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围城外面的人完全不能理解其中头破血流的都市求生者,而自诩纽约客的又常常认为搬离这座城市的都是逃跑家。自由的朝拜者和名利场的信仰者挤在同一座垂直城市,职业操控资本的人和职业唾弃资本的人搭同一班地铁,而后面这两者恰恰是纽约最出名的两类人:银行家和艺术家。
在纽约当一个艺术家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你在战后艺术首都当一个艺术家;意味着你在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美术馆和画廊的城市当一个艺术家。与此同时,它也意味着你在一个付不起工作室租金、材料费高昂的地方当艺术家;也意味着你在或许是全世界艺术家最多的城市当艺术家。当我在搜索引擎输入“纽约一共有多少艺术家”时,结果条目以非数字的方式回答了我的疑问:“可能在纽约数出松鼠的数量比数出艺术家的数量要容易吧”“在纽约做艺术家必须知道的8件事”“为什么饥饿的艺术家们愿意在纽约挨饿”……
和整个纽约城一样,纽约的华人艺术生态圈每天都在有人走进,每天都在有人离开。由于艺术家都分散在城市不同角落,也由于人和共同体的高流动性,这个“生态圈”是一个人与人编织起的网,其中包括关系,但它不是关系网,而是一张生产网。城市精神经过不同人和集体的咀嚼、消化,再慢慢沉淀。这张网也是一本花名册,但骄傲的纽约客们绝对不屑于翻开,而在游客眼里,健步如飞的纽约客早已成为城市最有趣的风景。
位于布鲁克林的否画廊以揭幕展“常羽辰:蛇与其他”开幕现场,常羽辰声音表演(2013年,摄影:母子健)
2013年年底,否画廊的揭幕展“常羽辰:蛇与其他”在布鲁克林开幕。否画廊由同在纽约大学艺术管理系学习而认识的何雨和杨嘉茜创办,为了“推广和展示反映时代精神的艺术家和创意项目”,它的前身是两人在纽大念书时合办的“未名题”项目。否画廊关注年轻艺术家,除了2013年刚从芝加哥艺术学院版画系毕业的常羽辰之外,否画廊还呈现过朱喆、韩冰、翟倞、刘张铂泷等人的作品。曾经承办过“未名题”的冉茶社是另一个聚集点,为无数次展览、乐队演出、电影放映、CD首发提供场地支持,最近重新启动。456聊天室是同样来自纽约大学艺术管理系的徐诗雨和新媒体艺术家林子桓在456画廊做的讨论和作品分享会,今年早些时候邀请来了刚为给太太圆梦开了咖啡馆的谢德庆。2014年夏天的3场“课间/ Entr’Acte”项目中,每人10分钟的作品直接呈现了紧紧围绕作品的意见讨论,试探创作、批评、集体谈论三者的碰撞。
纽约艺术家多,多的是刚来到这儿的年轻艺术家和已经历过职业和人生巅峰的老艺术家,中间的那个群体,不是离开了纽约,就是离开了艺术。缪佳欣不是老艺术家,但他是中国大陆艺术家中最资深的纽约客之一。他不相信职业艺术家这回事,也对任何成组织的体系表示质疑,于是他成立了“缪佳欣单人工作室”。工作室第一个项目“The Cage Project”,参与者只需付1美元就可以住进一间位于布鲁克林热门区域的家庭旅馆房间,但代价是每天上午必须在一个笼子里什么也不做供网民观看。这个项目影射出当代都市人卡在自身与周遭、现实与虚拟、限制与自由之间的主体危机。
纽约各大艺术院校的艺术系学生和新毕业生是最活跃的力量。王旭关于襄阳大理石外包加工以及工艺与当代艺术之间辩证关系的装置录像《大卫与伊娃》在雕塑中心(Sculpture Center)展出;覃小诗的《ART-G辩论比赛》邀请纽约本地高中生到犹太博物馆(Jewish Museum)辩论关于全球化当代艺术的热点议题;王博的《中国奏鸣曲》被收录在MoMA电影的放映项目;曾就读于波士顿大学艺术专业的王拓毕业后搬来纽约,参与了NARS与Residency Unlimited两个活跃并高产的驻留项目。
