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戴草帽的自画像》
Self-portrait with straw Hat,1887年8至9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关于梵高的作品永远源源不断。9月8日,在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上,演员威廉·达福(William Dafoe)凭借其在艺术家、导演朱利安·施纳贝尔(Julian Schnabel)的新作《永恒之门》(At Eternity’s Gate)上饰演梵高的精彩表现获得了最佳男演员的称号。这部绝大多数用手持录影机、第一人称自述和对主角夸张的远近景镜头穿插交错的影片将电影的焦点放在了艺术家梵高晚年的生活上。
电影《永恒之门》预告片影片中,达福饰演的梵高说:“最好的艺术需要一点点的疯狂。”众所周知,这位如今最为人所熟知的荷兰艺术家在其有生之年过得并不顺遂,他一直饱受间歇性精神失常的折磨,并且在与高更友情破裂后于愤怒中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尽管没有人不知道梵高的这段过往,但似乎鲜有人研究过患病时的他的心理状态。影片名称《永恒之门》实际上取自梵高的一副画作名,画作中的男士坐在椅子上,痛苦地俯身用双手紧捂着自己的脸。
梵高,《永恒之门》(版画),1882年4月创作于海牙
梵高,《永恒之门》(油画),1890年5月
创作于圣雷米普罗旺斯的圣保罗疗养院
重新创作的灵感源自一位濒死的病友
© Kröller-Müller Museum, Otterlo
施纳贝尔说,他的电影是一部“虚构”,与其说关注梵高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如说是探求梵高的内心世界,向世人阐述“艺术家何以成为艺术家”。而关于《永恒之门》这幅画作的创作来由,及其背后所透露出的梵高可能的精神生活,作家马丁·贝利(Martin Bailey)在他的新书中做出了更加详尽的解释…… 1889年5月8日,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在新教牧师弗雷德里克·萨尔(Frédéric Salles)的陪同下来到位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圣雷米(Saint-Rémy-de-Provence)的圣保罗疗养院(Saint-Paul),《永恒之门》创作于一年之后。
《星夜:梵高在疗养院》
Starry Night: Van Gogh at the Asylum
作者:马丁·贝利 Martin Bailey
出版社:White Lion Publishing
马丁·贝利(Martin Bailey)的新书《星夜:梵高在疗养院》(Starry Night: Van Gogh at the Asylum)详细地对圣保罗疗养院进行考察,并参阅了众多文献记录,最终向读者呈现出一幅动人的真实画卷:梵高被困在疗养院的那段孤独的日子里,他遇到了哪些同伴?他对他们的感情是如何的?他钟爱的景物有哪些?在描绘之中他又表现出了怎样的疯狂?作者用梵高的绘画和其它历史图像串联起文本,将史料的事实与强烈的感受缓缓地混合在一起。
01
在圣保罗疗养院
梵高,《圣雷米的医院》
Hospital at Saint-Rémy-de -Provence,1889年
© Musée d’Orsay, Paris
1889年5月8日,梵高来到圣保罗疗养院,在哥哥提奥(Theodorus van Gogh)的经济支持下,开始接受泰奥菲尔·贝隆(Théophile Peyron)医生的治疗。这座拥有800多年历史的原修道院有着令人震惊的秀丽风景:梵高到来的五月正是温暖的季节,老修道院的藤蔓布满了树荫的大地,也爬上了松树的树干。从孩童时代开始便热爱大自然的他,可以嗅到空气中飘散的花香。在这一时刻,他也许有些微预感,但并不知晓,在这个不寻常的场所,他将创作出一些令后世艺术史最为珍奇的图像,度过一段最宁静却又最暴烈的时光。
圣雷米疗养院俯瞰,
红色显示为梵高当年在疗养院北翼画室所在区域
圣保罗修道院位于圣雷米城向南1000米处,步行20分钟即可到达。通过门廊,人们会经过一片林荫道,进入修道院的小礼拜堂。疗养院就隐蔽在礼拜堂18世纪的立面背后。附近的隐修院建于12世纪,至今仍然悬挂着病人们留下的艺术作品。梵高进入疗养院后不久就向弟弟提奥写信:“我的房间有着灰绿色的墙纸,水绿的窗帘上绣着暗淡的玫瑰花,被血红的线条勾勒出些许生气。窗帘也许是某位没落的过世富豪留下的,设计得非常美。可能也是同一位人物,还留下了几把老旧的扶椅。扶椅上面覆的毯子装饰着迪亚茨或蒙蒂切利风格的斑点。”
圣雷米的圣保罗疗养院
