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爱丁堡,梅尔维尔学院体育馆。
27岁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在地上的一大张白纸上依次放上了10把尺寸不一的刀和两台录音机。她的面前挤满了观众,甚至还有约瑟夫·博伊斯。在观众的注视下,跪在白纸上的阿布拉莫维奇开始用第一把尖刀在左手张开的五指间快速移动,同时第一台录音机开始录音。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节奏10》,1973年
她将这种在家乡流行的喝酒游戏进行了改编:一旦自己被刀尖戳中,就必须换下一把刀继续,直到将10把刀用完。录音机记录下她被刀尖刺中时的呻吟和刀尖戳向地面的声音。第一轮表演结束后,她将录音倒带播放,同时打开第二台录音机,试图精准地跟着第一轮录音重现“事故”。场内的观众死一般地寂静。表演结束之后,阿布拉莫维奇同时播放了两盘录音,然后站起身来,离开了体育馆。地上的白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观众爆发出疯狂的掌声。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节奏10》,1973年
这件名为《节奏10》(Rhythm 10)的作品是被广泛誉为“行为艺术之祖母”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最早的行为艺术之一。1973年,阿布拉莫维奇和几个在贝尔格莱德学生文化中心的活跃年轻艺术家受到苏格兰策展人理查德·德马可(Richard Demarco)的邀请,前往爱丁堡艺术节(Edinburgh Festival)进行表演。“我就像一条小鱼,游进了一个巨大的池塘”,第一次以艺术家身份前往西欧国家的阿布拉莫维奇日后在2016年出版的回忆录《穿越墙壁》(Walking Through Walls)里写道。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节奏10》,1973年
在《节奏10》里,阿布拉莫维奇第一次感受到了观众的强大力量。“就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和观众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危险的气息让旁观者与我在那一刻凝聚;此时,此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阿布拉莫维奇写道:
“我感受到了完全的自由——
我的身体不再感受到界限;
疼痛不再重要,
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一刻,我知道,
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媒介……
我成为了我从不认识的玛丽娜。”
2020年9月,英国皇家艺术研究院将呈现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个人回顾展“来生”(After Life)。这一展览将是阿布拉莫维奇超过50年的艺术家生涯中在英国进行的首个大型机构展览。据悉,展览不仅将通过“再现表演者”们(re-performer)重现阿布拉莫维奇的经典行为艺术,还将呈现艺术家的新作。阿布拉莫维奇在2019年年底透露了新作的部分细节:“我想消失在光里;因为我认为死亡不是走向黑暗,而是走向光明。”对于今年将要74岁的阿布拉莫维奇来说,她对身体极限的挑战仍在继续;而展览取名“来世”,这让“死亡”之于已经多次在公共场合讨论自己的葬礼的阿布拉莫维奇来说具有的更加复杂又通透的意义。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持蜡烛的艺术家肖像》,2013年
用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自己的话说,她出生在一个“红色资产阶级”家庭。二战期间,她的父母与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军和游击队共同作战,战后在铁托政权下受到了英雄级别的待遇。阿布拉莫维奇的父亲沃约被任命为铁托的精英卫士,她的母亲达尼卡负责监督国家历史纪念碑和公共机构的艺术收藏,同时担任国家艺术与革命博物馆的馆长。
4岁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父亲
但战争时代的色彩仍旧笼罩着这个家庭。据说沃约和达尼卡在睡觉时仍然会带着手枪,但是对阿布拉莫维奇影响最深的就是达尼卡的军事化管理。除了阿布拉莫维奇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被体罚,达尼卡还会在半夜把阿布拉莫维奇叫醒,因为她睡姿太“乱”;阿布拉莫维奇29岁时还必须每天晚上10点之前回家,因此她的很多行为艺术表演都是偷偷进行的……甚至当阿布拉莫维奇在1971年与学生时代的恋人内沙·帕里波维奇(Neša Paripović)结婚之后,达尼卡也不允许内沙·帕里波维奇婚后搬来和阿布拉莫维奇住在一起,因为她不允许“一个男人踏进家门还睡在家里”。“我的母亲每天早上7点15分去上班,她一走,家里每个人就都松了一口气。她下午回来之后,我就觉得军事化管理又回来了”,阿布拉莫维奇在回忆录里写道。
22岁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在画室中创作
