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Anny Shaw
(查尔斯·拉顿1936年在他的画廊中举办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展)
死亡而非性爱,一直让查尔斯·拉顿(Charles Ratton)着迷,至少从他的收藏看确实如此。作为第一个只专注于非洲和大洋洲艺术品的巴黎经销商,拉顿(1895-1986)从1920年代中期起便主导市场长达数十年。巴黎凯·布朗利博物馆(Musée du Quai Branly)正在举办回顾他传奇历史的专题展览(6月25日至9月22日)。作为部落艺术市场开创者的拉顿,是转化人们对部落作品理解的关键人物。在他的影响下,在上个世纪之交还被单纯看作人种学文物的部落作品,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已被视为艺术品,并最终在60年代被贴上了杰作的标签,价格上升至百万美元。
拉顿的画廊坐落于他位于马里尼昂路(Marignan )14号的私人公寓里。据说在其仓库中收藏了许多死人头骨和骨骼,可能是为了卖给他那些据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收藏癖好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朋友们的。画廊的办公室里也收藏着其他具有“死亡象征”的物件(在巴黎这次的大展中,这处办公室将会用原有家具进行复原重建)。
作为一个冷酷且严厉的男人,拉顿所感兴趣的不是部落艺术的触感或内在气质,而是它们所呈现的知识和审美情趣。他以欣赏美而著称,但却不为其所动。在他七八十岁时,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带上各种美貌女人去高档餐厅用餐。一位曾在1952年遇到过拉顿的瑞士部落艺术收藏家说:“他不感兴趣性爱之类的事,(他只不过享受)和一些美丽的东西度过愉快的时间,就像和他的那些收藏品一样。”
行业领路者
因为拥有无情的专业精神和坚定不移追寻质量与美的眼睛,拉顿注定成为这个领域的顶尖人士(他的前画廊合伙人盖伊·劳德瑞称他的眼睛为“激光眼”)。经过勤奋刻苦的学习,拉顿从区区一个勃艮第女帽裁缝之子,渐渐地在社会阶级中攀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曾在卢浮宫赢得过一个研究中世纪考古的职位。他在复员遣散后又回到了那里,不过这次他将注意力转向了“上时代”艺术品(Haute Epoque,指从中世纪、文艺复兴至17世纪期间的艺术品)。
在1921年左右,拉顿买下了他第一件非洲雕塑。这件蛇吞噬人的作品并不是最精致的雕塑,但直到拉顿去世,它依然保留在他的收藏里。就是这件收购让命运的齿轮转了起来。到了1930年代初,拉顿已然成为了巴黎部落艺术市场的领军人物;那些最重要的作品会直接被送到他的画廊,而非德鲁奥(Drouot)拍卖行。这次凯·布朗利大展的策展人菲利普·达恩(Philippe Dagen)说:“他就像一个国王,他不需要去巴黎的拍卖行采买。”拉顿经常在他的办公室举行类似于庭审的会议。他坐在扶手椅上,等待其他古董商将收购到的雕像或面具呈献给他。
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成为非洲和大洋洲艺术品经销商之前,拉顿一度收藏过许多古董,如中世纪作品,特别是13和14世纪的象牙。拉顿是首位只专注部落艺术品的交易商,他的开创性地位部分归功于他可以将部落艺术与西方主流艺术放在同等的地位(包括定价)。这种视角即使以今天的标准衡量依然有很高的前瞻性。在拉顿的眼里,能被称为原始艺术的不仅仅是土著或远古的作品。那些史前和中世纪的欧洲艺术,以及伊特鲁里亚(Etruscan)和民间艺术,也都可以被包括在内。达恩说:“对他来说,勃艮第哥特风格的圣母雕像与新几内亚或加蓬(Gabon)的雕塑没有什么区别。”
