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以下简称大都会）将两座10世纪高棉砂岩雕塑归还给柬埔寨一事，成为今夏全世界瞩目的新闻，这两座雕塑在该博物馆已经展出了将近20年。柬埔寨首相府对此举大加赞扬，雕像是1970年代被人从贡开古城偷走的，已经在6月回到金边。雕塑的归还引起了人们对贡开古迹受损状况的关注，也使一些公立和私立收藏中的重要雕塑作品被笼罩在疑云之下。

我们现在知道这组被称为“侍从跪像”的雕塑来自“荣誉之岛”（Chok Gargyar，即今贡开）中心庙宇群中的陈寺（Prasat Chen）。这里在公元10世纪曾有过短暂的辉煌，光芒甚至盖过吴哥王朝。贡开位于柬埔寨北部的偏远地带，几个世纪来一直隐藏在丛林里，直到19世纪末才被重新发现。照片资料显示，整座遗迹一直到1950年代还是完好无损的：许多专家称劫掠活动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动乱和内战期间开始猖獗起来的，包括1975年到1979年的红色高棉统治时期，不过也有人指出大规模的破坏活动应该出现在更晚近的时候。

在柬埔寨政府提出要求一年后，大都会于5月3日宣布将归还雕塑。一位艺术史学家在决策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不过跟美国政府受到的外交压力也有一定的关系。2月，联邦律师莎伦·莱文（Sharon Levin）和亚历山大·威尔逊（Alexander Wilson）从纽约出发前往柬埔寨。他们到陈寺为一项联邦调查收集证据。3月，大都会法律顾问莎伦·科特（Sharon Cott）和该馆的东南亚艺术策展人约翰·盖（John Guy）一同前往金边。他们看到了雕塑属于被掠夺赃物的证据。在贡开的一次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两座雕塑的底座，雕塑所在寺庙是在1972年前后被毁的。大都会决定主动归还雕塑，并发布公告称它“最近掌握了一些新的书面研究资料”，而在二十年前博物馆“获取这些物品时是不可能接触到这些资料的”。柬埔寨政府赞扬大都会有着“崇高的道德标准”。

洗劫一空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柬埔寨代表安妮·勒梅斯特（Anne Lemaistre）作为顾问暗中参与了大都会一案，她描述了贡开雕像被洗劫一空的情形。“柬埔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考古遗迹遭受空前的劫掠，”她说，“从1960年代开始以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一辆辆满载着艺术珍宝的卡车驶往泰国，有时还会有军队护送，而后这些东西会被富有的西方人买走。“我们找到了照片，是盗贼站在浮雕前以表明这些东西的尺寸，”勒梅斯特说，“有交易商下单后，他们就会回去，把墙上的雕塑撬下来带走。”

柬埔寨正在努力追回它的珍宝，同时对所有那些游客可达的伟大庙宇进行保护。在教科文组织和法国的帮助下，政府已经设立了一个遗址治安小组，并对海关官员进行了培训。然而要在一个拥有3000处考古遗址的国家巡查并非易事，其中许多遗址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在偷走雕塑后，盗贼又开始洗劫建筑上的部件，”勒梅斯特说，“石碑被分解成数块，作为艺术品单独出售，令学者无从研究。2011年教科文组织派遣了一个小组前往磅同维区（Kompong Svay）的圣剑寺（Preah Khan）——一个偏远的大型寺庙群。任何人看到那里的景象都会落泪：寺庙被人粗暴地拆毁；有的企图未能得逞，一些雕塑的头遭局部毁坏。这些是21世纪初开始的，一直到2006年还在继续。如果觉得这还不够严重，他们用炸药把整个建筑炸毁，就为了把浮雕取下来。有些地方整座寺庙已经被夷为平地。”

无头雕像

盗贼首先会砍掉雕像的头，因为头是藏家出价最高的部位。大都会的两座雕像是用1987年到1992年间得到的四块残片拼合而成的。其中三块是从英国人道格拉斯·拉奇福德（Douglas Latchford）那里得来的，他是当时伦敦Spink & Son拍卖行的一名助理。第四块是一对加州夫妇捐赠的——事后得知他们也是通过Spink拍卖行从拉奇福德处购得。大都会的展品标签上没有这两座雕像的历史信息：只是称它们为“侍从跪像”。雕塑被分成了四块，且全部出自同一个源头，博物馆却令人意外地没表现出疑虑。