然而对于达尼卡来说,艺术是神圣的,学习艺术也是被鼓励的。因此阿布拉莫维奇从小就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只是对于她来说,二维的绘画最终被证明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媒介。阿布拉莫维奇与母亲的关系也并没有因为艺术有太多缓和。1968年,阿布拉莫维奇在社会运动中的活跃表现进一步深化了母女间的隔阂。当父亲最终因为和妻子关系破裂离家出走之后,阿布拉莫维奇和家庭的关系愈发疏离。贝尔格莱德学生文化中心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阿布拉莫维奇的“家”。
24岁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她的艺术团体Group 70在贝尔格莱德学生文化中心留影
从爱丁堡回到贝尔格莱德之后的两年里,阿布拉莫维奇紧密地创作了多件进一步挑战身体忍耐极限和观众视觉经验的行为艺术。1974年,她的学生文化中心的后院表演了《节奏5》。她将一大一小两个五角星套起来放在地上,在缝隙里填满浸泡过汽油的木屑并将其点燃。她随后跃入五角星里,四肢张开躺在里面。表演持续了近1.5小时,直到观众发现火焰已经烧到了阿布拉莫维奇的双腿但她却毫无反应,才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因为缺氧失去了意识。“我对身体失控非常生气”。阿布拉莫维奇日后这样评价自己。“在接下来的作品中,我问自己,如何才能在不打断表演的情况下让我的身体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穿梭。”为了实验,同一年中阿布拉莫维奇还先后表演了《节奏2》和《节奏4》,通过摄取精神性药物,或短时间内大量吸入空气的方式实践对身体和意识的控制。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节奏5》,1974年
《节奏5》为阿布拉莫维奇在贝尔格莱德招致了大量负面评价。不少人认为她做的根本不是艺术,甚至觉得她疯了,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为了回应舆论,也为了进一步探索观众在行为艺术中的角色,阿布拉莫维奇决定创作《节奏0》,这件作品成为了她艺术生涯中最大胆的创作之一。“如果不是我自己对我的身体做点什么,而是让观众来决定对我做些什么呢?”抱着这样的疑问,1975年,阿布拉莫维奇来到意大利那不勒斯的莫拉工作室(Studio Morra)。晚上8点至次日凌晨2点间,阿布拉莫维奇将自己变成了一件观众可以随意操控的“木偶”。她为观众提供了72件物品,任由观众对自己的身体作出裁决,观众则被豁免一切责任。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节奏0》,1975年
最初几个小时里,观众还比较友善,但是随着夜色加深,人们的行为开始具有威胁性。有人把她的衣服剪开,有人把针扎进她的皮肤,一个男人把放了子弹的手枪放在阿布拉莫维奇手里,并把她拿着枪的手摆到她的脖子旁边,直到另一个人上前把枪移开。“我意识到观众真的可以杀了你”,阿布拉莫维奇事后回忆。但是对于阿布拉莫维奇来说,她认为恰是观众与她一起完成了这件作品。阿布拉莫维奇在回忆录中写道:
人类惧怕简单的事物:
我们害怕受苦,
我们害怕死亡。
我在我的行为艺术中将这些恐惧展示给了观众:
我用他们的能量将我的身体推向极限。
在这一过程中,我将自己从恐惧中释放。
当这一切发生,我成为了观众的镜子——
如果我可以,他们也可以”
1975年夏天,阿布拉莫维奇受奥地利画廊主乌苏拉·科林沁格(Ursula Krinzinger)邀请前往维也纳表演,她认识了一位名叫做托马斯·利普斯(Thomas Lips)的艺术家。托马斯·利普斯消瘦的身型和身上同时散发出的男性和女性的气质立刻吸引了阿布拉莫维奇。她不久之后就创作了《托马斯·利普斯》,通过执行一系列自发指令再次挑战身体承受疼痛的极限。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托马斯·利普斯》,1975年
当年11月,荷兰De Appel当代艺术中心邀请阿布拉莫维奇为一档电视节目表演。带着《托马斯·利普斯》,阿布拉莫维奇来到了阿姆斯特丹。她在机场见到了画廊安排的向导。这是一位30岁出头的德国艺术家。他身材高挑消瘦,头发用筷子别住——这竟然和阿布拉莫维奇绑头发的方式一模一样。然而最令阿布拉莫维奇惊讶的是,这位艺术家的左右半边脸完全不同。他的左脸经过了精心修饰和装扮,但右脸却不修边幅,这立刻让阿布拉莫维奇想起了托马斯·利普斯。但是,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某种吸引力又不像任何一个自己以前遇到的人。
这个人就是乌雷(Ulay)。
1988年6月27日,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分别经过三个月在长城上徒步,最终在陕西二郎山会和。他们的会和不仅为这件名为《爱人》(The Lovers)的作品划上了句号,也成为两人12年的恋人关系与合作伙伴的终点。八年前,两人在澳大利亚内陆仰望着夜空中的银河,构思出了徒步长城的想法。“我们不仅要在长城中点相会,还要在那里结婚”,他们当时这样决定,并为这件作品取名《爱人》。只是八年之后,一切都和计划完全相反。“当乌雷拥抱我时我哭了,这是同志间的拥抱,不是爱人的拥抱”,阿布拉莫维奇这样回忆。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情人》,1988年
