过信息,而通过一种游历过程以及艺术家作品带给观众一种感悟。这种感悟可以由观众结合自己的经验来解读,也提供观众一个反观自我的契机。第三个尝试,三位艺术家的作品能否在互相穿插的关系中互为意义。
何岸《爱与火箭》2020 水泥钢铁玻璃钢图片版权: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
刘建华《方》2012-2014 瓷钢图片版权: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
王思顺《启示》2020 图片版权: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
三位艺术家的作品各不相同:何岸的作品具有一种体量上的厚重感和张力。他利用日常生活所见的工业部件——工业化的基石,制造一种模糊暧昧的关系。通过对部件形态的改造和重组,使冰冷的工业部件产生了形体之外的温度。在处理手法上,何岸既延续了劳申伯格从日本禅宗的偶然性和随机性而发展出对现成品的拓印和挪用的方式,进而加入了艺术家自己的身体与作为“物”的作品的深情对话而完成一个闭合的圆。刘建华的作品轻盈而富有吞吐力。他把空间中的“空”纳入作品的“有”中,从而把作品的能量最大化。材质上,他通过翻转材质的物质和视觉特性,质疑视觉所建构的固化认知的可靠性。这次的参展作品《方》曾经在威尼斯双年展中展出,刘建华根据展览的特定关系,把《方》原来的形态完全打破,新的形态随空间气质的需求而变化,作品本身既是一个整体,又可以容纳其它事物。王思顺用一种接近愚公移山的疯狂来收集石头。每一个石头来自不同地域具有不同形态和肌理,仿佛具有不同的身份,性格和命运的人。它们被自然之力塑造成型,具有一种无形的能量。为了把三位不同气质的艺术家融为一体,我抛弃了策展常见的主题性、时间性等具有逻辑的分类法,用“气场”、“意“和”境“来组织这些作品,让作品之间产生感知层面的连接和对话,使展厅中的每一个空间都传达出不一样的气息。
盒子美术馆的展览结束后,“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将会巡回到深圳坪山美术馆。在坪山美术馆我们会根据现场有完全不同的呈现,作品的形态也会改变,这也是我们期待的结果。同时,我也会为坪山美术馆设计一个园林,名叫“自留园”,旨在焦灼的现实中建立一个精神和物质的缓冲地带。在疫情之下,这个不透气的夏天;希望艺术能给人带来不一样的启发。
2020年7月26日于广州
沈瑞筠策划的“合意——中国园林中的人”正在广东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展出,展期至8月15日
※若无特别标注,
本文图片由沈瑞筠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