现年81岁的拉奇福德在曼谷颇有名望，他自称是一名“探险家兼学者”。他出生在孟买，父母是英格兰人，他在医药和房地产业的生意很成功，现在是一个健美比赛主办人。此外他还是世界级的高棉文物专家，著有几本重要的参考书。2008年他因为向柬埔寨政府捐赠高棉文物而获得了一个爵位。

去年拉奇福德在其曼谷家中接受了《纽约时报》的采访，他的家里摆满了佛教以及暹罗和缅甸神造像。他回忆了半个世纪前的经历，坐着一辆吉普车在泰国和柬埔寨的土路上行驶，探索那些被巨大的木棉树遮盖的寺庙。他是曼谷当地人所说的“小偷市场”的常客，第一座来自柬埔寨的雕像就是在那里出现的，当时柬埔寨还处在内战中。他说他这样的藏家是拯救者：作为一个笃信转世说的人，他对麦什伯格说曾有两位佛教僧人告诉他，“我的前世是一个高棉人，我收藏的东西曾经就是属于我的”。拉奇福德说他从未参与过艺术品走私，其2010年接受《曼谷邮报》采访时说，“我得到的东西大多是农民在地里发现或挖出来的。”他还说幸好保住了主要的雕像，否则“它们可能都被红色高棉当作射击训练的靶子了”。

拉奇福德把文物捐给了金边的柬埔寨国家博物馆，大都会归还的两座雕像现在就在那里展出。他还送了四座雕像给丹佛艺术博物馆，并向其出售了另外两座。

柬埔寨文化遗产部主管哈伯·塔奇（Hab Touch）说：“他的赠物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些文物能让柬埔寨人民了解到他们的过去。我们希望他的慷慨能成为其他人的榜样。”也有人质疑拉奇福德曾染指一些来历不明的文物。他们说他会把一些文物借给大型博物馆，等物品还回来后就有了正经来历，成了合法的文物。

拼图渐渐成形

柬埔寨博物馆对拉奇福德的慷慨捐赠做到了物尽其用。他说他捐赠给大都会是“向马丁·勒纳表示敬意”，马丁·勒纳（Martin Lerner）是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策展人，2005年退休，两人看起来私交甚笃。大都会正在筹备一场关于高棉帝国的大型展览，计划明年开幕，为此博物馆已经邀请柬埔寨博物馆的策展人来检查它的收藏。这可能会直接导致对另外20件藏品展开来源调查，其中有数件就是从拉奇福德和Spink拍卖行那里获取的。（拍卖行现名Spink & Son有限公司，2002年成为一个独立法人实体，和拉奇福德当年所在的那个实体的所有权是完全分离的。）

大都会“侍从跪像”的迷局似乎还有其他的一些疑点。一切都是从埃里克·伯赫东尼欧（Eirc Bourdonneau）对贡开遗迹铭文的研究开始的，他是位于巴黎的法国远东学院（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的高级讲师。他在陈寺内辨认出了两个出自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的宏大场面。这是一座供奉印度教主神毗湿奴的寺庙，雕塑师刻画了毗湿奴的两个主要化身——罗摩和黑天神。

这位法国学者认定，目前分别由多家博物馆和私人收藏持有的15座雕像原本是共同组成这两个场面的，分别摆放在寺庙从东向西的每一个门口。这些伟大的作品是10世纪高棉艺术辉煌的前奏；在伯赫东尼欧看来，“没有哪个雕塑群能像它们这样，如此震撼人心地展现了那个时期的艺术家的创造力。”

在将这些作品和距离陈寺约100公里的另一座高棉古寺女王宫（Banteay Srei）中的浮雕进行比对后，伯赫东尼欧发现，大都会的两座雕像既非侍从，也不是寺庙守卫，而是般度族的战士。雕塑描绘了一排般度族兄弟观看他们的长兄怖军（Bhima）和堂兄弟难敌（Duryodhana）对决，难敌是《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位残暴而强大的君主。这场由黑天神担任裁判的决斗呈现在寺庙的西门。

