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贾科梅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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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年前,艺术评论家迈克尔· 布伦森(Michael Brenson)在《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上评论迭戈·贾科梅蒂(Diego Giacometti)——瑞士雕塑家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的亲弟弟,称他是“另一个贾科梅蒂”。迭戈·贾科梅蒂,1985年以82岁的高龄去世。迭戈本人青铜作品和家具作品的创作起步较晚,他受到了其兄作品的影响,但迭戈的作品造型更为古怪、线条更为僵硬。这些作品受到包括梅隆家族和纪梵希家族在内的顶级藏家们的青睐。
▲ 迭戈、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与阿尔贝托的妻子 Annette,1951年,图片来源:Liberman Alexander
在他去世的当年,迭戈仍受到了尼斯夏加尔博物馆(Chagall Museum)、巴黎玛格基金会(Maeght Foundation)和毕加索博物馆等机构的委托作品。在之前的那一年,布伦森写道:“迭戈日复一日地画草图、制作电枢、摆弄他的石膏动物和青铜。这几乎成了他现在的第二天性,但是他的好奇心和他对工作的手痒,从来就没有被满足过。”今年5月,巴黎苏富比举办了一场迭戈作品的主题拍卖。
▲迭戈·贾科梅蒂与猫,1985年,图片来源:Martine Franck
“如果没有迭戈,很难想象阿尔贝托还能否成为阿尔贝托。”布伦森对《艺术新闻》(The Art Newspaper)国际版这样说道。布伦森在1970年代通过詹姆斯·洛德(James Lord)与迭戈相结识,洛德为贾科梅蒂写的传记后来于1985年出版。布伦森认为迭戈对他“非常慷慨”,他有着“很实际的头脑和很明确的坚持。他有一点粗鲁,但也很顽皮,表面上世故,但更有快乐和温暖的能力。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雕塑都经过迭戈之手。迭戈对其兄的这种帮助,价值是不可估量的。但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也是不可或缺的。他们来自于瑞士这样一个非常不一样的世界。”
从意大利到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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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科梅蒂兄弟出生靠近意大利边境一个叫博尔戈诺沃(Borgonovo)的地方。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出生在1901年,13个月后迭戈出生。阿尔贝托是乔凡尼(Giovanni)和安妮塔(Annetta)夫妇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妹妹奥蒂莉亚(Ottilia)生于1904年。最小的弟弟布鲁诺(Bruno)生于1907年,后来成为一名在苏黎世工作的建筑师。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与母亲安妮塔,1959年,图片来源:Eberhard W. Kornfeld
我们不能低估乔凡尼·贾科梅蒂对子女们的影响。作为一名后印象派画家,他一直紧跟着全欧洲艺术运动的动态。他与瑞士象征主义画家中的两名先驱人物库诺·阿米耶(Cuno Amiet)和费迪南·霍德勒(Ferdinand Hodler)是朋友,并且阿米耶和霍德勒后来分别成为了阿尔贝托和布鲁诺的教父。迭戈的教父是他们乡村学校的校长。贾科梅蒂家生活在斯坦帕(Stampa),他们在那里经营一家旅馆,并在马洛亚(Maloja)或西尔斯湖(Lake Sils)度暑假。
在贾科梅蒂兄弟童年时,阿尔贝托的绘画就已有了相当技巧,他在父亲的图书馆里临摹雕塑,在阿尔卑斯山上画素描,但迭戈则宁愿花时间在山川峡谷中行走。阿尔贝托在他14岁那年创作出了第一件半身雕像,模特就是他的弟弟;他将这件作品保留了一辈子。“在最初的时候,我是十分得意的。我当时以为这相当简单,我能将我的所见或多或少都再现出来……50年过去了,我仍然觉得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阿尔贝托1962年的时候曾这样说。
