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展览现场长达50米的《故事新编》
江南有一女子,父系狱,无兄弟供朝夕,女与嫂往省之。过高邮,其郡蚊盛,夜若轰雷,非帐中不能避。有男子招入帐者,嫂从之。女曰:“男女别嫌,阿家为准,而可入也?”独宿草莽中。行数日,竟为蚊嘬而死。筋有露者。士人立祠祀之,世传为露筋庙。
《故事新编》(局部),2019
这则源自于吕新吾《闺范》中的故事,是艺术家彭薇《故事新编》的来源之一,“第一次看到故事的我,惊呆了!”《闺范》或《二十四孝》中更多类似的故事,最终激发彭薇完成她的新作《故事新编》的创作。
艺术家彭薇
01
《故事新编》:旧话新说,以故为新
展览现场记载烈女故事的古籍
《故事新编》以中国古代被称之为“闺门至宝”的《闺范》或《二十四孝》中记载的故事为描述主题。这些烈女、楷模都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每个人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让人震惊的故事。
《故事新编》(局部),2019
“那个版本里所有女人的画像都是特别愤怒的样子,面目狰狞,表情夸张,有的还手里拿着刀,我被这些图像吸引了。”这些图像很新鲜,在美术史图像上也看不到这样的女性,她们跟传统绘画表现的完全不一样。彭薇心生疑窦:她们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年代的书里?
《故事新编》(局部),2019
“再一看故事,简直惊呆了!”她们通过遭受痛苦、经历屈辱、毁灭容貌、摧残肉体,甚至牺牲自己,成为女性道德楷模或榜样,进入到《闺范》这样的古书中而被铭刻、记载。“我发现她们被当作典范和英雄,备受赞叹,就觉得更滑稽了,她们非常值得再次被放到当代语境下审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彭薇说。
《故事新编》(局部),2019
《故事新编》就是她根据这些故事,想象性地绘制了这些人物。彭薇将书中的人物从背景中剥离开来,用大写意的笔法,将他们画成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绘出她们的肖像,20多位烈女和“楷模”,被放大到真人比例,画在50米的巨幅长卷里。
在画面上,这些妇女也都处在某个激情时刻——有的拿着刀子准备自戕。这些戏剧性的动作,使得这样的妇女形象英雄化了,她们显得刚烈和勇猛。孝顺,贞洁和忠诚等美德是通过强烈的意志和激情来完成的,“这些姿态和动作正是故事的核心,动作是每一个简短叙事文本的高潮时刻。”评论家汪民安表示,“彭薇抓住了人物的动作和姿态,将动作凝固化,这样的动作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正是这样非凡的激情和姿态,使得人们不得不紧紧地盯着她们,人们不得不将好奇和研究的目光投注到她们身上。”
《故事新编》(局部),2019
“直视她们的样子,把她们从古代环境里剥离开来,呈现在现代环境里,让大家看看会有怎样的感受。我只是想提出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惊讶,呈现我的一种惊叹、惊讶感。但是我不太想过分的表露。”如汪民安所评价:“她画出了画中人物的激情,但是藏匿了自己的激情。”
《故事新编》是彭薇首次将“写意性”画法完成的作品展示出来。与其他作品需要克制的表现非常不一样,在创作《故事新编》时,彭薇觉得那是一种发泄。“是一种画画时技术上在身体上的体验和感受。”彭薇时不时会回过头来画石头,她想保持那种非常写意的画法、手法,这些线是有速度感、有空隙的,不是规矩的,甚至有的线条是歪歪扭扭的……“我不喜欢太光滑的画,我喜欢完成的作品带有绘画性,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一种技术洁癖。”
《故事新编》(局部),2019
