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博物馆参观者正在欣赏曼·雷(1924年)的作品《安格尔的提琴》(Le Violon d’ingres),图片来源:britannica.com
安格尔1808年作品《瓦平松的浴女》(La Grande baigneuse),现藏于卢浮宫
1924年,曼·雷(Man Ray, 1890-1976)受到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画作中慵懒的裸体启发,为戴着头巾的模特爱丽丝·普林(Alice Prin ,1901-1953)拍摄了一系列明胶银版照片。弦乐器的f型孔与古典的躯体,配上Le Violon d’Ingres(法语习语,意为“爱好”)这个名字,构成了艺术史中“最熟悉的背影”。这个美丽背部的所有者,她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蒙巴纳斯的吉吉(Kiki de Montparnasse)。
曼·雷与爱丽丝·普林
作为一个生活在巴黎全盛时期的波西米亚时髦女人,吉吉融入了各种各样的视觉身份——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到达达梦想,再到优雅的化身——就像她穿上晚礼服,戴上珍珠项链,和海明威(一个亲密的朋友)喝一杯一样简单。海明威曾写道,她“统治蒙帕纳斯的时代,比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维多利亚时代还要久。”
“背部时尚”展览现场,让·鲁谢夫(Jeanloup Sieff)作品,图片来源:tellerreport.com
斯人已逝,吉吉的时代已远去,人们对时尚的追逐却从未停止。作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巴黎文化生活中的名人,曼·雷的许多照片都发表在《Harper ‘s Bazaar》、《Vogue》等杂志上。曾为《Elle》杂志和马格南出版社工作的让·鲁谢夫(Jeanloup Sieff),同样受到这些时尚刊物的青睐。受20世纪50年代新浪潮电影人的影响,他发展出干净,现代、优雅,捕捉长裸背,华丽曲线的风格,他拍摄背部的著名影集“背影是美丽的”(Back is beautiful)正在一场名为“背部时尚”(Back Side/dos à la mode)的展览中展出。
展览地点是繁华的蒙巴纳斯(Montparnasse)旁,巴黎十五区的布德尔博物馆(Musée Bourdelle),1885年至1929年,这里是对背部有着独特执著的雕塑家安托万·布德尔(Antoine Bourdelle)的工作室。“布德尔是西方历史中唯一保留背部模具的雕塑家。”策展人、巴黎时尚美术馆当代收藏部负责人亚历山大·桑姆松(Alexandre Samson)说。在他看来,人们依赖于屏幕观看观看二维画面,整个社会沉迷于面孔。在时装走秀中也是如此,走秀图片快速传播到社交媒体,但图片中只有正面,而非三维,人们不再用一些时间来观看作品,而是快速浏览,消费(耗)时尚,实际上是损害时尚。
“背部时尚”展览的街边广告,图片来源:facebook
“背部时尚”展览的街边海报,图片来源:facebook
为了扭转当前这一趋势,桑姆松策划了这个从背部看时尚的展览,不仅从美学视角来看时尚背部,而且以社会和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时尚背部的演变,让我们重新思索,从我们自己或他人背部,我们感受到了什么。巴黎时尚博物馆所收藏从十八世纪至今百余件时装与饰品,与调转方向、背向观众的布德尔雕塑作品形成对话,为时装提供艺术史与建筑空间语境的同时,也再次激活这些百年前的雕塑作品。
01
背对观众的时尚与雕塑
Bourdelle Museum的石膏展厅©Pierre Antoine,图片来源:palaisgalliera.paris.fr
从布德尔博物馆“石膏大厅”开始,在不成比例高的天花板和巨大的雕塑之间。包括纪梵希的长裙、卡通服风格作品等在内的五件当代时装背影,以轻微曲线与布德尔作品中充满肌肉的背部形成巨大反差。
亚历山大·麦昆(Alexander McQueen)为纪梵希设计的“玫瑰束胸衣” (右)© AFP, Philippe LOPEZ,图片来源:actu.orange.fr
亚历山大·麦昆(Alexander McQueen)为纪梵希设计的“玫瑰束胸衣” 在绘画工作室中以“雕刻的背部”为主题,它介于雕塑、珠宝和盔甲之间,追问了人体的解剖与变形。
川久保玲的设计与布德尔雕塑并置,©Pierre Antoine,图片来源:palaisgalliera.paris.fr
多国语言组成的与背部有关的装置,图片来源:gramha.net
布德尔工作室,这是尺度和氛围都具亲密感的空间,但与此氛围形成微妙反差的是“重新塑造的背部”这一主题,川久保玲设计的背部非自然突出的时装作品,质疑了人们对理想身体的观念。在“多色厅”中,一件充满与背部有关的表达的装置,由法语、英语、日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五种语言组成,我们会发现这些表达多数是贬义的,它们面对着布德尔巨大的半身像“正在死去的半人马”。
《着黑鞋的金发大个子》(Le grand blond avec une chaussure noire)剧照
走出建筑内部,在露台众多青铜半身像中间,播放着弗里茨·朗(Fritz Lang)《M就是凶手》及伊夫·罗伯特(Yves Robert)展示米莱耶·达尔克(Mireille Darc)背部的《着黑鞋的金发大个子》(Le grand blond avec une chaussure noire),构成“被拍摄的背部”。
02
时尚的正面与美丽的向后拖曳
Bourdelle Museum展览现场©Pierre Antoine,图片来源:palaisgalliera.paris.fr
