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sy old fool, unruly sun,
Why dost thou thus,
Through windows, and through curtains call on us?
Must to thy motions lovers’ seasons run?
——17世纪的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
愿景小屋,© Howard Sooley
1986年12月,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被确诊患上艾滋病。这一变故促使他搬进了愿景小屋(Prospect Cottage),并在此与伴侣基思·柯林斯(Keith Collins)一同生活其中,直至1994年去世。1986年至1994年期间,贾曼将愿景小屋进行了翻修,并在四周种满了鲜花,将曾经几乎寸草不生的鹅卵石滩变成了一座美妙的花园,贾曼自己则成了一名“园丁”。贾曼还请好友、艺术家彼得·菲林汉姆(Peter Fillingham)将自己亲手抄写的《日出》节选刻成了字,装饰在小屋的外墙上。每天,清晨的阳光撒在多恩古老的诗句上,伴随着贾曼在这个英国阳光最充裕的地方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
贾曼在愿景小屋,© Howard Sooley
2020年1月至3月,英国慈善机构Art Fund组织了一场名为#拯救愿景小屋#(#SaveProspect Cottage)的众筹项目,旨在10周之内筹得至少350万英镑的款项,用于从基思·柯林斯遗愿基金会(Keith Collins Will Trust)购买愿景小屋,以此避免这一重要的文化地标被私人买家收购。自贾曼于1994年因艾滋病去世之后,柯林斯一直负责维护愿景小屋,直到2018年因脑瘤去世。这一众筹项目一经上线,就获得了包括著名演员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知名服装设计师桑迪·鲍威尔(Sandy Powell)、艺术家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彼得·菲林汉姆等贾曼生前重要的合作者与好友的支持。“与最近笼罩我们生活的全球疫情危机相比,保住愿景小屋的未来似乎是一件看起来次要的事”,Art Fund的主席斯蒂芬·杜查(Stephen Deuchar)说。“但是,德里克·贾曼在愿景小屋最后的几年正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例子,展现了当人类面对疾病时,所展现出的乐观、创造力和毅力。这次众筹相对于当下的环境而言似乎更加恰当。”
当艾滋病在上世纪末蔓延时,病中的贾曼在远离人群的愿景小屋和耕种的花园里获得了心灵慰藉。如今,面对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贾曼的小屋和花园或许仍然能够给隔离中的我们带来启迪。
愿景小屋,© Howard Sooley
英国酷儿影像先锋
在艾滋病蔓延时,他在电影中探讨性取向
1942年,德里克·贾曼出生在英国伦敦的诺斯伍德(Northwood)。作为撒切尔执政期间英国最活跃、最具有影响力的同性恋权益支持者之一,贾曼在年轻时同样经历了对于性取向的困惑与挣扎。1993年,著名电视主持人杰里米·艾萨克斯(Jeremy Isaacs)在电视对谈节目《面对面》(Face to Face)中询问当时已经公开身患艾滋病的贾曼,是否曾经始终都能如此开诚布公地讨论自己的身份。“不,当然不”,贾曼说。“事实上,我认为这是我一直挣扎的事情。尤其在50、60年代,当我还是一个年轻人时,那是非常非常困难的”,贾曼说
贾曼与《自画像》(1959年)© Keith Collins Will Trust/Amanda Wilkinson Gallery
随着贾曼于1963年进入斯莱德艺术学院(Slade School of Fine Art)学习绘画,他挣扎的心情因为遇到志趣相投的朋友而有所缓解。这也让他愈发公开地谈论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贾曼还与帕特里克·普罗克特(Patrick Procter)、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等同一时期的艺术家组成了活跃的团体,展现出英国艺术独特的风貌。自从70年代起,贾曼开始接触实验电影、影像制作以舞台设计等多元的艺术创作形式,并且参与了英国著名导演肯·罗素(Ken Russell)等艺术家和电影人的制作。
年轻时的贾曼,图片来源:卫报
