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的名字在许多领域中都耳熟能详。他广泛地在一些较为少见的专业中皆有所建树,包括在计算机编程和税收法务等相关行业内工作过。而他最为人所熟知的则是在科幻和奇幻小说领域的成就。
▲ 2015年的雨果奖颁奖典礼上,刘宇昆代替刘慈欣领奖
作为作者,他曾于2012年凭借短篇小说《手中纸,心中爱》(The Paper Menagerie)获得星云奖最佳短篇故事奖和雨果奖最佳短篇故事奖,成为首位获得两项大奖的华裔作家,同时《终结历史之人》(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 A Documentary)亦获得双奖提名,其短篇小说《物哀》(Mono no Aware)于2013年再次获得雨果奖最佳短篇故事奖;而作为译者,他曾将刘慈欣、郝景芳、陈楸帆、马伯庸、夏笳等中国科幻作家的作品。2015年8月,刘宇昆翻译的刘慈欣作品《三体》获得了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座雨果奖;2016年8月,他翻译的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获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
▲ 《三体》英文版,刘慈欣著,刘宇昆译,2014年出版,图片来源:kenliu.name
2016年,他也担当了合作艺术家的角色,与张奕满搭档的项目出现在后者在上海外滩美术馆的个展“闲言碎语”当中。名为《律法书店(上海)》的作品将美术馆原本的礼品店临时替换为一间专营与中国律法体系有关书籍的书店,书单由刘宇昆自行拟定,且每本书的扉页上皆注明“它现在是你的个人收藏的一部分了”。
《艺术界》专访刘宇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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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昆
Ken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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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出生于甘肃省兰州市,美籍华裔科幻作家、职业程序员与律师,代表作有《手中纸,心中爱》(2012),译作《三体》《北京折叠》英文版(2015)等
Q:科幻小说中常会涉及一些替代性的叙述和认知性的空间,比如修辞性地强调另一重空间为“平行宇宙”,或是更为人熟知的外太空和电子空间等。作为一位写科幻小说也写推理故事的作者,你会如何定义你的空间?
A:我认为所有的小说都是对隐喻的逻辑之珍视与统一要大过于劝导说服的逻辑。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实主义小说”与“科幻小说”或“奇幻”或“浪漫故事”或任何其他类别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事实上,科幻小说中的推理性要素通常并不事关科学,而是代表了对一些特定隐喻所进行的文学阐释。我喜欢写作那种隐喻的逻辑占首要地位的故事。我的目标是写作出可以从不同层面进行阅读的故事,比如未被说出的话与已经说出的话是同等重要的,而这些隐喻有着一幅不完美的地图,它会指向与整个宇宙产生某种共情的那片未知领域。
▲ 老虎折纸,刘宇昆在《手中纸,心中爱》中虚构出了一个属于折纸动物的空间,图片来源:LEAP
Q:你参与了张奕满在外滩美术馆的展览。这是你第一次涉足当代艺术的世界,感觉如何?你如何找寻这其中的空间?你认为隐喻在其中也能得到同等的阐释吗?
A:整个经历非常有意思。我向来对跨媒介的艺术和项目充满兴趣,它们能够打破人们在不同流派、学科、认知模式之间树立起来的界限。我所参与的部分,是要为一个书店策划和编纂书目,使之能为那些希望了解中国法律体系的读者所用;我受邀以一种非字面含义的理解方式来阐释“法律”。于是,我想到了(人为制定和自然的)法则、(道德、伦理、甚至是基于机械的)代码、(包括了诸如游戏这种琐碎的、和政府规章制定的)规定、关税、原理等等。我在文字上采用了各种双关语和自由联想。最后选出的书目与中国法律体系——如这一术语通常所被理解的那样——只是略带关联,但我认为却能对理解中国法律有着更有助益的指导作用。
▲ 张奕满《律法书店(上海)》(2016),装框文本、书籍、展示桌、霓虹灯,尺寸可变,图片来源:上海外滩美术馆
Q:在你的许多故事中,人们已经能感受到对于法律的一种强烈关注:一种对于更高尚广泛的美好所作的允诺,或者至少来说是对正义的尺度所作的反复权重。是什么在促使这些探索?你是否认为写作者应当担负道德责任?
A:我认为写作者所担当的道德责任,与人类种群中的任何一员都相同,并不更多或更少。讲故事是人类如何认识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我们所有人都是讲故事的人。我的背景是法律,因而有关“公正”的概念常常标志性地出现在我故事发生之所的隐喻空间里。那些能够感动我的故事事关我们对于一个更公平社会的向往,以及无论我们多么容易感到失望而仍然为达成这个梦想所做的坚持奋斗。
Q:另外一种特别有促进性的主张是,认为科幻小说这个类别并不是对未来进行想象,而是要将现在转变为过去。你的许多写作走在这两者之前,取而代之的是直接对历史和史学提出疑问。是什么让你如此地关注过去?那里也有失望吗?
