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慧乾,《我们的时光》(静帧),2024年
由 Accelerator 发起,并与 Kunsthall Trondheim、Canal Projects 和 Blindspot Gallery 共同制作,由Vince Guo支持
图片致谢艺术家与刺点画廊
2019年,艺术家林书楷的自制布偶戏台、绘画、装置综合创作《岛屿戏台》在香港黄竹坑Rossi&Rossi画廊的“新神剧场”展览中展出。林书楷使用香港标志性的竹制施工脚手架作为戏台的支架,宿命轮回般地唤起“黄竹坑”的起源,正是得名于脚手架的原材料“黄竹密生取材之坑谷”。这个自明朝起形成的坑谷村落历经了上世纪60年代起轻工业的鼎盛、90年代的制造业萧条、千禧年左右的旅游地产开发、2010年开始的“工厦活化”,名字的本意早已被人遗忘。时代更迭至今,黄竹坑蜕变成了南港岛的核心艺术区,超过20间本地及国际画廊、艺术家及经纪工作室、非营利机构聚集于此。
“新神剧场”展览由当时刚加入Rossi&Rossi画廊不久的香港总监方恒邀请本地策展人万丰策划,以12位来自内地、香港、台湾的艺术家关于民间信仰与人文的创作,将两岸三地丰富活跃的民间宗教活动及剧场般的民俗庆典仪式搬进了工厦中的画廊空间。这场展览在当代的语境中重塑了漫长历史演变至今的“神圣性”及宗教的更新和再创造,与不远处的本地大王爷庙遥相呼应,也与画廊并行经营的佛教艺术及古董业务形成互文。
Rossi&Rossi为巴哈马艺术家Janine Antoni举办的亚洲首展”In my holding”展览现场,2024年,图片致谢Rossi&Rossi
香港艺术家Nicole Wong的个展”Cotton in the Ears, Furball in the Throat”在Rossi&Rossi,2023年,图片致谢Rossi&Rossi
2013年,Rossi&Rossi在黄竹坑的工业大厦中开设了香港空间,也是首批入驻黄竹坑的画廊之一。方恒加入后,为吸引更多本地观众,他开设了#southsidesaturday(南港岛周六游)活动及网站,为区域内所有画廊免费提供平台集中更新开幕信息,并每逢月末的最后一个周末号召画廊组织集体开幕、讲座、现场活动,至今已形成规模,与香港本地画廊共同组成的非营利机构香港画廊协会(HKAGA)协作运营。这一时间的选择背后的多方权衡恰是黄竹坑乃至香港画廊经营处境的典型现实。据方恒及香港画廊协会总监赖宇轩介绍,大多数画廊选址黄竹坑的最大驱动力是相对于中环而言十分低廉的租金成本,而相应的取舍即为失去中环CBD的人流量。中环的画廊大多位于底层“地铺”或处于商圈写字楼之中,画廊开幕往往选择周四工作日的夜晚下班之时;而黄竹坑的艺术空间深藏在难以寻找的工厦高层,并非在街头能随意偶然发现,观众几乎都是“带着目的来,通常会查看地图,知道自己要去哪些画廊”,周末才有闲暇专程前来黄竹坑。
2016年,地铁南港岛线开通,增设黄竹坑站,至中环的公共交通时间由半小时缩短到了十分钟(地铁三站)。近年来,黄竹坑与不远处的田湾一并构成的南港岛艺术区,与中环商业画廊区、西九龙艺术区成为了香港的三大核心艺术目的地。为了配合巴塞尔香港展会的联动效应,本年度的香港艺术周期间,香港画廊协会发起“南区快线”,组织巴士每20分钟一班穿梭于南港岛与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之间,免费开放给公众搭乘,在南港岛地区将同时举行“南港岛周末”及多场画廊开幕、现场表演、对谈活动。
“Toshi Matsumoto: Everything Visible is Empty”展览现场,2017年,图片致谢Empty Gallery
徐梯善个展”Screen-Skins”在Empty Gallery,2023年,图片致谢Empty Gallery