随着展览路线,再次走入室内,是布德尔博物馆建筑的当代部分,即著名建筑师鲍赞巴克(Christiande Portzamparc)所设计的翼室,为了搭配建筑本身的黑白灰色调,本次展览的陈列师让-朱利安·西默诺(Jean-Julien Simonot)设计了带有阶梯的底座,将雕塑和时装放置在同一平台展示,如不能一览无余,角落的部分可以通过镜子看见,并且为了观看方便,取消了玻璃橱窗。
2019年巴黎春夏女性成衣的79场正式走秀的3524张照片,图片来源:detiffe.com
2019年巴黎春夏女性成衣的79场正式走秀的3524张照片,均从正面拍摄,没有背部,不在现场的人可以在走秀之后几分钟就翻阅这些照片,恰好形成策展人所强调的“缺少的背部”。与之形成呼应的是“被遗忘的背部”主题中,展示的一件18世纪末典型的法式马甲,为了节约成本,它只在正面绣了图案,背面不仅无装饰,连所用材料都低一等。
Bourdelle Museum展览现场山本耀司作品©Pierre Antoine,图片来源:palaisgalliera.paris.frBourdelle Museum展览现场拖长的裙摆,图片来源:gramha.net
今天的时尚朝向前方,但13世纪起,向后拖曳的服装曾经是权力和等级的象征,等级越高,向后拖曳的越长,这也是因为背部是脆弱的,人无法觉察到背后发生什么,这些拖曳是一种象征性保护。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人的穿着越来越合理化,向后拖曳的服装就只能在晚礼服和婚纱中见到了。“拖曳的背部”主题下是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以此为灵感设计的作品。而“插翼的背部”主题下,包含着布德尔的雕塑《汉尼拔的第一次胜利》,背部长翅膀而能飞,自古希腊神话以来就是人类梦想,由此为灵感进行的时装创作在此处同样可见。
“插翼的背部”主题下,包含着Charles James1930年的设计和布德尔的雕塑《汉尼拔的第一次胜利》©Pierre Antoine,图片来源:palaisgalliera.paris.fr
03
背部,不可承受之重
“负重的背部”,图片来源:artribune.com
背部是人最能负重的部分,所以背包最早是为军人、游客以及中小学生所使用,70年代以来,随着休闲活动在城市中的普及,背包开始流行,在这之前,女士只可以拎手提包。在“负重的背部”中展示了里克·欧文斯(Rick Owens)在1998年和2016年所创作的成衣,是相互背负的人的背部。
与女士在衣着上的束缚相比,拎包的限制简直可以被忽视。人的手臂能够自然系上或解开的是前面,而非背后。在西方社会中,只有女性服装从背后系。这种自主上的不便,是女性服从与性别不平等的象征。历史上,即使没有仆人或管家的普通人家,女性也只能让自己丈夫或兄弟给自己每天系上或解开。而唯一从背后系上的男士服装,是监狱或精神病院的强制约束衣。
“束缚的背部”中,约翰·加利亚诺(John Galliano)所设计的背部(右)有51个扣子,图片来源:gramha.net
在“束缚的背部”中,约翰·加利亚诺(John Galliano)所设计的背部有51个扣子,将“女性服从”情色化向极致的时装,成为批判对象,它面前放置的,即双手背后,姿态悲苦的女性雕像,旁边放置的是一件20世纪初的强制约束衣。当然,按照策展人所说,也曾有男性故意穿背后系的衣服,是巴黎梅尼尔蒙当(Ménilmontant)街区1830-1840年一些男性聚会时所穿,他们故意穿相互帮助才能解开的服装,以培养博爱。这是另外一回事,“然而对于女性来说,这是日常”(策展人语),这更深刻地说明了性别不平等的程度。
Bourdelle Museum展览现场©Pierre Antoine,图片来源:palaisgalliera.paris.fr
与关于平权和反性别歧视的“束缚的背部”相对比,“赤裸的背部” 相连的是情色和引诱。所有和情色与引诱相关的问题,都不能回避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所说的“男性凝视”(male gaze),女性当然应有引诱的权利和自由,但在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凝视”本身即是男权的“日常操练”,而引诱到的,在“凝视”之外,还可以是什么?策展人触及了这些问题,但并未试图解决,而是以一种稳妥的脉络,来叙述背部逐渐裸露的历史:大概一战前后,去海水里沐浴成为时尚,女性开始以古铜色而非不近人情的白为美,在海滩上,她们让更多背部部分露出,为了晒成古铜色;1930年的好莱坞风化禁令,禁止在银幕中露胸,作为替代,背部变得裸露。
Bourdelle Museum展览现场,图片来源:facebook
策展人因此认为,正面具有更强的社会性,为社会道德所约束,而背面更属于自己,由此认为背部与女性身体解放相关,然而,把这一主题和上一主题联系起来思考,不难发现,背部的引诱不正是被动性的引诱么,甚至是一种视觉被动性的引诱?在男权社会全景式(panoptique)的“凝视”甚至围视中,很难对这些问题有策展人那般乐观的想法。
让-保罗·高缇耶(Jean Paul Gaultier)设计,Automne Hiver 1961-62,图片来源:alaintruong.com
背部作为人体最大的平板,在媒介化的二十世纪,天然地成为了屏幕,它的先兆是自从首届现代奥运会起印在背后的号码,也可以在背部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在“标记了的背部”中展示的既有姆巴佩那件成为法国人骄傲的世界杯夺冠球衣,也包括让-保罗·高缇耶(Jean-Paul Gautier)设计的具有未来感的作品,也包括因美国第一夫人梅拉尼·特朗普(Melanie Trump)在2018年探访美墨边境的不合法入境儿童营时穿在身上而制造丑闻的那件Zara帽衫“我真的不在乎,你呢?(I really don’t care, do you?)”。当然,现实生活中,我们见过不少不知自己身上字母含义的人,如此,表达的同时还基本免责,不亦乐乎?(编译/Buhui,编辑/孟宪晖)
展览中的Zara帽衫“我真的不在乎,你呢?(I really don’t care, do you?)”(前排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