前卫艺术,特别是超现实主义,在拉顿看来也属于他定义中的原始艺术。虽然他不是第一个将现代艺术和部落艺术画上等号的人——马蒂斯在1906年便买下自己第一件非洲雕塑,一年后毕加索即画出开创性的作品《阿维农少女》——但拉顿绝对是利用了这段风向,将原始艺术卖给众多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这其中包括安德烈·布勒东,特里斯坦·查拉和保罗·艾吕雅,以及英国雕塑家雅各布·爱泼斯坦。
拉顿的知名客户包括了来自瑞士的收藏家爱德华·冯·德·海德男爵、法国无政府主义者与艺术评论家费利克斯·费内翁、还有美国的化妆品巨头海伦娜·鲁宾斯坦。在20世纪30年代左右,鲁宾斯坦曾从拉顿这里买下了著名的19世纪雕塑作品《Bangwa女王》。在鲁宾斯坦逝世后的1966年,《Bangwa女王》在拍卖会上以29000美元的价格售出,并在1990年时上涨至340万美元。曼·雷在1937年拍摄的一系列裸体模特与这尊雕像在一起的摄影作品,无疑也为它的名气和价格做出了贡献。这组照片也会在这次展览中展出。
针对性市场
拉顿属于跨界收藏家中的先锋。这里的跨界收藏家特指那些购买非洲和大洋洲以及20世纪艺术运动作品的人,如鲁宾斯坦便拥有毕加索、马蒂斯和达利的艺术品。现今的当代艺术很少能与部落艺术有共同点。达恩说:“美国市场现在正在衰落,因为老一辈的收藏家,如威廉·鲁宾(William Rubin,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绘画与雕塑部的前任总监)这些曾收藏过毕加索与芳雕塑(Fang,非洲某部落)和马蒂斯与赛皮克(Sepik)雕像的老人早已往生。年轻的收藏家无法建立起当代艺术和部落艺术之间的联系。”他接着又指出,“非洲艺术在20世纪时具有重要的意义,但现在它似乎属于过去。”
不过,的确还是有几人越过了当代艺术与部落艺术之间的鸿沟。艺术家理查德·塞拉和乔治·巴塞利兹在收藏多贡(Dogon)雕塑。当然,如果看到他们在自己艺术创作中所用的材料的话,这也许就不足为奇了。就整体市场而言,部落艺术仍然是由总部设在巴黎、布鲁塞尔和纽约的那些屈指可数的经销商们操控着。他们把部落艺术品卖给一小群有着自己独特品味的收藏家们。例如,谢赫·沙特·阿勒萨尼就收藏了大量的鱼钩,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因为他重视那些“有功能性”的非洲和大洋洲艺术品。而美国商人及收藏家凯文·伯克则同时收藏街头艺术和大洋洲艺术品。
超现实主义和部落艺术
1920年代中期拉顿结交了多位超现实主义成员,包括布勒东、艾吕雅和查拉。这次展览将会探索拉顿与各位前卫艺术运动成员的关系。其中包括一些他们一起工作的展览记录,例如1930年在巴黎皮嘉尔剧院画廊(Galerie du théâtre Pigalle)展出的非洲与大洋洲艺术,是拉顿、查拉和当地经销商皮埃尔·勒布的合作成果;而1936年布勒东和艾吕雅在拉顿画廊举办的超现实主义展览,根据穆勒所说,在当时可以算是首开先河,且因为太激进导致没有博物馆愿意承办。当时拉顿所组织拍卖的图录,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收藏的部落艺术品,包括一些收藏在德鲁奥拍卖行的销售图录——算是行业内最早的一批关于此类的拍卖——也会在此次展览中展出。
继野兽派和立体派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可以算是头一批将部落作品视作艺术的人。1936年的展览将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作品与部落艺术交叉放置,继而巩固了部落艺术的地位。例如将曼·雷用毯子包裹缝纫机的作品《伊西多尔·杜卡斯之谜》(L’Enigme d’Isidore Ducasse,1920年)、梅拉·奥本海姆第用羚羊毛覆盖茶杯的作品《皮草午餐》(Le Déjeuner en fourrure,1936年)与阿拉斯加、新几内亚和大洋洲面具放在一起展览。现在将部落艺术与现代艺术,特别是超现实主义作品,混合放在一起已是一个被彻底接受了的模式。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在其1984年至1985年的展览“‘原始主义’在20世纪艺术:现代艺术与部落艺术的同族性”中便将二者结合;而拉顿早在50年前就在欧洲与美国之间建立了通道,他将自己许多件艺术品借给了MoMA1935年的大展“非洲黑人艺术”。最近则有贝耶勒基金会2009年在巴塞尔举办的展览“视觉接触:非洲、大洋洲和现代