2015年成立的Empty画廊(Empty Gallery)则是南港岛乃至香港的另一标志性空间。换言之,是Empty画廊及本文提到的其他画廊个体的行动,决定了“香港性”与香港当代艺术如今的面貌。不同于通常的商业画廊,Empty画廊以其黑盒式(暗光线、无展陈标签)的展览空间而闻名,尤其支持非物件导向、过程驱动、概念性和研究性的艺术项目,以较为激进的方式打破观众的感知惯性。Empty画廊一年往往只做四场展览,而每场展览的背后都是多年的筹备。Empty画廊的历届展览中70%至80%的作品都是由画廊委任艺术家全新创作。徐梯善(Tishan Hsu)、武雨濛(Cici Wu)、Vunkwan TAM等多位艺术家在Empty画廊的展览成为其职业生涯的重要节点或影响力向全球扩散的关键平台。今年三月,画廊将带来筹备数年的Richard Hawkins在亚洲的首次个展。新设的画廊内长期项目TRST(The Room of Spirit and Time,取自鸟山明的“精神时光屋”哲学)选用画廊中的一部分区隔开的空间,定期邀请一位艺术家进行委任作品呈现。其第三期将同在香港艺术周期间同期呈现Covey Gong关于材料与感知间微妙互动的探索。在香港艺术周期间,Empty画廊的年度派对长年以来被视为区域内最具实验性、独立性的现场表演,将作为亚文化的电子音乐与当代艺术中的声音及多媒体实验相融合,成为了本地的先锋标志之一,由此凝聚了一个对数字文化、未来媒体和边缘性媒介感兴趣的社群,亦为香港艺术生态带来了新鲜的能量和另类话语体系。
生态是由身处其中的“人”组成的这一人本因素在香港尤其显著。对于宏观政策的推动较为缓慢的香港,个体画廊乃至个人的实践在本地的微观生态中则有着高动态反馈与响应,在构建香港当代艺术图景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
从早期入驻画廊的个体行动、南岛文化区(SICD)联合机构的发起,到如今南港岛的画廊、独立空间及香港画廊协会等机构形成的社区网络,南港岛的艺术生态网络完全构建于自组织、自发生、个体间的相互支持。相比于较为体系化、商业性更为成熟的中环区画廊,南区画廊有更为一致的切实需求作为集体驱动力而彼此团结。
比显化的共同利益更为深刻的是在日积月累中已形成文化的底层共识:在南港岛开设空间的画廊在展览呈现方面普遍更追求自由度与丰富性,显而易见,在工业大厦的“迷宫”中耗费成本搭建大型装置、新媒体及多元媒介展览、实验性的驻地及多元项目,并非画廊商业逻辑的“效益最佳”选择。在中环的所有展览空间都无法摆脱写字楼空间包括层高在内的诸多限制,而工厦“很有趣、也很粗糙”,是许多本地艺术家生根发芽汲取养分的土壤,也是内地及国际许多艺术家在亚洲打开影响力从而走向更大舞台托举及助力,如同昔日的“进出口贸易地”一般延续着跨文化的交流与对话。不久前,余德耀美术馆的“流动的美术馆YUZFLOW”香港首个新项目亦选址黄竹坑,呈现韩国艺术家李珍珠的个人展览“无着”,涵盖其代表性的“黑画”等系列,讨论日常生活中的内观与无意识情感。
林岚作品《给想藏的人》,2003年,于由万丰策展的”余炙”展览现场,2021年,图片致谢维伍德画廊
El Anatsui个展”Wijnegem”现场,2025年,图片致谢维伍德画廊
维伍德画廊(Axel Vervoordt Gallery)2014年于香港开设空间,2019年由中环的“迷你办公室”空间搬迁至黄竹坑。画廊一贯的对于东方禅意哲学、极简美学风格及回归自然理念的追求,通过画廊展览及艺术家驻地创作在黄竹坑工厦的两层空间中得到充分演绎。
维伍德画廊与本地艺术家林岚展开了深度的合作,林岚的创作常常以城市中随处可见被淘汰的二手现成物与回收材料组成大型装置。她从事教育多年,现任艺术学院讲师及学科统筹,而作为艺术家的创作之路却“大器晚成”,极少进入本地商业画廊的视野。在2021年维伍德画廊的群展“余炙”中,林岚为展览特别创作的作品《2021年的城市风景》以废品回收的双面雨伞布上的缝纫组成了空间窗外的城市拟像,阳光透过伞布在空间内投下梦一般的色彩,在密雨般的针脚与角落英女王头像的硬币之中,香港性的意义在亲密及公共的尺度上彼此缠绕。维伍德画廊于“余炙”群展后隔年为林岚举办了她的个人展览“追寻不可名状之地”,其中大型装置《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由五十块香港沿岸收集的石头打造,结合循环再用的工业物料,探索本地文化遗产及历史。林岚这场时隔9年在国际画廊的个人展览得到广泛关注,正如城市中常被忽视的回收材料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得以焕发生命。林岚的作品由此开始在澳大利亚、比利时、日本等多国艺术机构展出,在内地亦广受欢迎,本地画廊关于其创作的市场性及文化接受度方面的顾虑随之被打消。林岚将在三月于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举行大型个人展览”窗后”,并在展览中呈现更大维度的雨伞布面拼接装置创作。