梵高的房间位于男病房的东侧,窗外即是他最喜爱绘画的麦田。从梵高画的麦田的角度推断,这个房间应该是位于二楼离礼拜堂较远的方位。梵高将病房作为他的工作室,我们可以从画作《工作室的窗户》(Window in the Studio, 1889)一窥房间的面貌。梵高大概不喜欢窗户上令人窒息的铁栅,所以运用的线条非常粗重。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套桌椅和画架。窗沿上有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的大约是松节油和油画颜料。这些物件一定是为了作画特意安排在窗沿上的:因为窗户只能向内打开,所以在上面放置物品一定不便于生活起居。
梵高,《工作室的窗户》
Window in the studio,1889年9至10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疗养院的走廊》(Corridor in the Asylum, 1889)则比较完整地呈现了疗养院北侧的景象。画面的右下部有一段通向二楼的扶梯,而画面前方的一位病人正在返回自己的病房。这条长廊纵深近100米,在梵高的想象中,正是展示艺术的理想场所。
梵高,《疗养院的走廊》
Corridor in the Asylum,1889年9月
Bequest of Abby Aldrich Rockefeller, 1948
疗养院的宿舍外,有一片广袤的花园,日后成为了梵高集中描绘的主题。这片花园是18世纪由精神医师墨丘林(Louis Étienne Mercurin)主持修建的,当时的医学界开始相信大自然的美丽景色有助于精神病人的心理健康恢复。到了梵高入院期间,花园已经过度种植并且缺乏维护。在给提奥的信中,梵高提到院子里的松树下面的草长得太高,各种植物混杂在一起。这在他的素描《疗养院花园中缠着藤蔓的树木》(Trees with Ivy in the Garden of the Asylum, 1889)中有所体现。不过,梵高仍然热爱在花园里作画,以至于他入院两周后就用完了手里的绘画材料。
梵高,《疗养院花园中缠着藤蔓的树木》,素描
Trees with Ivy in the Garden of the Asylum
1889年6至7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圣保罗疗养院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从这里行走5分钟,便可到达一大片橄榄园,梵高可以在此眺望阿尔皮勒山(les Alpilles)。此外,疗养院南部还有一片宽广的采石场。在修道院的高墙之外,梵高似乎变得更加高产,因此,《有阿尔皮勒山风景的橄榄树》(Olive Treeswith Les Alpilles, 1889)展示出一种异常和谐的蓝绿色景象,尽管线条和构图夸张扭曲了现实的比例,却似乎隐含着极端深刻的宁静。
02
独眼人、老疯子、白痴、G伯爵
比起梵高钟爱的自然景色,他留下的他人的肖像画作几乎是凤毛麟角。一到达圣保罗疗养院,梵高就表示他被这里各式各样不同的疯人围绕。他显然不喜欢这些同伴,并写道:“最糟糕的,就是让自己陷入我不幸的同僚们的那种状态,整天、整周、整月、整年都无所事事。”
梵高在圣雷米圣保罗疗养院的房间
摄影:Marc Tralbaut,1955-1956年
然而,梵高毕竟与一些病人建立了联系,并且留下了一些描绘他们的画作。《叼着香烟的男性肖像》(Portrait of a Man with a Cigarette, 1889)常常被描述为记录了一位独眼的患者。但根据记录,他实际上得的是眼睑下垂症。也许这位面部异常的患者和独耳的梵高异常地有共同话题。另一幅绘画《男性肖像》(Portrait of a Man, 1889)则刻画了一位老年病人。这幅粗略的绘画富含表现力和原始的张力,肖像的额头部分似乎后来遭到了毁损。整体看来,画面里的男人显得非常怪异。如果贝隆医生目睹了这幅绘画,他必然会让病人们不要当梵高的模特。这幅绘画很少展出,也没有任何信息告诉我们画中人的真身,但是画中人空洞的眼神和深刻的忧郁使人印象非常深刻。
梵高,《独眼男人肖像》
Portrait of a One-Eyed Man,1889年秋天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画中的独眼人和老疯子并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但最近的研究揭示出一位22岁的年轻人曾经在疗养院中与梵高打过交道:他的名字是让·里维罗(Jean Rivello),入院的诊断书上写着“白痴症”。当时,医生们会将智力不足3岁的病人叫做白痴。梵高在给提奥的信中提到一位病人“从不回复他人的话,只能嘟囔出一些无意义的只言片语”,想必正是这位里维罗先生。
梵高,《男性肖像》
Portrait of a Man,1889年10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梵高的其余同伴中还包括26岁的约阿希姆·莱内里(Joachim Raineri),医院的记录是“偏执的自杀狂”。76岁的安托万·希尔曼(Antoine Silmain)来自附近的另一座修道院改造的疗养院。病人中还有一位幻听患者,曾经作为律师工作。他担心秘密警察会追踪他,并且控诉他是“皮条客、鸡奸犯、小偷、杀手”。梵高也曾在信件中提到他的幻听,并且坦承自己同样有幻听的问题,并且自己不仅可以听到幻觉,也可以看到幻觉。
