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纪录片《梦想抵抗现实》预告片(视频来源:纽约亚洲协会)
《梦想抵抗现实》海报
4月23日,春风渐暖的纽约,纪录片《梦想抵抗现实》(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原名MuXin: 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于亚洲协会(Asia Society)总部举行全球首映。影片由奥斯卡与艾美奖提名导演Timothy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联合执导。当晚的放映厅内座无虚席,观众们有些引颈寻觅着嘉宾陈丹青的身影,更多的则静待于大银幕上亲见另一位艺术家的风采,曾经的纽约客——木心。
纪录片《梦想抵抗现实》于亚洲协会总部举行全球首映,从左至右:翻译、陈丹青、Michelle Yun(亚洲协会博物馆现当代艺术高级策展人)、导演Timothy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摄影:陈志越
显示艺术,隐藏艺术家
1994年,纽约,文学讲席结束后,陈丹青(右)与木心(左)同游大都会美术馆,出馆后坐在台阶上
作为木心先生的学生、挚友及不遗余力的推介人, 陈丹青曾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这样说,“不要把木心说成另外一个物种,好像他活在云端里——什么高人啊,超逸啊,博学高贵啊,遗世独立啊——还是我们的话语习惯,大字眼,夸张。对木心冷漠,或把他说成仙人,其实是同一种思维。你要是听他话家常,谈小市民、乡下人,谈单位里弄堂里的鸡毛蒜皮,谈怎样做菜,穿衣,怎样耍流氓,怎样调情,你会发现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个健康的老头子。’”
1927年,木心出生于浙江乌镇的一个富裕家庭,自幼接受传统私塾教育。1934年至1940年间,因家中长辈与著名作家茅盾之母相熟的关系,少年木心得以终日徜徉在离家不远的“茅盾书屋”,从而接触到大量的西方经典著作。(木心戏称为“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
木心水墨风景之一,《暮色》(Twilight),1979,68.58 x 68.58 cm
“与木心同时代的中国画家在西方展示的作品往往热烈动感、先锋大胆,木心的作品却异乎寻常的安静。” Timothy Sternberg如此评价,“像是居住在遥远星球的小王子。”从木心的画作中,总能发现中西文化的深远影响,然而他又在这袖珍的画幅中(有些只有1-2英寸高,需借助放大镜方可辨识)不断地颠覆与打破着固有的传统与界限:范宽、塞尚、达·芬奇、马克·恩斯特(Max Ernst)、奥斯卡·多明戈斯(Oscar Domingues)还是塔皮亚斯(Antoni Tapies),似乎都留下些可循之迹,却最终为木心所用,创造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一场独立的实验”。
《木心画集》中的作品《Spring Brilliance at Kuaiji》(1977年-1979年)
正如耶鲁大学艺术史系教授 理查德·M·巴恩哈特(Richard M. Barnhart) 在《木心画集》前言中所说,“(木心画作中的元素)令我想到曾施予他历史影响的画家和时刻,忆及某些动机、色彩、主题、笔触。此处流露欧洲超现实主义的痕迹,彼处回荡中国17世纪个人主义精神,处处可见这些作品传承宋代山水画的精髓,而正是10至11世纪的这些艺术家为世界开创了风景绘画的先河。木心作品的许多地方令人想到郭熙和达·芬奇如何善用不可预知及偶然的形式来创造似是而非的自然图像,此外还可感到摄影对现代图像制作的影响等等,不一而足。”
银幕放大了这些本来微观的世界,黑暗中,人们惊叹于作品宁静致远的大气魄,狱中以写自白书换来的有限笔墨和为了收藏而采取的小尺幅,限制了创作的同时,鬼使神差地塑造了那隐匿的博大与壮阔。正如木心的一生,长久蛰伏于世界的尽头,却实在是拥有整个星球的“王子”。
这位与时代频繁“错位”,一生饱尝牢狱之灾与流离之苦, 直到耄耋之年才重回国人视野的艺术家,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木心确不希望读者纠结于他的多舛命途,而主张遵循他一以贯之的坚持——“显示艺术,隐藏艺术家。”(福楼拜在给乔治·桑的信中写到: 说到我对于艺术的理想,我认为就不该暴露自己,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大自然里露面。)《梦想抵抗现实》(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的拍摄历时五年,试图给出一个中肯的答案。
摄制过程:从纽约到乌镇
2010年12月,乌镇,木心、陈丹青和纪录片摄制团队的合影
影片由奥斯卡与艾美奖提名导演Timothy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联合执导。谈及为何选择木心, Francisco Bello坦言,他们原计划拍摄一部跨越三个历史阶段,包含三位中国艺术家故事的影片,却在看过木心“塔中之塔(Tower within a Tower)”系列作品后改变了主意。(木心在文革期间身陷囹圄,却于囚室中冒死创作出一座精神的“象牙塔”——66页《狱中笔记》(Prison Notes)与33幅微型风景画。)