维伍德画廊常关注在创作抵达成熟阶段却被低估或尚未建立广泛影响力的艺术家,并通过画廊的展览及与其他策展人、机构的合作将他们的创作带往更多地区。沈忱、石至莹等内地艺术家通过维伍德画廊香港空间的展览呈现,桥接至更多欧洲的项目与空间,并以艺术家在香港空间的创作及展览和个展促成了博斯科·索迪等多位海外(非欧美地区)艺术家在大湾区及更多内地美术馆的机构收藏及大型展览。
“王拓:第二次审问”展览现场,刺点画廊,2023年,图片致谢刺点画廊
“西亚蝶:蝶梦”展览现场,刺点画廊,2024年,图片致谢刺点画廊
德萨画廊正在展出的“王欣:灵光遗产计划”现场,2025年,图片致谢德萨画廊
位于黄竹坑的洗衣工厂改造空间的刺点画廊(Blindspot Gallery)在香港当代艺术生态中,尤其是在影像艺术、新媒体及观念艺术方面,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画廊自2010年成立以来,持续推动中国内地及香港当代艺术家,将郝敬班、王拓等以影像叙事与历史研究为核心的艺术家推向学界、机构,并助推更广泛的观众群体通过当代艺术实践对于社会记忆及政治叙事的关注。刺点画廊往年为艺术家西亚蝶的大型剪纸艺术展览”蝶梦”获得高度评价,随后艺术家参展上届威尼斯双年展。
同是首批入驻黄竹坑的德萨画廊(DeSarthe)则采取不同策略,画廊同时经营二级市场、艺术咨询及蓝筹作品交易,由此确保在长期支持新兴、年轻艺术家的项目的同时能够稳定运营。画廊创始人帕斯卡·德萨(Pascalde Sarthe)在支持激进、前沿的科技艺术实验方向上抱有强烈热情,亦同时出于自己常年深耕经典绘画的专业经验对于艺术家的“绘画基本功”、创作技术、呈现上有高要求。每年夏天,画廊的驻地项目DeSar邀请艺术家在空间内进行一个月余的现场创作及展览。钟慰、王韫琛、陈嘉翘、麦影彤二、王欣等新锐本地及内地新媒体艺术家均出自德萨画廊。
近年来,黄竹坑地区的艺术生态面临的另外一重现实考验是没有得到太多系统层面的实质支持与投入,民间自发地做了本应是政府发起的地区文化规划与留存。另一方面,亦有从业者表示在“较为偏远”的南港岛,“许多在中环的商业画廊中会因为成本、空间限制”而顾虑重重的项目,在南港岛则有更大的实现自由度。
于2012年成立的非营利艺术驻留及项目空间Spring Workshop带动了首批的画廊入驻,作为香港重要的艺术实验场,至2017年间孕育了许多跨学科项目并为本地的艺术家提供了慷慨的多方面资源支持,空间关闭后最终将场地无偿租借给Current Plans继续运营,定期举办实验展览、音乐表演及跨界艺术项目。Current Plans由曾智爱怡(Eunice Tsang)独立运营,作为一个另类空间而非商业画廊,Current Plans不通过销售艺术作品维持运营,主要依赖少量的项目资助、曾智爱怡的其他兼职(策展、在M+博物馆的兼职、讲座、写作等)收入补贴,以及艺术家的“劳务交换”:为了在有限的资源下维持空间的运作,她本人及艺术家都要承担一定的运营工作,如场地管理、宣传、行政事务等等。
Curren Plans的实验性项目Under Currents第一回、艺术家Samuel Swope的项目”Nervous Thrasher”,2024年,图片致谢Current Plans
BEAU Architects (Gilles Vanderstocken and Charlotte Lafont Hugo)在Curren Plans的展览”BEAU 2014-2024″,2024年,图片致谢
Current PlansCurrent Plans长期关注极具观念性的创作及跨学科的艺术家,过往展览包括:本地艺术家刘浩知的个展“最少知觉”(Minimal Senses,2024年),涉及关于睡眠、灵性及神经科学的探索;驻伦敦艺术家Chris Shen的个展”Perfect Sense”(2022年)以监控装置为材料,讨论机器感应和自动运作(Automation)的主题。Current Plans目前的策展方向强调深度聆听、连接性、慢节奏艺术以及手工艺。曾智爱怡认为,近年来手工艺和技能的回归值得关注,她希望通过展览和实践,强调艺术创作中的手工技艺与过程,而非简单的外包生产。三月香港艺术周期间,Current Plans将分别与马丁·戈雅生意及影像艺术家程然、纽约艺术社群“Stilllife思来”创始人青年藏家刘子玉、本地生态艺术家劳丽丽合作,在空间内呈现展览、现场表演及对话活动。