伯赫东尼欧的研究有考古发掘的证据支持，教科文组织和柬埔寨、美国当局也就此进行了沟通，研究为正在进行的联邦调查提供了依据——两名决斗者的雕像尚未找到。它们自被盗后就再没出现过。表现怖军准备用锤打断对手的腿的雕塑，目前在加州帕萨迪纳的诺顿·西蒙博物馆（Norton Simon Museum），博物馆称其正在配合联邦调查。国际文物保护与修复中心（ICCROM）的石器修复保护师西蒙·瓦尔拉克（Simon Warrack）在贡开发现了雕像的基座，上面还有雕像残留的脚。这些脚和诺顿·西蒙博物馆收藏的雕像看起来是吻合的。

还有一座雕像牵涉到苏富比的一场拍卖。2011年，拍卖行在接到柬埔寨方面的抗议后，将纽约一场拍卖会中的一座估价200万到300万美元的雕像撤拍，该雕像现在被认为就是跃起的难敌。此后不久，联邦检察官在纽约立案，试图将雕像没收，理由是雕像是从柬埔寨偷出并非法运入美国境内的。

苏富比在一份声明中说，“大都会的自愿协议”并不能对该案的“关键问题构成任何解释”。苏富比律师和雕塑的当前持有人——一位名叫露丝波里（Decia Ruspoli di Poggio Suasa）的比利时女子，1975年和丈夫在伦敦Spink拍卖行买下这座雕塑——在法庭陈述中说，即便雕像的确是从贡开取走的，柬埔寨方面也未能就其主张给出法律依据。陈述指出，没有证据证明雕像是何时被人从陈寺取走的，而陈寺“一千多年前就已经被废弃在丛林中”，那么现代柬埔寨凭什么认为，自己是10世纪那个早已消失的政权所拥有的一切的继承人？律师还写道：“（美国）政府始终未能给出清晰、明确的所有权法条，法律依据的缺失令政府无从质疑露丝波里女士和苏富比的诚信。没有任何明晰的法律可以赋予柬埔寨所有权，露丝波里女士和苏富比理应据此得出结论，雕像在从柬埔寨被取走时并非偷盗。他们无疑也有权认定，雕像在进入美国境内时依然不属于被盗赃物，且入境之时距离英国法律给予柬埔寨提出主张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

苏富比希望诉讼被驳回，但纽约法官乔治·丹尼尔斯（George Daniels）裁决美国政府可以继续诉讼。该案有望进入庭审阶段，时间由法庭自行决定（可能在2014年）。美国政府的观点是，这对比利时夫妇并非心存诚意地买下雕像，即便在1970年代都很少有人会接受这种来历不明的文物。本案中的雕像同样也被砍掉了头部，而后重新拼合起来。同样也是从拉奇福德和Spink手中售出。（为此拉奇福德辩称，事实上他并非物品的所有人。）苏富比和持有人的律师指出，美国政府是在改变规则，以求没收合法获取的私人财产。

官员和学者

在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呈给法官的证据中，有一位不具名的苏富比官员（下称“官员”）和一位高棉学者（下称“学者”）之间的通信摘要，拍卖行就雕塑的问题咨询了该学者。学者名叫艾玛·邦克尔（Emma Bunker）。苏富比律师同样也呈递了这些通信，指称检察官提供的摘要脱离了语境，存在误导。

邦克尔和拉奇福德关系密切，两人合著了三本书。她在丹佛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担任志愿顾问和演讲人，拉奇福德曾向该博物馆赠送和出售过文物。在目前被认为是难敌像的雕像交易过程中，两人有过密切的联系。

2010年6月，学者就雕像上拍一事向苏富比表达了担忧，她写道，“我对贡开做了一点补充研究”，柬埔寨人“现在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它绝对是被人从贡开的陈寺偷走的，雕像的脚至今仍在现场”。她还附上了一份文物保护师的初步报告。学者接着说：“请不要把这份报告交给任何苏富比以外的人看，我通常都能获取到这类材料，但我不想惹怒提供消息的人。”她写道：“（把雕像）公开将是极为不明智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撰文，我感到很为难。”

然而在后面的一次通信中，学者的立场完全变了。她说，“无论是柬埔寨政府还是柬埔寨国家博物馆都根本没有打算向（此处为一系列被涂黑的博物馆名称）索回任何东西⋯⋯因此我认为苏富比出售‘贡开侍卫’的计划可以继续，但最好还是不要在拍卖图录中展示或提及还在贡开现场的脚。”她重申：“该物品是合法获取的，因此可以合法出售。”