梵高,《囚犯操练》
Exercise Yard (after Doré),1890年2月
© The Pushkin Museum of Fine Art
最有趣的一位病人也许是一位不知名的“G侯爵”,他会整天持续地吼叫道“我的女主人,我的女主人”,并且用木头锤击胸部,把衣服撕得粉碎。尽管梵高抱怨自己的同侪,但他有时又似乎表现得能够与他们和谐共处。梵高终其一生都与家庭的关系很差,在社会中也时运不济。在信件中,却很少有梵高与疗养院的病人们发生矛盾的记载。也许反而是在一群怪异的人物之间,他学会了如何忍受生活。
03
麦田、橄榄树、柏树和杏花
梵高,《午间休憩》
Noon: Rest (after Millet),1890月
© Musée d’Orsay, Paris
梵高所热爱的毕竟是大自然。在圣保罗疗养院的一年内,他涉足了许多不同的场地去寻找植物的踪迹:麦田、橄榄树、柏树和杏花……他曾经提到,自己没有妻子或孩子,所以需要常常看一看麦田。麦田也许代替了梵高心中所缺失的丰饶的生活。从疗养院的房间窗口可以望到的麦田也成为了梵高绝佳的素材:在5月15日一场暴雨之后,梵高在6月完成了第一幅麦田的绘画《暴雨后的麦田》(Wheat Field after a Storm, 1889),其中青绿色的麦子重重涡卷压在一起,被沾湿的雨露拽在土地表面。到了秋天,梵高画了许多幅金黄色的麦田,那时他的情绪也许比较稳定,画作中透露出些许乐观的气息:在《割麦者》(Reaper, 1889)中,收割麦子的动作象征了生命的永恒流转。
梵高,《暴雨后的麦田》
Wheat Field after a Storm,1889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圣保罗修道院的四周都种满了橄榄树这种植物,它是法国南部的典型风光。梵高描绘橄榄园的方式几乎是印象派的,他走出疗养院的大门,在不同的时刻记录下诸多背景映照下的橄榄园风光。有趣的是,梵高曾经构思两幅宗教主题的绘画,重现基督在橄榄园中布道的场景。但是他对于成品中的人物姿势不甚满意,最终把它们都销毁了。
梵高,《麦田与柏树》
Wheatfield with Cypresses
©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在窗外麦田的边缘,栽种了一排用于防风的柏树。柏树本身就富含象征含义:古典时代,柏树代表了死亡与哀悼;但在基督教的图像学中,柏树同时又因其常青而代表了永生。梵高痴迷于柏树的形体和比例,并将柏树比作埃及的方尖碑。他笔下的柏树总是显得孤独,却有着火焰般扶摇而上的力量。《有柏树的麦田》(Wheatfieldwith Cypresses, 1889)是梵高最精彩的风景画之一,一片金色的熟麦点缀着鲜红的罂粟花,几颗橄榄树散布在麦田里,两颗黑漆漆的柏树孤零零地站在画面右侧。
梵高,《杏花》
Almond Blossom,1890月2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充满希望的杏花则是一个在梵高的作品中比较罕见的主题。《杏花》(Almond Blossom, 1890)是梵高送给提奥以纪念他新出生的女儿的礼物。二月正是杏花开放的季节,家庭的新生似乎带来了一种欣快的喜悦。近乎浮世绘式的纯蓝背景上,杏花的枝条被安排得复杂而富有韵律。这幅绘画随着一批其它作品寄到了提奥那里,提奥在那一刻非常愉快,并表示它们“非常非常美丽”。
圣雷米的精神病疗养院海报,1880年代
Baster & Viellemard, Paris
不幸的是,不同于当时精神病学家所断定的那样,梵高的病情并未因安静的大自然而好转。在圣保罗住院期间,梵高经历了四次急剧的精神崩溃:有时是在贝隆医生认为他的病情好转后,前往阿尔勒外出散心的途中;有时是在作画途中突然开始吞食颜料;有时是在圣诞节的前夜……尽管梵高常常自我投毒,却又时常担心别人会给他下毒。
梵高,《群鸦飞过麦田》
Wheat Fields with Crows,1890月7月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他所热爱的橄榄树、麦田、柏树似乎也会在意外的时刻变成一种恐惧。他反复无常的精神状况使得他最终无法忍受在圣保罗的生活:1890年5月16日,他离开了圣雷米普罗旺斯,前往奥维尔(Auvers)。在那里,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两个半月。也是在奥维尔的麦田里,他完成了那幅著名的最终巨作《群鸦飞过麦田》,这一次却是阴冷的寒夜背景,空中遍布的乌鸦碾压向金黄的麦田,仿佛一声沉重又炙热的召唤。(撰文/黄格勉,编辑/TANC)
梵高,《星夜》(Starry Night),1889年6月
©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USA / Bridgeman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