▲ 阿尔贝托与妻子安妮塔·贾科梅蒂,1965年,图片来源:Ernst Scheidegger
在父亲的鼓励下,阿尔贝托1922 年1月来到了巴黎,进入雕塑家安东尼奥·布尔代尔(Antoine Bourdelle)所创办的学校。1927年,阿尔贝托的作品入选杜勒里沙龙(Salon des Tuileries),乔凡尼激动万分,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一直梦想着征服巴黎。如今你们兄弟三人正在以雕塑、工业和建筑实现着我的梦想。”信中所说的“工业”,指的是当时的迭戈,他曾从事过短暂的工业设计。作为一名父亲,乔凡尼将自己的野心分配给了自己的儿子,但迭戈发现,他很难坚持父亲对他的期待。
迭戈在巴塞尔的一家商业学校结束学业之后,回到了父母家中。随后,他参与了马赛的一家公司,并画了一阵子的画。1930年,在母亲的要求之下,迭戈终于定居在了巴黎,很明显,他要处在哥哥的看管之下了。据洛德说,“从小时起,阿尔贝托就一直在帮助弟弟。”他让迭戈住在自己工作室所在院子的另一侧,地点是蒙帕尔纳斯(Montparnasse)的伊波利特-曼德龙街(rue Hippolyte-Maindron)。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在巴黎,1951年,图片来源:The Gordon Parks Foundation
幸福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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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托督促弟弟学习雕塑技巧,希望他能够不再依赖模具制造商的工作而生活。迭戈开始帮助阿尔贝托做雕塑框架和模型。阿尔贝托当时受里维埃拉(Riviera)地区的 Noailles 花园的委托,做一件2.4米高的雕塑,迭戈则帮助他浇筑大理石,阿尔贝托再进行加工。后来,迭戈为阿尔贝托打理与铸铜厂的关系。在1950年代中期,迭戈还负责为阿尔贝托的作品准备铜绿。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指示者》,图片来源:Christie‘s
“在二战之后,迭戈成为了阿尔贝托的得力助手。”贝罗尼克·威辛格(Véronique Wiesinger)说。威辛格在2003年初到2014年担任巴黎贾科梅蒂基金会总监(Alberto & Annette Giacometti Foundation,阿尔贝托于1949年与 Annette Arm 结婚,基金会以两人姓名命名)。“通过迭戈,阿尔贝托最终能对自己的石膏雕塑和铜绿把控自然。如果出现了缺陷,也很好,因为创作中的事故也应该是作品的一部分,甚至会给作品增添一些超现实主义的意味。”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狗》,图片来源:赫什霍恩博物馆和雕塑园
阿尔贝托从来没有停止过以迭戈的头颅为原型的创作。1935年2月14日,他写信告诉母亲,正在为迭戈做一件雕塑。正是同一天,他被超现实主义的圈子开除,其中就有为在世人物造像的原因。“一个脑袋!难道有谁不知道脑袋长什么样子吗!”布勒东(André Breton)当时对西蒙·波伏娃抱怨道。在贾科梅蒂的作品中,头颅,尤其是眼睛,被放在了中心位置,这的确是惊人之举。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与雕塑,1962年,图片来源:Getty Image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迭戈之头》,1954年,图片来源:Sotheby’s
但阿尔贝托所做的,真的是迭戈或是某个人的头颅吗?“我必须做到真正的独处,来创作基于真人的雕塑,迭戈或安妮塔的。”话虽如此,阿尔贝托又补充道:“如果我的妻子来做我的模特,两三天后她就会看上去不像她自己……人们之所以买我的雕塑,不是因为这件作品像某位模特,而是因为人们相信这是一件完全创新的作品。”尽管如此,他还是承认,“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
威辛格在评价阿尔贝托的人物造像时如是说道:“他模糊了线条:他将雕塑去物质化,向人们展示他所见到的。”“他试图以他自己感受的强烈程度,尽可能地靠近自己的视线。”法国剧作家兼诗人让·热内(Jean Genet)则写道:“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雕塑必须要从正面去看。雕塑面部的意义——那种深刻的相似——是无法被把握的;它深深地沉了下去,沉到永远无法抵达之处,超越了塑像自身。”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穿格子衬衫的迭戈》,1954年,图片来源:Christie’s
