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克罗瓦的《自由领导人民》曾经因为政府回避反映1830年题材的作品,而落到被廉价出售的地步)
法国艺术史学家托马斯·施勒赛尔(Thomas Schlesser),同时也是《美术》杂志的特邀记者以及电台的专栏主持人。作为“艺术与政治”这个方向的专家,他的著作《艺术面对审查——五个世纪的查禁和抵抗》展现了其深厚的学术功底与投身当前时代的勇气。
本书清理了古往今来的艺术审查制度和艺术家的互动过程,还原了艺术大师们如何跟教会、政府、机构或集体无意识中的审查制度斗争,提供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史料。一部历史书籍有意义的地方,在于还原历史的复杂和多样性,而不是往既有的口袋中进行填充。本书从艺术和政治互动的角度,重新塑造了当时的社会性格,挑战了我们耳熟能详,常常也是被简化了的“时代特色”。
以“启蒙时代”为例。作者将之标为“在幽暗和光明之间”。他认为从路易十四去世到路易十六下台之间,法国并不是处于一个革命态势日日增长、时代脉搏日渐清晰的过程。最悖论的局面发生在贵族阶层中。这一阶层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就是通过放纵自由的形象或文字克服生命空虚,获取更个人性的快乐。贵族阶层的这种艺术要求,在传统秩序的维护者——教会那里遭到激烈反对。而人们往往忘记,或者故意忘记的是另一端的情况,这个要求在启蒙主义者、自由派和进步主义者那里的遭遇。后者同样不能容忍并且控诉这种没有“与时俱进”的心灵渴求,斥之为无聊肤浅。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形成了“批评”(la critique)。也就是来自审查机构之外,来自公共空间的意见。随着公共言论的扩展,艺术也越来越向公共批评开放,受到大众趣味、时尚风俗等集体无意识的评判。历史上也第一次展现了这种批评的潜能:有时可能成为一种变相的“审查”。作者引用了当时一位思想家弗朗索瓦·萨巴捷(Francois Sabatier)的话:“批评压在艺术家身上,就像武力压在公民身上;它是艺术领域爱找茬儿的警察,甚至法官,批评有时候会转变为刽子手。”
这句话正好对应了作者举出的艺术家:卡尔·范·洛(Carle van Loo)的最终遭遇。卡尔曾经因其出色的历史画得到法国皇室的尊重。在以希腊罗马古典精神为宗旨的大方向下,卡尔既想要遵循古典风格,又想要听从艺术本身的神圣召唤。可这两个要求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回到古典要求遵循旧例;而艺术天赋和艺术幻想的召唤又要求创造,突破权威。他一步步因为这双重压力走向精神分裂。在他刚刚被评为“国王的首席画家”之后,用一幅《美惠三女神》(Graces)参加了1763年的沙龙展。这幅画由于其自由大胆的表现方式而受到批评,迫使他将画收回,恼怒地拿起颜料刀,当着学徒的面把它戳烂。后来他不得不再画一幅同题画,以使他的风格更接近“古典化”。他画完就去世了,没来得及看到后一幅画如何在1765年沙龙上大获成功。启蒙思想家及美学家狄德罗说 :“他的优雅(graces,和画名谐音)加速了他的灭亡。”
书中还反复用具体实例来证明另一种历史的变调:审查这种事情,如何在时间的作用下,或者在权力的游戏中变为反讽。在启蒙时代之后的革命时代,德拉克罗瓦那幅举世闻名的《自由领导人民》曾经因为政府回避反映1830年题材的作品,而落到被廉价出售的地步,他只好自己买回藏在家中。而纳粹在1937年举办的“堕落艺术展”,本意在于批判这些有损雅利安光辉形象的作品,却几乎囊括了那个时期德语和部分欧洲其他地区最杰出的作品,成为后来史家的重要参考线索。
到了当代艺术,查禁越来越成了双面刃,讽刺性也越来越强。问题越发显得棘手,因为艺术本身变了。从杜尚在巴黎勒阿尔市场买了一个旧公共厕所的小便器开始,一切就都改变了。作者举出了引人瞩目的维也纳行动主义。他写道,“(杜尚的行为)只是涉及一个人糟践艺术这件事”,而维也纳行动主义在一汪喷涌出的鲜血中所做的,就是“糟践人类本身”了。作者还在当代艺术这个段落探讨了“死亡美学”,对未成年人的形象利用,苏联波普艺术(Sots art),中国当代艺术等话题。
只要人类社会存在,创造和政治还存在,就会继续有艺术,继续有审查。艺术家总是那些站在火山口的人,是那些头一个跳到时代悬崖对岸的人。而审查者则在悬崖边上拉上围栏,他们树立的招牌就像我们今天在尼亚加拉瀑布边仍能看到的一样:“跳瀑布者违法,将受法律惩罚”。要安全还是冒险?要创造还是维护?虽然没有答案,但谁也无法逃脱回答的任务,正如作者在结语中最后说的那样,“一句话:战斗在继续,每个人都将选择自己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