苏富比公布的8月9日通信表明，苏富比法务部建议艾玛·邦克尔把她就这件雕塑撰写的文章拿给柬埔寨的哈伯·塔奇看，邦克尔表示反对。她写道：“如果把这个特意给他看，以他目前文化部长的身份，他会被迫采取一些行动，等他做出决定可能需要数月时间。他已经申明，虽然在贡开发现了脚部，柬埔寨并没有打算要求诺顿·西蒙博物馆归还雕像。把文章特意发给他看，就好比在公牛面前挥舞红旗。”同样在这封信中，学者表达了对纽约苏富比印度和东南亚艺术部主管阿努·戈什-马祖姆达（Anu Ghosh- Mazumdar）的不满，因为此人总说这座雕像是“一个高棉舞者”。

随着拍卖日期的临近，气氛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拍卖行继续推进此事是基于一个严重的判断失误——认为金边不会出手制止。2010年9月8日，戈什-马祖姆达在一封发给自己的邮件中记下了邦克尔的看法，“到时候写出对你们不利的报道的不会是柬埔寨人，而是美国人——学界的人，还有‘庙宇控’。”

尽管如此，给雕像确立一个“早于1970年”（教科文组织缔结公约那一年）的来历的想法，还是不止一次被提出来，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大客户和美国博物馆也参与到拍卖中。苏富比印度和东南亚艺术高级顾问戴维·威尔顿（David Weldon）写道：“我相信扎拉（Zara Porter-Hill，伦敦印度和东南亚艺术部主管）可以请他（道格拉斯·拉奇福德）签字声明，他在1960年代就拥有这座雕像了，后来在1975年通过Spink卖出。”在另一封邮件中，苏富比亚洲艺术副主席亨利·霍华德-斯内德（Henry Howard-Sneyd）问同事，关于Spink拍卖行在1960年代的资料研究进展如何。2011年3月，在雕像上拍前一天，苏富比收到柬埔寨方面发来的公函，此时拍卖行选择将其撤拍。

文物追讨

拉奇福德和邦克尔在2004年编写的图录《崇敬与荣耀：高棉艺术的黄金时期》（Adoration and Glory: the Golden Age of Khmer Art）令专家感到惊讶，当时巴黎集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的皮耶尔·巴蒂斯特（Pierre Baptiste）和悌耶里·泽菲尔（Thierry Zéphir）在《亚洲艺术》（Arts asiatiques）杂志上写道，这本图录吹捧了“数件不知名的高质量作品，全然不顾它们缺乏来历信息的问题”。

追讨文物的全球行动已经展开。埃里克·伯赫东尼欧已经盯上数件属于私人收藏的作品，此外还认为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的神猴哈奴曼和丹佛艺术博物馆的箭手罗摩原本是陈设在陈寺东门的。罗摩是《罗摩衍那》的主人公，身背箭筒是他最明显的特征，经常会和忠心耿耿的猴子伙伴一同出现。伯赫东尼欧的研究论文《关于贡开的新研究》于2001年发表在了《纪念碑与记忆》《Monuments et mémoires》期刊上。

两位《洛杉矶时报》记者为跟踪报道非法文物交易而创设了博客“追逐阿佛洛狄忒”（Chasing Aphrodite），他们对贡开文物劫掠一事一直在跟进，据一篇博文称，在柏林的亚洲艺术博物馆发现了拉奇福德出借的另外四座雕像——包括来自贡开寺庙群的象头神像。在“追逐阿佛洛狄忒”的反复追问下，博物馆承认，在租借这些雕像用于2000年重新开放后的展览时，他们没有尽职进行调查程序，雕像没有详细的来历说明。博客还提到得州沃斯堡的金贝尔艺术博物馆在亚洲其他地方收购雕塑，也是通过在曼谷的那位藏家兼交易商。

看来一场大丑闻即将爆发，堪比索维索珍宝事件（1990年苏富比被迫撤拍一批在罗马时代由北安普顿侯爵持有的银器），或者最终令大量珍宝物归原主意大利和希腊的美第奇事件（1990年代中期意大利古董贩子吉阿克默·美第奇倒卖文物一案中，包括众多知名博物馆和藏家都从他那里购买过盗掘的珍贵文物）。 撰文/Vincent Noce 译／经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