A:我对历史有着深厚的兴趣,这可能是最具人性的一门学科。作为一个物种,我们的许多认知模式都有赖于叙述,而历史其实就是告诉自己我们是谁的故事。单纯出于对认识论的兴趣,审问与思量史学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历史塑造了现实,只有历史胜利者的后代才能宣告历史的死亡。而对于我们其余的人来说,历史的空白书页都是奢侈的。铺展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是经由过去好几代人的决定所做出的修整,而历史性暴行的后果在今天仍然伴随着我们,因为那些受惠于暴行的人们通过否定历史来制造新一轮的暴力。
从来不存在一个完全公正的社会,总有一些人的获利是以他人的牺牲为代价的。但是历史也是进行抵抗和重生的工具。真实历史的丰富性只能通过现实生活的多样性得以镜像呈现。学习历史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拥有特权的人说出的故事并不是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唯一的故事——还有许多可作替代的,那些没被走过的道路。
在文学中,我对史诗尤其感兴趣,它们是文化的基本叙述,因此也是一种历史的形式。我把这些兴趣放进了我的处女作小说《国王之恩》(The Grace of Kings)当中,这是一个以东亚历史为灵感的丝绸朋克(silkpunk)史诗奇幻故事。但是它由一种同时有着西方和东方史诗传统的对话体组成,这种修辞中既有西方的涅阿斯纪和伊利亚特,也有中国历史演义小说的影子。
▲ 《国王之恩》( The Grace of Kings ),刘宇昆著,2015年出版。图片来源:kenliu.name
Q:什么是“丝绸朋克”?
A:我将这部小说描述成“丝绸朋克史诗奇幻”,意思是我在用史诗奇幻文体(由托尔金 (J.R.R. Tolkien) 所开始)的传统来写作,但也在对抗这种传统,通过注入一种东亚风格的美学,故事触及、扩展并且挑战了那种被认定为以中世纪欧洲或是古典东亚为源头的奇幻故事和历史隐喻。在写作《国王之恩》时,我对技术和魔法投入了同等的关注,对艺术和写作以及战争也同等重视。文字中充满了权力行使所带来的消耗,但也同样充满着社会进步的希冀。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对于汉朝崛起的历史传奇进行的重新想象,我将它置于一种第二世界群岛的设置之中。在这个世界中充满了政治和密谋,纯净的和败坏的爱,对暴虐的反抗和对理想的妥协,友谊的缔结和受战争及治国策略影响而产生的间离。里面有虚荣和嫉妒的神灵、竹飞艇和生物力学潜艇、可以唤起另一个时代荣耀的战斗风筝、隐于深处的奇幻生物以及书写在我们心头能够告知未来的神奇巨著。
▲ 刘宇昆,图片来源:kenliu.name
Q:考虑到对历史性中国技术的指涉,“丝绸朋克”是维多利亚时代工业美学的“蒸汽朋克”概念的一个生动对应,蒸汽朋克此后也统领了西方历史。技术成为了现实解释性的对接口,是一种意识形态。请问你对于“丝绸朋克”这种美学的希望是什么呢?
A:因为我在高科技相关的案件中担任诉讼顾问,所以对于科技的历史有许多经验和兴趣。我还深受 W·布莱恩·亚瑟(W Brian Arther)的影响,他将技术的愿景表述为一种语言。工程师的工作就像诗人一样,他必须富有创意地整合技术中的既有元素来解决新问题,设计人造物件在技术语言中就是新的表达方式。在我小说中的“丝绸朋克”世界里,这种对技术的看法是占主导地位的。
对于东亚和太平洋群岛的人们来说,技术语言的词汇有赖于有着重要历史意义的物质材料:竹子、贝克、珊瑚、纸张、丝绸、羽毛、肌腱。而这种语言的语法更多地侧重于仿生学:飞艇调节自己的起重部分就好像鱼鳔,潜水艇的移动则像是穿梭水中的鲸鱼。工程师被赞誉为伟大的艺术家,因为他们将现有的语言转化和推演成更优美的形式。确实,即使是他们的写作体系也体现出了这一点,而写作时我们最珍贵最重要的技术之一。
▲ 《看不见的星球》(Invisible Planets)中国当代科幻小说选集,刘慈欣等著,刘宇昆译,2016年底即将出版,图片来源:kenliu.name
Q:说到技术和魔法,我还注意到你的故事中有着非物质和非人性的元素在发挥着更大的作用。虽然这只是推理小说中的一部分,但相较于其他作者而言,你似乎给予这些元素更多的比重。这种形而上学与你实际的、经验性的现实是否相契合?
A:我认为人类最大的浪漫是想要认识宇宙的这种驱动力。但是认识宇宙和讲述一个与宇宙有关的故事是两回事。在这两者之间所存在的就是所有的艺术,还有神性的无所不在与超然。(采访/Einar Engström 译/虔凡 编辑/LEAP&TA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