一座肾上腺素战胜心酸泪水的城市像一个坏情人,你以为分开活不了,你以为无人可取代,全是因为陷得太深,而他给的比他看起来能给的要少。这个永动机之城是年轻人的天堂,也是年轻人的地狱。2014年的农历新年,一群年轻人在中城的一座能俯瞰曼哈顿的楼顶,在寒风和城市之光中,有人不知怎么提起1980年代的纽约,以及当时那一批现在已成为国内文艺界各领域大佬的年轻人。我们谁也没说,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们既想又不想与那一代人联系起来,冥冥中却又充满偶然,矛盾又确定。“如果你可以在这个地方成功,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成功。”歌词里说。
纵有千般不是,纽约的一个迷人之处在于对行动力的监督,以及对协作的激励。在线学术期刊《狩猎》由一群曾经或正在学习艺术史的译者共同经营,致力于对当代艺术的翻译、写作与思考。毕业于哥大的张思锐和在荷兰留学的邵容谦在天津认识,后来在纽约做了室友,她们公寓中的一间成为litmus.space,邀请不同艺术家进驻,探索创作和居住环境的关系。音乐人高嘉丰和视觉艺术家童义欣组成了“斯文扫地”,他们想要拓展即兴表演的可能性。对于这个城市无数年轻血液来说,哪怕脚下不一定是每一个人的福地,但至少是一片使事情发生的热土。
今年夏初的时候,纽约亨特学院艺术史系的朱宜和虔凡在下东区的老牌酒馆/表演场地Dixon Place举办了一场名为“欢迎来到特殊人才共和国”(Welcome to the Republic of Extraordinary Ability)的活动。“特殊人才”是美国O1类型签证的全称,也是决定大部分纽约艺术家合法去留的因素。“欢迎来到特殊人才共和国”和在活动上发表的朱宜短篇剧作新书都来自她在申请签证时的体会和反思。她在一个访谈中说道:“O1签证就像是在美国际艺术家之间一种秘密的(也是非常昂贵的)宗教,因为如果聊起来,这件事对于任何一个美国人来说都太无聊、太复杂、太事不关己了。”
朱宜的新书名叫《有特殊才能的外星人》。O1申请人被美国移民局形容为“有特殊才能的外国人”,而在美式英语中,外国人和外星人同用一个词“alien”,侧面反映出一种国家自我中心主义。在“欢迎来到特殊人才共和国”上,朱宜邀请到她的“外星人”朋友们一起庆祝这个签证的荒谬,短剧表演、诗歌、大提琴、音乐剧选段……在这个“共和国”里,艺术家是多才多艺的,而非功利性“有特殊才能的”。
李爽是当晚嘉宾之一,她没有申请O1签证,但她在今年年初的一个名叫“和我结婚,拿中国国籍”(Marry Me For Chinese Citizenship)的项目使纽约的美国人和外国人都重新审视了移民这件事。项目非常简单,李爽背着“和我结婚,拿中国国籍”标语牌来到时代广场和中国城游荡,与人交谈。艺术家对中国新娘这个美国社会现象的反讽挪用其实指向更大的美国梦陷阱。
“和我结婚,拿中国国籍”,李爽(摄影:Milo Wang)
前不久,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年度大戏“中国:镜花水月”中的中国文化于大部分西方人来说仍旧是华丽的幻觉投射,那中国艺术家呢?被代表或许不是最可怕的,被自我简化的身份认知更糟。如正在纽约求学的作者申舶良写道:“‘中国:镜花水月’是一座幻觉的花园,一部幻觉的史记。对于这样一种自愿的幻觉,既没有破除的可能,也没有破除的必要。”申舶良的文章没有提到的是作为文化客体的我们该做什么。没错,相当大一部分的旅美艺术家都仍在作品中处理着语境碰撞、文化差异,然而它不是一种抵抗,也不是任何证明,如果仔细研究,很多艺术家在做一件关于复杂化的事。在政治意识形态和企业统领文化霸权的夹击下,文化和人性被简化,被轻易定义。迎难而上,对现实进行复杂化不仅是当代艺术的,更是有多元背景的当代艺术家的重任。撰文/张涵露(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现代艺术历史、理论与评论硕士专业,目前在纽约/上海生活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