艺术”。
钱很重要
据巴比尔-穆勒所说,拉顿曾为了1936年超现实主义展览问瑞士艺术家尚·丁格利借一两件作品。但丁格利坦诚交代,他已身无分文,实在是无法借给拉顿任何作品。两人便商定了一项协议,丁格利为展览修建橱窗,以此来换取报酬,以及食物和酒。穆勒说:“丁格利说他做木工所得到的酬劳比他卖两幅作品的所得还要多。”
表面上看起来是反殖民主义者——至少是政治上的激进分子——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其实对正在新兴的部落艺术市场异常精明。艾吕雅在1929年时曾写信给他的妻子加拉说道:“我在荷兰用2万法郎买下了一件来自于新几内亚的偶像崇拜艺术品(高2.5米)。这件作品举世无双,蔚为壮观。总有一天,我会以20万法郎的价格将它卖掉。这点毋庸置疑。”这件作品买下的两年后,艾吕雅和布勒东便在德鲁奥拍卖行出售自家部落艺术收藏品。那次拍卖与巴黎“国际殖民地大展”定在了同一个时间段,因为拉顿从不浪费这种宣传机会。
在1931年2月,艾吕雅给加拉写道:“现在正是资金短缺的时候。我昨天看到了拉顿,他跟我商量说要在5月初左右帮我和布勒东卖掉我们那些收藏⋯⋯那时正巧有殖民地展览,他认为这个展览有助于我们的销售量。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做?”艾吕雅这种有目的性,甚至投机取巧的想法,正好与拉顿不谋而合。在20世纪的上半时期,非洲有大量的作品销售出国,而拉顿则在巴黎市场上形成了垄断。生意好时,他可以在一天之内就从在殖民地工作的人手中直接买下80到100件作品。以巴黎和伦敦为基础的非洲与大洋洲艺术品经销商兰斯·恩特威斯尔曾说过:“拉顿是个擅于算计的人,那时的价格也有很大的利润空间。那是一个非常不同的年代,相比之下,今天的利润已大不如前。”
前苏富比拍卖行的部落艺术品部总监,伯纳德·戈恩称当今是一个“稳定且非投机性”的市场。顺便一提,他在布鲁塞尔的画廊便专注于非洲、大洋洲与印尼艺术品。戈恩认为:“现在的市场比两三年前更为消极。热爱部落艺术家的一直是一小群人。”
殖民主义和纳粹
随着布勒东、达利、恩斯特和安德烈·马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相继离开欧洲前往纽约,超现实主义团体暂时解散。与此同时,拉顿继续在巴黎做着交易。他曾被指控与纳粹合作,但是有很多证据与这个论点相悖。已知的是,拉顿在二战前与柏林收藏家阿瑟·斯派尔交往密切。
据巴比尔-穆勒说,在战争期间,斯派尔一度与驻守在诺曼底的德军在一起。他时常访问巴黎,并且还像以往一样,时不时与拉顿一起吃饭。穆勒道:“拉顿有车有司机,你知道他是富裕的。你可以感觉出来他的邻居们非常嫉妒他。于是他们便跑去警察那里告发拉顿在战争期间内曾与纳粹关系密切。”
有报道称,卢浮宫是因为拉顿涉嫌与纳粹接触而推掉他在1979年捐赠的加蓬和其他一些非洲艺术品。在巴黎工作的非洲与大洋洲艺术家爱兰·德·蒙布森曾于1960年左右见过拉顿,他说卢浮宫只不过是“还没有准备好把非洲艺术加入他们的收藏而已”——这个观点也得到了许多其他经销商和策展人的认同。前法国总统雅克·希拉克也曾在卢浮宫策展人和总监那里碰过壁。在2000年,皮埃尔·罗森伯总监很坚定反对过希拉克关于卢浮宫部落艺术馆的想法。罗森伯说,卢浮宫已经没有闲置的空间,而将本有的珍贵藏品挪出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希拉克花费总值295万美元去修建凯·布朗利博物馆,他企图调和西方与殖民地的过去。不过,此博物馆从一开始便受到了许多批评,其中许多都来自于博物馆最初的定名“原始”或“初级”艺术博物馆,这些名字被视为具有贬义性质。凯·布朗利博物馆馆长史蒂芬·马汀认为希拉克的本意是好的,他说:“希拉克希望这些艺术品是献给它们自身的文明的,而非那些受它们启发或研究它们的人们。”