彭薇告诉《艺术新闻/中文版》,作品取名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鲁迅的《故事新编》。“《故事新编》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本书,当时读的时候就印象深刻,内容非常魔幻,像是一本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彭薇说:“整本小说的感觉和我要做的事情非常像,画作同样有一点反思和拷问的意思。”鲁迅虽然拾取古代传说之类的素材,却在当时语境中,以全新的方式来讲述,以一种讽刺的语言重写古代故事,但让人感觉完全是在当下。
汪民安认为彭薇将历史强制性拉到当下,让它和当下猛烈地发生撞击。他直言:彭薇重写这些故事,重新画出了这些女性,当然有强烈的女性批判意识。她之所以根除了她们所有的背景,之所以直接和赤裸裸地描绘她们,就是为了更不犹疑,更透彻,更直接地逼视和揭露这种人为的女性神话学。
《故事新编》(局部),2019
彭薇亦是如此,在表现题材,常常旧话新说,以故为新。在今天,女性又如何被书写,被记载,被评价,被展示?《故事新编》不仅是从女性的视角审视女性,还审视我们的历史对女性的评价、规范,整个社会价值体系对女性的判断、评判。彭薇表示,“以前我拒绝在作品里表达一种态度,这次我有一种态度,但我不太想明说。”
07
《七个夜晚》:窥视下的“自我”和“他我”
“故事新编”展览现场的《七个夜晚》
同《故事新编》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是彭薇新近完成的叙事组画《七个夜晚》。《七个夜晚》是彭薇以七个不同的院落空间,在一个夜晚同时发生的不同故事为线索,描述跟自己相关的故事,或者梦中出现的虚构故事。“其实是在一个夜晚发生的七个故事,很多事情的转换就是一夜之间。《七个夜晚》不是只讲自己的故事,而是由我的经验生发出的一些反思,带着嘲讽或是自省。”
《第五夜》,宣纸水墨,2018
“故事不是在时间的连续线索中展开,而是在空间的并置部署中铺展。”彭薇介绍,她以俯视的角度,在充满古趣的绘画中,展示着孜孜不倦游戏着人群的场景。各个院落同时发生的故事,有空间和时间的并置和折叠。《七个夜晚》里的院落都是错落的私密空间,彭薇用精细的线描、白描,勾画出檐柱重重的古代建筑,建筑中的人物、故事,点景、配饰……
《第五夜》局部
彭薇介绍,《七个夜晚》其实表现的也是一种魔幻现实,画中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有些细节也不合逻辑,还有很多很奇怪的玩意儿,故事线索,都跟古代绘画中的人物行为方式不一样。——看似具有古意的画面,但又不符合当时的逻辑。
《第二夜》,宣纸水墨,2018
《第二夜》局部
彭薇采用俯瞰的视角,同步了各个院落正在发生的故事,它们就像正在拍摄的摄影镜头呈现的画面。“画中很多人物,有主角也有配角,我在画这幅画时,感觉就像一个编剧或小说家,虽然小说没有什么逻辑,但有一些情绪元素和体验。”这是一处被侵犯、被偷窥、被约束的私人空间。我在画完这七幅的时候,真的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这是一种身体体验”。观者亦如她一样,站在一个视点,俯瞰院子中的隐私。
《窥- 7》,绢,2019
由《七个夜晚》延伸出的“窥”系列,就是将画中最有意思的局部、细节或者和画中相关的情节放大,作品椭圆形的画面也似窥视的视角。彭薇在绢本上留下涂抹的痕迹,甚至有些“错误”,她也将其留在画面。
“故事新编”展览现场的“窥”系列作品
细看画面,《七个夜晚》包含着很多小细节,所有人都是带着一种凄凄惨惨的表情和情绪,画面有种幽怨、飘摇不定的感觉。彭薇笑道:《故事新编》都有点凶巴巴,《七个夜晚》里的人都是可怜巴巴。正好形成一个整体的氛围。
《窥- 20》,绢,2019
除了众多人物,彭薇还在这些空间中画了大量的树,汪民安表示,“人不是被这些密集的树枝和树叶空间所包裹,而是在它们之间出没,渗透,现身,透过它们的阴影闪出自己的面孔——彭薇的这些画中人物不仅是和他人,也和空间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未在本次展览中出现的《好事成双-30》