当他们在1975年相遇后,两人众多相似之处让他们一拍即合。相同的生日(11月30日),一样的习惯……他们像找到双胞胎中的另一个自己。1976年,阿布拉莫维奇决心离开当时的丈夫内沙·帕里波维奇,从贝尔格莱德搬到阿姆斯特丹。她曾经这样说:“一些情侣搬到一起之后会买厨具。乌雷和我开始计划如何一起创作艺术。”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空间关系》,1976年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在早期合作中展现出的惊人协调性和凝聚力,甚至与其说是两位艺术家的合作,倒不如更像一个共同律动的有机体。1976年,两人创作了《空间关系》(Relation in Space)。他们以赤裸的身体模仿牛顿摆的碰撞钢球,在碰撞中与对方消耗、获取能量;1977年的《时间关系》(Relation in Time)中,他们把马尾辫绑在一起,背对背一动不动坐了16个小时,检验彼此之间的能量传递。同时他们放弃了阿姆斯特丹的公寓,买了一辆二手卡车,开始了长达三年游荡欧洲大陆的游牧式生活。2010年,这辆卡车出现在阿布拉莫维奇在MoMA举行的大型回顾展“艺术家在场”中。她在展厅看到这辆卡车后不禁哭了起来。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时间关系》,1977年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之间的磁场愈发强烈;他们相互吸引,用自己高强度的力量与对方共同保持平衡。但完美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就会走向灾难。
1977年,两人在第六届卡塞尔文献展上表演《空间扩展》(Expansion in Space)时,乌雷中途突然离场,阿布拉莫维奇瞬间几乎不能完成自己的表演。这一事件似乎过早透露了两人未来命运走向的端倪。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空间扩展》,1977年
1981年,他们开始连续表演基于澳大利亚内陆见闻的作品《艺术家找到的金子》(Gold Found by Artist)。这件作品要求两人必须每日保持八小时不吃不喝且完全静止的状态。7月4日,表演开始;14日,乌雷因下腹剧痛而无法继续表演,但阿布拉莫维奇却没有同时终止表演,两人因此产生巨大争执。第二年,当他们带着这件作品开始在世界多地巡回表演时,乌雷又因为身体不适中途离开,并再次表达希望阿布拉莫维奇可以在自己离场时同时停止表演。但阿布拉莫维奇拒绝了乌雷,两人矛盾升级,甚至动了手。“因为他不能和我一样坐那么久,所以他不能完成这件作品”,阿布拉莫维奇在《卫报》的一次采访里说。“同时公众开始将我们区别对待。他们说我是更强势的一方。但他用出轨的方式来惩罚我,这对我们的关系来说真是糟糕透顶。”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艺术家找到的金子》,1981年
两人的关系在1981年至1988年期间逐渐走向终点。但他们仍然决定按照原计划行走长城,为这段12年的关系作出正式终结。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在生活中一直保持极其传统的男女分工,但在他们的艺术里,外界正在愈发频繁地将阿布拉莫维奇作为关系里的主角对待。Performa的创办人、行为艺术史学家罗斯李·戈德堡(RoseLee Goldberg)就指出,相比于同时代美国女性以集体的方式寻求团结,阿布拉莫维奇的女性主义则恰恰相反。“当她成为艺术家时,她想要属于自己的自由。我总是在她和乌雷的作品里看到她起主导位置”,戈德堡在《纽约客》一篇长达7个月的跟踪报道里指出。
结束与乌雷的合作之后,阿布拉莫维奇再次回到独自创作的状态,并且回归了家乡和童年的母题。同时她开始获得更多国际性认可。1997年,她凭借《巴尔干巴洛克》(Balkan Baroque)获得威尼斯金狮奖。为了创作这件作品,阿布拉莫维奇回到刚刚经历了波黑战争的贝尔格莱德,分别拜访了父亲和母亲。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巴尔干巴洛克》,1997年
自从阿布拉莫维奇自70年代开始创作行为艺术,她从未远离观众的视野。她的活跃程度令人称奇,以至于当她在2011年涉足实验戏剧,在《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与死》里公开讨论自己的死亡时,很多人才意识到原来这位“行为艺术的祖母”已经年近七旬。
实验戏剧《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与死》演出现场
观众对这出戏剧褒贬不一,或者说如今很多人仍然拿不准应当如何回应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面对这样的迷惑,阿布拉莫维奇则会幽默地说:
在戏剧里,血是蕃茄酱;
在行为艺术里,一切都是真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布拉莫维奇似乎愈发不再忌讳讨论死亡,而是将死亡当作了艺术的一部分。2015年,她突然公布了自己的葬礼计划。她希望葬礼上有三个“玛丽娜”:一个真的,两个假的,分别葬在贝尔格莱德、阿姆斯特丹和纽约,但没有人可以知道真正的尸体葬在哪里。她将葬礼称作一个艺术家“最后的作品”。她说:“你应当考虑一切,这样一切才会以你想的方式进行。”
实验戏剧《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与死》演出现场
阿布拉莫维奇曾经在萨格勒布上学时拜访了一名预言家。预言家告诉她,她将在独自一人时取得最大的成功;他人会成为她的阻碍。不知道当时20多岁的阿布拉莫维奇是否把这句预言当真。但经历了各种人生离合的阿布拉莫维奇今天仍然以极其特立独行的超前观念活跃地进行创作。这句50年前的预言大概多少已经应验。(撰文/Laura Xue)
本文图片来自© Marina Abramović, Marina Abramovic Institute, Marina AbramovićArchives,MoMA, The Guggenheim Museums and Foundation, Hollywood Reporter, New York Times 网站和阿布拉莫维奇回忆录《穿越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