归还权仍然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70副霍皮(Hopi)面具在今年4月上拍德鲁奥拍卖行,而这场具有争议性的拍卖也上了世界各地的新闻头条。尽管部落和其驻美国大使都曾反对并干预这场交易,这次拍卖依然卖出了931000欧元。马汀指出凯·布朗利博物馆也曾在去年12月收购过相似的霍皮面具,并说:“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非常喜爱来自霍皮的物品,所以这些作品会定期上拍卖市场。”这几副面具是在20世纪初期被民族学家杰西·菲克斯的同伴买下的,后来捐赠给了加州羚羊谷印第安博物馆。去年12月的那场交易则没有任何霍皮人来反对。马汀谈到凯·布朗利博物馆根本“没有想到”部落成员会来抵制4月份的那场拍卖。伯纳德·戈恩则说霍皮族的这次事件已经成为了一个“政治足球”,并补充道:“这些‘索赔’是一种部落得回权利的方式。”3月份巴黎苏富比拍卖行的那场巴比尔-穆勒收藏的前哥伦比亚风格作品拍卖会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四个拉丁美洲人声称,在这场出售的313件物品里,至少有一百多件是非法掠夺物。苏富比则在拍卖开场前发表了一份声明称这场拍卖将不会被撤销,并且“严谨调查和彻底研究了这些作品的来源”。那场的总拍卖额为1030万欧元,是前哥伦比亚风格艺术品的新纪录,但却还是远未达到在预售中所估计的2000万欧元。
一般来说,很难用“反殖民主义者”来形容拉顿,但是他却在1953年的电影《雕塑也会死亡》中站出来反对非洲殖民政策,尽管他从未去过那里。这部电影的导演是阿兰·雷奈和克里斯·马克,因为影片带有反殖民地主义色彩,所以在上映后被法国政府禁放长达12年。1937年,拉顿在指出殖民主义对非洲艺术的影响时写道:“非洲雕塑已亡,随着众神。过不了多久,坦坦鼓和舞蹈将只会成为游客们的消遣。”可以说,拉顿虽然以贩卖死亡为生,但也是因为他,非洲艺术在欧洲获得了新生。译/孙珈祺
部落艺术之父巴黎回顾展
“查尔斯·拉顿:发现部落艺术”展于6月25日至9月22日在法国巴黎凯·布朗利博物馆展出,展品包括超过200件的部落艺术精品,以及展现查尔斯职业生涯的重要时刻的文献资料,其中包括他1931年在德鲁奥拍卖行组织的两场非洲艺术品拍卖:“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保罗·艾吕雅和安德烈·布勒东收藏的部落艺术”和“画家乔治·德·米雷收集的来自非洲和美洲的雕塑”。法国凯·布朗利博物馆位于塞纳河畔,紧挨埃菲尔铁塔,收藏有来自非洲、美洲、亚洲和大洋洲各种文化的超过30万件原始艺术精品。撰文/A.S. 译/姚汉
凯·布朗利博物馆京沪巡展
作为2013年“中法文化之春”活动的一部分,凯·布朗利博物馆两个精品巡回展今夏分别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开幕。6月17日至8月16日在国家博物馆展出的“面具·灵魂的艺术”展,也是去年国博在凯·布朗利博物馆举办“味蕾的诱惑:中国烹饪与饮食”展的回访。本次展览展出的100余件来自亚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精品面具,展示了不同地区和风格面具所蕴涵的政权、宗教、教育、农耕、建筑、娱乐等文化信息。更早时间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刚果河——非洲中部雕刻艺术展” (4月4日到7月7日),由展出仪式用人形和半人半兽形面具、中非各班部落的祖先雕像创作等三个部分组成,为参观者解读刚果河流域自然生态、人文生活与信仰崇拜的历史文化特征。撰文/姚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