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址与废墟肯定不是艺术旅行的唯一钥匙,但就艺术史而言,它们是第一现场■
古希腊时期,安哥拉市集(Agora),位于雅典卫城北部
说起去欧洲的艺术旅行,各大博物馆专家一定是最有发言权的。虽然我的行程中也一定会有这些场馆,但却很少把保存和展示作品的地方作为目的地。我的旅行基本按照文明的遗址和废墟来组织,也就是按照作品原生地定点,然后将与之相关的博物馆作为必到之处。
油画在14-15世纪间出现于欧洲北部,回到这之前的时代,艺术创作与空间和建筑更加难以分割。油画代表的世界观是:主体性、个人财富、贸易自由、移动性……而石雕、马赛克,湿壁画和蛋彩画,则意味着信仰、神权和君权、封建土地,固定性……虽然后者也大多保存在博物馆中,但15世纪之前西方美术的根,仍深深地遗留在文明的废墟中,遗留在地域史、空间史和建筑史中。如果不回到遗址和废墟,其实很难理解它的原始面貌。 在仔细游历过的遗址中,雅典古市集是一个我最喜爱的、非凡的例子。它是整个古代雅典文明个性得以最充分体现的地方,甚至要超过古卫城。就是在这个地方,古代雅典人的法院、民主议会、军事机构和菜市场、学校、银行完全聚集在一起。就是在这个地方,哲学家和市民辩论哲学,戏剧作者在人群中寻找灵感,政治家必须靠公开演讲传播理念;也是在这个地方,建筑起西方历史上第一座公共建筑:柱廊;出现了第一个展示用的“画廊”;树立起第一座人民英雄纪念塑像:弑僭主者。
雅典卫城
雅典古市集遗址
参观遗址和废墟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就是案头准备工作。它们之所以为“遗”为“废”,就是岁月完全或部分地改变了它们原来的面貌,后来人必须借助书籍和考古资料的帮助,才能真正与之对话。第一次去古市集仅有半天时间,我只能大致走一圈之后,进入博物馆学习考古资料。回国后主要依靠法文和英文,参照希腊文资料,才彻底弄清这个地方复杂丰富的历史。次年,我又毫不犹豫地把雅典古市集作为行程中的重要的一站。
整整两天我都流连在这片遗址中,后世的考古学家给了市集最大的尊重。除了作为博物馆的阿塔罗斯柱廊被完全修复外,其余都保留为发掘年代的原状。站在世界第一个民主议会堂的地基旁,设想苏格拉底演讲时靠着那根石柱,仔细辨认存留下来的市集界碑……使我体会到比在博物馆更直接和强烈的感动。古代雅典文明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是城市中的户外文明,人们一大早就出门,在户外交易、辩论、开会、锻炼、创造民主体制、发动战争、演出戏剧……在古市集的遗址,树还是当年的悬铃木、乳香树、蓝花楹,草还是崖玫瑰,基督荆棘、罗马兰,夏天的日头还是那么强烈,凸显了柱廊这种有顶棚遮阴却无外墙挡眼的建筑多么天才,我仿佛一步步渐渐回到活生生的古雅典,听到哲人的辩论和小贩的叫卖争响,看到英雄的雕塑和神祇的图像比美。回国后,我以《与苏格拉底晨跑》为题,详尽描绘了古代市集最繁盛的年代,也就是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的面貌,还描画出一张苏格拉底时代的古市集中文地图,配上自己画的速写和线描图,算是对自己的二度考察有了个交代。
位于雅典古市集的阿塔罗斯柱廊,是阿塔罗斯二世赠送给雅典城的礼物,柱廊内设有雅典古市集博物馆
另一种对遗址废墟的深刻体验,发生在我求学阶段。作为一个研究中世纪艺术史的学生,我走访了法国南部大多数中世纪修道院。除了作为主要建筑的教堂外,这些修道院都有一个重要的“后院”:中庭回廊。
它通常是一个方形的空地,以一口水井或喷泉为中心,四周环绕着修士们生活的地方: 宿舍,食堂,会议室,图书馆……它的名称:“cloître”也被用来代称整个修道院,可见这个部分的重要:回廊四周的石柱上通常雕刻着福音故事和来自外族的装饰图案,是中世纪罗曼艺术的典范之作;精美的日祷书也在回廊边的抄经室中制作,使用的植物性颜料常常来自中庭花园;回廊的建筑形制是封闭隔绝的,它的拉丁文:“claustrum”, 来自动词:claudere,意思是“关闭”。修道士最早的名称:monos(希腊文),是“单独”的意思,就是强调要对外界世界关闭而与神独对,这正是修道院文化的精髓。回廊的空地总是被打理成花园,在中世纪,人们也直接把这个区域叫作“hortus conlusus”:紧闭的花园。这就是西方“花园”这个概念的始祖。所以在关于圣母的绘画中,特别是无数次被描画的“天使报喜”的题材,我们看到她总是居住在一个封闭的花园中。
法国南部的修道院中庭回廊已经没有当年的功能,但是这样的历史遗址仍然是今天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们被改造成幼儿园、学校,或音乐会堂、小型戏剧剧场。
我第一次进入阿尔勒圣托菲姆教堂的回廊,是参加一个朗读会。傍晚还有斜阳的时候,一眼看见的是回廊中心的艳绿的草坪,草坪周边的古老栎树以及各色玫瑰花丛。我们就坐在草坪上,听一些法国作家和演员轮流朗读文学名作的段落,其中有后来在电影《爱》中扮演男主角的贝尔蒂良先生。后来才知道这个活动持续至今,是法国著名出版社南方契约(Actes Sud)的创始人主办的,是阿尔勒回廊花园中活着的中世纪传统。
教堂正门的浮雕上,正中的基督被四福音书作者的象征环绕
阿尔勒圣托菲姆教堂内的草坪
1840年创作的版画展现了阿尔勒圣托菲姆教堂往日的风貌
历史幽灵仿佛不曾离开,它进入表演者的声音和形态。一次次提醒我这个异乡人,每个人的灵魂仍然在中庭回廊中梭巡,在精神和肉体,天堂和监狱之间梭巡。
遗址与废墟肯定不是艺术旅行的唯一钥匙,但就艺术史而言,它们是第一现场,也是直到今天,历史还会还魂归来的地方。撰文/张宇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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