2010年的《活化工厦计划》允许将旧工业大厦空间经申请批作“康体文娱场所”用途,却笼统地将当代艺术展览与酒水餐饮派对、文娱演出等一并归于泛文化类商业经营及营利活动,至今未有实质上的对于本地艺术生态发展、研究、存档的细分政策推进。2020年,政府施政报告启动的“悦动港岛南”计划,旨在将“南区打造成为一个充满活力,适合工作、居住、探索创意及消闲玩乐的地区”;商业地产的开发变相地催化了黄竹坑艺术区的士绅化进程,有机自主形成的本地艺术社群生态在宏观的区域发展规划中则变相地被架空为“文创旅游消费符号”或是符合中产阶级生活趣味的街区“点缀”。
黄竹坑地区内的标志性新写字楼Landmark South于项目规划阶段,已预留部分楼层作为香港艺术发展局的永久办事处,艺发局同时于此营运一个近500平米的全新艺术展览空间“展艺馆”。“展艺馆”开幕后的首展”南区旁注”由大馆资深策展人郭瑛策展,以多位本地艺术家的创作,多视角回应黄竹坑地区的历史与现况、都市传说与城市经验。原艺术发展局为纾解租金压力的艺术家工作室支持计划“ADC艺术空间”也搬迁其南港岛中心至Landmark South并扩容。政府资助项目往往由于申请人数众多、手续复杂而周期较长,艺术家获批资助后,后续流程响应较慢,并无太多后续的支持与互动。自2023年艺发局于Landmark South开幕首展后,包括“ADC艺术空间”与“展艺馆”在内的展览活动并不十分活跃。Current Plans数次与成功申请“ADC艺术空间”或其他艺发局计划资助的艺术家合作展览及活动,以提供艺术家在本地社群及生态中的互动与传播机会,部分展览费用可于资助额度内核销。Landmark South的艺文活动则以手作市集、文创项目为主,与当代艺术及本地社区的关联并不十分紧密。本年度的香港艺术周期间,该空间将展出由摄影艺术家朱德华策划的“一方水土”,汇集七位本地艺术家的创作。
ADC艺术空间的工作室开放日活动“Together to Gather”海报,图片致谢香港艺术发展局
位于黄竹坑工业大厦区的壁画,该区域留存的许多大型壁画均来自于以往香港街头艺术节的作品
原本是地下文化符号的香港街头艺术节(HKwalls Street Art Festival)一度以独立涂鸦艺术家的“创作比拼/battle”将黄竹坑“单调灰暗的工业区”变成“充满活力与创意能量的艺术聚落”,如今街区的墙面却越来越多地铺满同质化的“装饰画涂鸦”,工厦被商业地产所取代,许多往年由于租金考量而涌入黄竹坑的画廊,一部分又出于运营成本及发展瓶颈的多重顾虑而关闭或搬迁。曾智爱怡坦言,若不是Spring Workshop的创始人Mimi Brown慷慨地无偿提供空间,她原计划关闭Current Plans,不仅出于财务上的难以维继,也有运营空间中的大量琐碎事务的消耗与独立空间运营的发展规模等因素。而现在坚持运营Current Plans也存有将Spring Workshop的实验性及社区精神得以延续及传承的愿景。在生态容量与市场容量相距甚远的香港,若缺乏社会文化的积淀与系统性的投入与支持,仅靠个体、独立机构、社区等民间网络的自主行动,本地生态的培植与发展土壤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遭遇阻滞。杨嘉辉、徐世琪、杨沛铿等香港艺术家已相继在威尼斯双年展等国际重要展会中崭露头角,其中不少来自于黄竹坑区域内画廊的发掘与培养。另一方面,本地中小型画廊的“学生毕业展探星”模式陷入瓶颈,对于飞速成长的艺术家难以提供持续的陪伴与资源,而本地艺术教育系统亦“缺乏养分”。
南港岛的起起落落正是香港的自发组织与系统结构、个体处境与社会动态、艺术图存与商业考量等诸多关系的微观缩影。相比于宏大的远景与目标,这里的画廊、机构、从业者可能更为关心的是如何生存、如何发掘与培养艺术家,如何用有限的成本最大化呈现下一场展览。正如黄竹坑几经改造的工厦变迁,来去之间或许有些香港本地的第一现场来不及被研究书写就被遗忘,在以经济效益为导向为主体的香港主流叙事中难以留下痕迹,却也有更多的个体自发连结为社群,以持续切实的实践传承并迭代真正代表本土的香港精神,不断丰富及拓宽“香港性”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