在二战期间,贾科梅蒂兄弟二人分开了。1942年1月,阿尔贝托回到瑞典,迭戈仍留在巴黎。在这段时间里,迭戈以售卖阿尔贝托的铜像为生,那些作品在当时还不像今日那样被看作限量品。不过,迭戈也在设计自己的作品,他将这些作品隐藏了几十年。“美丽的雕塑。”尼古拉斯在她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我有幸能见到这些作品。几乎没有人见过,迭戈从不将作品示人,除了极少数的密友以外。”阿尔贝托在1951年创作了一只狗、一只猫和一对马之后,将这些动物题材转交给了弟弟。这些动物被装饰在迭戈最抢手的家具作品上。
至1950年代末期,阿尔贝托已成为拥有世界声望的艺术家。这位有一点跛脚、讲话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迷人男士,他以自己斧凿之下的人物雕塑,受到美国藏家们的追逐。布列松或欧文·潘等摄影师,都广泛记录下了这位艺术家在自己狭窄拥挤的工作室中的样子——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就是波西米亚巴黎的化身。
▲ 迭戈、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与阿尔贝托的妻子 Annette,1958年,图片来源:Foundation Ernst Scheidegger Archive
在阿尔贝托的艺术生产中,迭戈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在任何情况下,迭戈都在为他的哥哥唤醒灵感并支持他。”他们曾经的一位邻居赫塔·韦斯彻(Herta Wescher)回忆道。“迭戈和安妮塔,永远都是最随叫随到和最耐心的模特。但此外,还有1000件事情等着迭戈来管:确保约定可以被履行,打发不受欢迎的访客……但是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件作品不是在兄弟两人深入讨论之后才诞生的。”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林中空地》,图片来源:Christie’s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1960年,图片来源:Rene Burri
然而,当1947年他们的母亲问阿尔贝托能否在作品上署下两人名字的时候,阿尔贝托十分清楚地回答道:“显然,我只能署我自己一个人的名字,尽管迭戈一直在帮我。迭戈在展览和出售的他所做的作品时,也只写一个名字,尽管我帮了他。无论哪种情况,提供帮助的那个人都只是在另一个人的观念之下工作。”阿尔贝托坚称,在这件事情上,双方有着充分的共识。
“当迭戈回答问题时,总是很雄辩,尤其是具体到技术或材料等细节问题。但是,当我问及关于他哥哥的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作品时,他会感到不太舒服。”布伦森回忆道。“他将哥哥的作品价值看得很高。我从来没听过他抱怨工作。但随后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他对从经历艺术或解释艺术而出发的问题,会感到陌生。阿尔贝托拥抱不可能性,对此,迭戈的反应是复杂的。他既感到羡慕,又感到不安。”
“卡罗琳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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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阿尔贝托名望的增加,他们兄弟关系的难度也增大了。为了接近这位艺术家,很多人认为必须要通过他的兄弟。威辛格说:“当阿尔贝托已经忙到目不暇接的时候,他的经纪人如皮埃尔·马蒂斯(Pierre Matisse)、艾米·玛格(Aimé Maeght)等人,就得严重依靠迭戈来帮忙处理这些青铜的种种问题,比如海运之类。比如汤普森(G. David Thompson)等人的一些藏家,十分粗鲁,并且无视迭戈……他必须得忍受这种处境,尤其是在他创作自己作品的时候。”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Standing Nude on a Cubic Base》,1953年,图片来源:贾科梅蒂基金会
▲ 阿尔贝托与安妮塔·贾科梅蒂在泰特美术馆,1965年,图片来源:贾科梅蒂基金会