1976年,贾曼仅以4.5万美元的资金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塞巴斯蒂安》(Sebastiane)。这部拉丁文对白的实验电影将宗教文本中的殉道圣人圣塞巴斯蒂安塑造成为一名同性恋男子的形象,从酷儿视角讲述了遭遇罗马皇帝流放并最终死亡的圣塞巴斯蒂安的一生。《塞巴斯蒂安》是英国电影史上最早展现男性同性恋积极形象的影片之一,而这部电影也成为当时不少人公开谈论自己身份认同的出发点。“对于很多人来说,它成为了一个出口。哪怕是在拉丁文的对白里,人们都能看到自己”,贾曼曾经对艾萨克斯说。“《塞巴斯蒂安》确实帮助人们公开谈论自己的性取向,尤其当艾滋病开始蔓延的时候”,贾曼说。
贾曼第一部电影长片《塞巴斯蒂安》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贾曼的艺术与电影生涯与英国前首相撒切尔的执政时期几乎完全重合,而这一时期英国政府颁布的一系列法案无论是对于同性恋群体,还是80年代末期开始爆发的艾滋病疫情而言都怀有强烈的敌意和压迫。1988年,撒切尔领导的英国政府颁布了著名的《第28号条例》(Section 28)。这一条例规定“不可在国际范围内宣传同性恋,或者出版任何具有宣传同性恋意图的材料”。这一条例暗示,任何与涉及同性恋题材的艺术创作将不可能获得公共资金的支持。
贾曼电影《卡拉瓦乔》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然而即便如此,贾曼仍然继续拍摄了《卡拉瓦乔》、《维特根斯坦》等通过历史人物探讨性取向议题的影片,而《卡拉瓦乔》则赶在《第28号条例》颁布之前获得了英国电视台Channel 4的支持。“当大环境变得愈发压迫,恐同气氛愈发浓重时,贾曼还是创作了这些具有明显酷儿意味的作品”,2019年在爱尔兰国家现当代美术馆(IMMA)策划了贾曼逝世25周年回顾展“抗议!”(PROTEST!)的策展人塞恩·基萨内(Seán Kissane)说。“这些作品令人赞叹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一方面展示出专业的艺术性,一方面也承担了抗议的社会角色。”
确诊艾滋病后退居愿景小屋
回到花园的耕种中
“1989年1月31日,星期二。我47岁生日。海上的雾气消散之后迎来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当我绕着花园散步时,一只云雀一直在唱歌。小屋前的番红花已经盛开,水仙仍然含苞待放。玫瑰已经长出了叶子,一丛迷迭香也已经开花。海芥蓝的球形种子也发芽了。”
贾曼在愿景小屋,© Howard Sooley
“午饭过后,我在太阳底下坐了一个小时。我只穿了一件套头衫——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为我的生日总是寒冷而且灰暗。”
贾曼在愿景小屋,© Howard Sooley
1989年至1990年期间,已经移居到愿景小屋的贾曼在《现代自然》(Modern Nature: The Journals of Derek Jarman)里记录下两年里每一天生活的细节。“我的花园的边界就是海平面”,贾曼写道。每当花园里的植被或是花卉发生了变化,他都会满怀欣喜地在日记里详细地记录下来。“我应当成为一名园丁的”,贾曼曾经诚恳地对艾萨克斯说。愿景小屋从荒滩变成了绿洲,贾曼此时的伴侣柯林斯则喜欢将贾曼称为“最后的炼金术士”。然而与此同时,已经确诊身患艾滋病超过两年的贾曼在《现代自然》里也记录了自己健康的变化。他还在日记里记录下接连确诊的朋友的境况,以及英国政府和舆论当时对于已然蔓延开来的艾滋病疫情的漠视和对英国同性恋群体的压迫和歧视。
愿景小屋,© Howard Sooley
“每一天,以各种微小的方式,我们成为恐怖主义攻击的对象”,贾曼在1989年8月的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太阳报》的医学记者不顾一切事实(那就是大部分确诊HIV呈阳性的患者都是异性恋),跟读者说,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事实’只是一场阴谋论:只有同性恋才会患上艾滋病。”这则日记只展现了当时英国政府对待艾滋病和同性恋群体态度的冰山一角。基萨内谈到:“受到《第28号条例》的规定,你根本不可能正确地进行HIV/艾滋病的教育,因为它们与同性恋联系在了一起。”基萨内说,当时人们对于艾滋病的无知程度令他们相信,“一个人可以从马桶圈或是咖啡杯上患上艾滋病”。
贾曼,《感染》,1993年,图片来自:the Estate of Derek Jarman and Amanda Wilkinson Gallery, London