木心纪录片导演Timothy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在首映现场,摄影:陈志越
《狱中笔记》(1971年-1972年)
“这些作品的强烈特质与超然卓越令人一见难忘。木心的故事完全可以独立成篇!” Timothy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于是决定奔赴乌镇采访木心。2010年,两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以一套贝多芬弦乐四重奏全集CD作为敲门砖与见面礼,加上陈丹青与陈向宏(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乌镇景区总规划师)从旁牵线协助,获得了老人的准许。
2010年12月,木心在影片拍摄过程中
摄制组最终与木心相处交流了十余日,取得了极为珍贵的影像素材。(木心于次年去世)“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幸运的,相比那些比我们更早接触木心的人来说,他遇到我们时正处在更为开放,也更为脆弱的阶段。有的时候,我们会重复提问,在沟通中慢慢走近他。” Francisco这样描述他们与木心的相遇和交流。
影片按照时间顺序,结合木心访谈、历史资料与情景再现等手法,梳理与展示这位艺术家的创作、思考,以及他时常自我抽离出的时代背景。顺应木心意愿,尤其突出了他的艺术作品,而非艺术家本人。“如果你们不认真对待我的创作,那就免谈。”木心一向反感将自己描述成饱经苦难的流亡艺术家,“我只是散步散的远了,就到了纽约。”他如此云淡风轻地描述这次跨越二十四年的出走,好似描述一个平凡春日里,中央公园的漫步。
纪录片《梦想抵抗现实》中木心的画作
由于导演在文本阅读上的困境,(译作实难体现木心文字精髓),影片于是聚焦在木心的绘画作品上,也恰巧成为了亮点之一。那份对往昔无半点愤恨的淡泊体现在平实而略带幽默的访谈对答里,也于木心的风景画中一览无遗。
当然,木心跌宕起伏的84年人生历程是35分钟的影片所无法完全涵盖的,影片在木心其人与艺术创作前确实显得有些简短与单薄。或许是否因为“浓缩”的需要,影片选择用画外音的方式去讲述与串连影像,尽管女生旁白的文本朗读配合原景重现式的搬演略显生硬。
归去来兮,无数人于这座城市来了又走,纽约一贯冷血,从不过问。然而,就像木心曾得意地将纽约比作他的约旦河一样,时隔多年,纽约也似乎想要赠与这位过客一份道别礼物。
2003年6月,木心(中)与策展人Alexandra Munroe (左),时任亚洲协会博物馆荣誉主席Vishakha N. Desai (右)一起出席他在亚洲协会的个展:THE ART OFMU XIN – Landscape of Memory 的开幕
“有太多这样的故事,许多人在这里时,纽约并不知晓他们的存在。突然有一天,有一个名字跳了出来,人们这才发现:哦!他曾来过纽约!即便木心已经回了乌镇,突然间,纽约来了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是从芝加哥或巴黎来的人呢?”观众席响起会心的笑声,陈丹青接着说,“2003年,就在纽约亚洲协会,木心得以于暮年举办高规格的个展(Landscape of Memory: The Art of Mu Xin)。而今天,因为这部影片,我们又重聚于此。这部电影的主角是纽约,是今天。”
木心肖像,刘丹(b. 1953),2001. 铅笔绘于19世纪纸上,15.3 x 12.7 cm。这幅肖像曾在亚洲协会2003年的展览中展出
将艺术家漫长的一生贴上标签、划分阶段固然轻易,却往往浮于表面。随着木心的文学与绘画作品不断走进人们的视野,他的知名度与影响力与日俱增,迟到半个世纪的赞誉与追捧纷至沓来,填补了长久被忽视的空缺。不管《梦想抵抗现实》这部影片本身如何,能够留下木心先生这许多珍贵的影像,或者仅仅是因首映而起的,纽约春日里的相聚,都该是一件功德。撰文/秋韵
木心小传
木心肖像
木心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中国当代文学大师、画家。1946年,木心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不久又转投林凤眠门下,在杭州国立艺专继续研习中西绘画。建国后,虽然对强调意识形态的时代风格不满,他还是担任了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70年代,木心于文革期间屡遭囚禁迫害,多年累积手稿画作尽毁。
80年代初,他远走纽约,客居异乡近三十载,笔耕不辍,散文与小说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的范本读物,画作亦被大英博物馆收藏。1989年至1994年,木心为纽约华人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近年热销的《文学回忆录》一书即为陈丹青当年课堂笔记整理编纂而成。2006年,木心受邀回故乡乌镇定居,五年后,叶落归根,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