在1960年代初,一切都变了。迭戈甚至拒绝为阿尔贝托继续当模特,后者只能根据记忆来在雕塑中呈现自己弟弟的脸,并将他和其他人物的脸(包括女性)糅合到一起。只有宽眼角和淡淡的笑容仍能确定来自于迭戈。
1961年,迭戈也开始情绪高涨地创作自己的作品。促成这一变化的,是卡罗琳。阿尔贝托在1959年与这位20岁的蒙帕尔纳斯的高级烟花女坠入爱河。阿尔贝托与卡罗琳一起旅行并给她钱。1960年,卡罗琳入狱数月,阿尔贝托在她出狱后,送了她一台奥迪 MG Cabriolet 。威辛格回忆:“阿尔贝托的金钱观非常奇怪。他可以对其他人非常豪爽,但对安妮塔和迭戈不同。迭戈做了那么多工作,阿尔贝托几乎从来没有为他付过钱,对安妮塔也是这样。”
洛德则说:“对于阿尔贝托来说,有了迭戈就相当于有了4只手。”迭戈和安妮塔,似乎就像是阿尔贝托在创作过程中所延伸出来的自己。当阿尔贝托送给卡罗琳一栋公寓时,从未给自己提过任何要求的安妮塔,要求自己的丈夫在蒙帕尔纳斯也为她买一栋。威辛格认为:“可以说,卡罗琳就像是炸弹一样,撞上了贾科梅蒂这颗行星。但是,这场冲突的真正根源,还是阿尔贝托自己。”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在工作室,1957年,图片来源:Denise Colomb
在阿尔贝托死后,这种情况变得更为明显。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收藏做过什么计划;一切都归于他名下,但他没有立过遗嘱。是安妮塔负责处理了阿尔贝托的遗产。直到安妮塔去世的10年之后,基金会才终于建立起来。
迭戈在穆兰-韦尔街(Rue de Moulin-Vert)有一间工作室,阿尔贝托夫妇在1961年的时候为了创作更大的作品而将其买下,并同时用于存放旧作品。负责处理阿尔贝托死后遗产细节的公证人,却无权清点这间工作室中的作品;并且,这位公证人表示,“这个状况还在继续”。安妮塔只能让事情顺其自然,为了与市场上层出不穷的赝品作斗争,她已经忙不过来了。
臭名昭著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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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戈将哥哥的大部分财产都出售了,包括作为共同遗产一部分的石膏作品。比如创作于1932年、现存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的《Hours of Traces》,尽管没有被列在继承清单中,却还是被拍卖了。在安妮塔的允许之下,迭戈也继续将哥哥的青铜台灯作为自己的产品继续生产,他安排了若干家不同的铸造厂同时生产,这算得上是相当恶劣的行为了。这些铜器产品遍地开花,有些未经授权,有些甚至是伪造品。他有时会为阿尔贝托的作品签署授权。
终于,迭戈似乎迎来了自己的光明时刻,他跻身上流,加入到纪梵希家族或电影制片人拉·莱维(Raoul Lévy)之流的社交圈中。但是,在迭戈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周围尽是臭名昭著的人物,这些人利用迭戈的影响力获得好处,甚至从他那里盗窃。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在工作室,1956年,图片来源:Douglas Glass
▲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在工作室,1958年,图片来源:Foundation Ernst Scheidegger Archive
迭戈成为了坊间神话的中心。“有各种关于他的传说,比如他有一个私生子,以及他否决了阿尔贝托对于不要销毁某些作品的要求,这太疯狂了。在这件事情上,阿尔贝托的意愿是很明确的。”威辛格说。企图出售盗版铜像的艺术商们顶着迭戈的名义。由于没有准确的库存清单,迭戈在死后成为了不法者的巨大宝库。
洛塔尔·塞克(Lothar Senke),一个在2011年被判刑9年的德国造假者,甚至声称他在迭戈那里收到了上百件作品,并且出版了一本书来捏造迭戈才是兄弟二人中真正有天才的那一位。一些专家们则(错误地)指出,迭戈或许参与了阿尔贝托的创造中。“迭戈是一名出色的手艺人,他用天赋和智慧创造出了自己的想象世界。迭戈的作品会流传于世,但他确实没有阿尔贝托那样的想象力、驱动力和野心。”布伦森说道。“阿尔贝托的文化内涵更深邃,他与哲学和诗歌并存,融入在艺术史中。阿尔贝托从未走远。他总是当代的。他是一个深不见底、无穷无尽的人物。”(撰文/Vincent Noce 译/姜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