贾曼,《T.B. or not T.B.》,1990年,图片来源:Keith Collins Will Trust and Amanda Wilkinson Gallery, London
当贾曼在1986年确诊艾滋病之后,他随即选择将信息公开,成为当时在艾滋病蔓延高峰时期很少公开讨论病情的人之一。艾萨克斯曾经问过贾曼,为什么决定这样做。贾曼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的一生都在与公开我的身份和尝试被人接纳作斗争”。1991年,贾曼也曾经对《星期天邮报》(The Sunday Telegraph)说:“我只想为生活中非常平常的事情揭开面纱,例如HIV感染和我自己的性取向。”然而,对于当时生存在恐慌和压制中的同性恋群体和患者群体来说,贾曼仍然成为了一个鼓舞人心的信号。
贾曼在愿景小屋拍摄的电影《花园》剧照,©Basilisk Communications
1990年,患病期间的贾曼在愿景小屋拍摄了《花园》(The Garden)。影片跟随一对同性恋人的脚步,穿越酷似伊甸园的花园,途中经历被捕、虐待,直至死亡,非线性情节中穿插了包括蒂尔达·斯文顿扮演的圣母、圣经故事和资本信号等元素,展示了贾曼对于当时所处世界的观察和思考。
贾曼在愿景小屋拍摄的电影《花园》剧照,©Basilisk Communications
1993年,因为病情恶化而几乎已经失去视力的贾曼拍摄了人生最后一部电影《蓝》(Blue)。这部原本意图在于致敬伊夫·克莱因的影片全片只有一个蓝色的定格镜头,这据说是贾曼当时眼前所见的唯一颜色。贾曼邀请朋友录制了回忆性的旁白: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的作品
我们的人生将像云一样过去
四散
就像被阳光追逐的雾气……”
基萨内说,贾曼是用“借来的时间”拍摄了《蓝》。在《蓝》首映四个月之后,德里克·贾曼就去世了。
贾曼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蓝》剧照, ©Basilisk Communications
他在花园耕种,就像呼吸一样
距离贾曼去世已经超过25年,#拯救愿景小屋#的筹款项目正好发生在世界范围遭遇新冠疫情冲击期间。面对这场发生于21世纪第三个十年伊始的疫情,当社交被迫隔离、生活和工作被迫放缓甚至暂停,人们不久之前才赋予这一全新世代的愿景似乎化为了泡影。然而此时此刻,被成功拯救的愿景小屋为人们带来了希望。连同花园和他的日记,贾曼的遗产在今天这个特殊时期正向人们传递着启迪。
贾曼,《风景》,1991年,图片来自:Jen-Huei Chang Collection, London
“(贾曼)用握在手里的一粒沙,向人们展示了整个世界”,英国演员西蒙·卡洛(Simon Callow)说。“他对更好的世界抱有的愿景。即便面对被其他人搞砸的、糟糕的世界,贾曼的脑海里总有一个更好的世界。”曾经为贾曼的花园拍摄过照片的摄影师霍华德·索利(Howard Sooley)则说:“园艺将一个人带到生活的核心,而不是与工作有关。当贾曼病重时,我们每次一旦抵达邓杰内斯,他就开始在花园耕种,整整一天,就像呼吸一样。”
万物复苏的春天总是被赋予生命力和希望,在这个春天,贾曼将这一信息传递给了我们。Art Fund的主席杜查说:“当一小株植物突破鹅卵石破土而出,正是这令贾曼的花园无比迷人。”贾曼曾说,“一座花园将你锁定在永恒之中”,而在英国园艺作家奥利维亚·莱恩(Olivia Laing)看来,“一座花园还将你与未来相连”。她说:
“当你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的时候,
种下一些在下个夏天将会绽放的花朵,
会令人感到永恒。”
贾曼,《愿景》,1991年,图片来自:Amanda Wilkinson Gallery
《纽约客》杂志的丽贝卡·米德(Rebecca Mead)则提到,在当下阅读《现代自然》令人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贾曼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以令人惊异的方式与当下产生了呼应。“他描述了令人恐惧的、未知的经验”,米德说。她指出,当身处疫情之中的人们只能依靠碎片式的社交网络和新闻报道捕捉关于新冠疫情的消息时,贾曼在日记里记录下的个人经历则填补了这一空白,令因未知而感到恐惧的人们获得了心灵的慰藉。
贾曼或许从未料想过,愿景小屋和他的花园竟给21世纪一场疫情中的人们带来了帮助。但如果他知道的话,贾曼或许又会像采访里常说的那样说道:“如果能够帮到谁的话,我会感到非常高兴。”据悉,愿景小屋中日后将会成立一个为艺术家、作家、园丁和电影制作人设立的驻留项目,继续传递贾曼带给人们的欢喜。撰文/Laura 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