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不只是现实的机构,学院还是一个进行中的方案,一种创造未来的承诺。从“教”的方面说,艺术学院奉行之教育,在于引导心灵转向,培养共同关切,点拨经验,更新知见,涵养胸襟,锻造品格;学院教育之宗旨,是引导学生在怀疑和自省中发现自身,确立心灵内在的战场与殿堂。因为内心有战场,所以有批判,有反思;由于心中有殿堂,所以有敬畏、有冀望。批判、反思、敬畏、冀望,使我们在纠结与反复中不断前行。
从“学”的角度来说,“学”字之本义为觉悟,以觉来悟所未知。“学”字有自觉与觉人两种意义。读书、行事以求觉悟者,皆谓之学。《礼记·学记》有言:“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在这里,教学相长并不单指师徒之间的和合关系,而是指思想、行动的两种状态。师徒之“徒”字,不只是说“弟子”,而首先是指“同行者”。在同行者的意义上,教学之道,就是自觉与觉人。
在学院之中,艺术是“教”与“学”这两种心灵状态共同演化出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引导我们持续地批判与实验,在不断批判中更新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在反复实验中开启我们的心灵空间和社会想象,用我们的感受力对现实做出新的解释,用我们的想象力向社会和时代提案。
一位优秀的艺术家身上要具备三种能力——感受力、批判力和创造力。于是,对感受力的蒙养、批判力的激发和创造力的开启,就成为艺术教育的根本目的。要培养这三种能力,教育的途径首先不在于“求解”,而在于“求惑”。迷茫因反思而生,反思则是艺术中最为本质的精神,艺术就是要不断地让我们脚下坚硬的土地变得松动,只有松动的土壤才能蒙养富有想象力的心灵。正如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说:“想象力,是大学存在的根本理由。”而艺术,归根结底,就是用想象力去生活,去创造。
艺术家,以及学院中教授的艺术,不是一种特定的职业,而是一种“志业”。在《无条件的大学》中,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指出:拉丁文中,“professio”(职业)一词同时是“志业”,它还表示“信仰义务”,指向“责任”“诺言”与“誓言”。
对艺术家来说,这个责任或者誓言,就是去创造。而事实上,只有生活本身可以教会你如何创造。这就需要我们不断返回那个“形式所无法触及的、脆弱而骚动的中心”,去重建我们的感受力,重新发明我们的语言。这个“中心”,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说,是生活。每一位以艺术为志业的学子,都要能学会调动自身的想象力和思想能量,刺破艺术的学科化幻觉,回返我们所身处其间的日常生活场域;用心灵感知社会,用情意连接他人,同时,通过生活磨炼我们的感受力,通过他者来强化自我的批判力。
艺术家的创造是经年累月的建构,是漫长的生命历程,而不是方案及其物化。学院赋予我们艺术创造之精神,并不只是为了生产出作品,更重要的,是“为人生而艺术”。从更大的方面说,艺术是为了那些被当代生产和消费耗尽的身体,那些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磨平、击败了的个人;为的是从他们身上重新发掘出感情与智性、他们的能动性以及批判和行动的勇气,为的是重新找回众人自我表达和自我更新的力量,重建一种思想与心灵的社会时刻。
艺术正是这样一些时刻,一些生命中的“艺术时刻”。而艺术时刻,就是我们生命历程中艺术-思想发动的时刻,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崩塌、脚下的土地突然松动的那种时刻,是自我从连绵纠葛的生活世界中浮现的那些时刻,是世界不可言说之神秘一次次焕发出来的那些时刻。我们的感受力、批判力和创造力,我们每个人身上潜藏着的智性和情感能力,会在这些时刻迸发出璀璨的生命之花。中国美术学院这个大家族,传承给学生们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种艺术的状态和人生的姿态。在将来漫长的日子里,无论选择哪种职业,只要他们不忘记这一志业,这样一种艺术的姿态、创作者的姿态,就一定会活得自觉、活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