彭薇创作出一种不同于传统中国画,也不同于其他艺术家的技法的作品。她表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会考虑用什么方法合适,为什么要用工笔的方式画《好事成双》,因为要画出那种很细腻的氛围。“工笔它不是一个概念,它只是一种方法,我要实施我的观念时,要画什么人物,要传达什么样的一种情绪,我就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所有方式都是为了传达我的主题,我只在乎采用的方式是不是能传达我的意思。”
03
归零之后,从女性的角度来审视女性本身
展览现场的《器世间》,佛手、金箔,尺寸可变,2019
《故事新编》、《七个夜晚》、“窥”系列和新近完成的装置作品《器世间》都亮相于9月7日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举办的彭薇个展“故事新编”,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民安为此次展览策展人。这是继2017年彭薇苏州博物馆个展“我想起了你”后,艺术家新作的首次集中展示。
彭薇介绍,最近几年完成的《七个夜晚》和《故事新编》,彻底和此前的“遥远的信件”系列拉开了距离。“就像把以前扔掉一样,我挺喜欢这种归零的过程。”
展览现场的《遥远的信件》,装置,尺寸可变,2012-2017
在新作中,都带有一种故事性,彭薇介绍,这种倾向在“遥远的信件”最后两封信就已出现。不同年龄去过多次敦煌的她,在最近一次观看时,却被画面的故事性表达打动了。壁画中的场景,比如北魏的“舍身饲虎”,古代画师在一个画面上,将故事全都揉在一起,讲述一个让人感到惊奇的佛经故事,而大大小小的故事情节在画面并置,画面表现手法看起来很当代——这样的表现方式也启发了她。“如何在单一的画面上讲述复杂的故事——这是一种能力的考验。”这种“故事性”的带入,在新作中都表露得更为强烈。
《小于爱的怨恨-3》,宣纸水墨,2017
《平沙落雁III No. 6》,宣纸水墨,2017
在以春宫作为创作突破口时,彭薇想要实现她的野心——改变春宫画的俗。在创作《七个夜晚》时,彭薇试图完成她另一个绘画上的野心——进入一个新的绘画主题——建筑。中国早期绘画中的建筑、空间都让彭薇深受启发——《乞巧图》里的俯瞰视觉,《韩熙载夜宴图》里的空间转化,王翬的《乾隆南巡图》……甚至是意大利的湿壁画。“古代绘画中的建筑从来没有被真正作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重新被探讨、被重绘。我的野心是要改变绘制亭台楼阁的模式。”
展览现场的《平沙落雁III-8》
展览现场的《平沙落雁 III-12》
“我的创作都是由内向外生发的。”彭薇表示,新作的叙述方式虽然有点不一样,但也是个人经验的一种叙述,以前是带着某种距离感,跟个人经验有一定距离,现在是内在经验的转述。“以前是借别人的故事讲自己的故事,现在也有借别人的故事,也有从自身经验展开的叙述,但用的都是古代的形象。”
彭薇在工作室中
收藏家乌里·希克(Uli Sigg)评价彭薇,她以再传统不过的手法,与传统分离,又使传统文本与当代观念在纸面上合一。“在她的画中,看到的是一个古代的场景,但也可以看到最时髦的艺术。”
《亲爱的老朋友我们必须见面聊聊》,宣纸水墨,2015
对彭薇而言,新作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叙述和描绘的视角。在彭薇的很多山水里中,她将女性放入其中,作为点景人物,这些女性成为山水里的主人,而在过去的山水画中,几乎很难见到女性形象。春宫画也是如此,她触碰了一个以往女性忌讳提及的题材。新作亦是如此,尤其是《故事新编》,彭薇闯进古代男性画家与鉴赏者主宰的题材和视野中,在今天重新审视曾经被男权控制和主宰的话语权。
《要去的地方》,宣纸水墨,2016
“可能是我第一次以特别特殊的视角,完全从女性的角度来审视女性本身,我觉得在以前的绘画里没有过。”她以一种女性的视角重新描绘和展示旧有的故事,对观看者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也想问别人这个问题。”彭薇说。(采访、撰文/黄辉)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艺术家及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