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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关键词 | 郑波在园中:朝向“新齐物”的生命观与美学

Mar 28, 2023   戴章伦
640 (15)郑波,《蕨恋4》,影像,2019,16分钟
生命关键词:
#生态性恋感知力 #花园  #新齐物

生态性恋感知力

热带岛屿丛林,蕨类植物满绽生机,茂发的绿色烈烈如火。赤裸的亚裔年轻酷儿们闯入这片蕨林,用鲜嫩的肉身感知着蕨的身体。他俯首在鸟巢蕨巢穴般的根部,嗅闻温润的土质,贪婪地亲吻从根中冒出的小小叶芽。他的舌头沉醉,舔抚着芽周鲜涩青透的幼叶和上面沾满生气的土,津液在螺旋叶尖和他的舌尖之间缠粘(《蕨恋2》);他抱住一株桫椤,细长的手指在坚硬的叶柄间小心穿梭,探触满布的尖刺。他慢慢抱紧它,柔软的腹部随呻吟起伏,桫椤与他在疼痛中交融(《蕨恋3》);他白如大理石的身躯俯向舒展挺立的鸟巢蕨,阳光照射下来,蕨的影子缠满他的身体,他的手抚遍它维管束状的腰身,手影在叶身裂开的伤口徘徊(《蕨恋1》)。

640郑波,《蕨恋5》,影像,2021,10分钟

在我看来,郑波近年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种对非人世界(nonhuman world)的新感知力,我称其为“生态性恋感知力”(ecosexual sensibility)。它不满足于传统艺术创作中仅将非人世界(或“自然”)当作毫无感情的客观对象描摹刻写,或止于某种得体的视觉化建构,两种方式中人类与非人之间的关系都极为疏离。“生态性恋感知力”欲要重建一种人与非人之间深层的情感联结,使两者间的关系犹如一对在爱欲中交融的亲密恋人。早在2011年,美国性教育工作者、女性主义行为艺术家安妮·斯宾克勒(Annie Sprinkle)与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教授贝思·史蒂芬(Beth Stephens)曾在联合发表《生态“性”宣言》(Ecosex Manifesto)中宣称“大地是我们的恋人”,“我们通过感官与大地交欢”。

640 (1)郑波,《蕨恋2》,影像,2018,20分钟

郑波作品中的“生态性恋感知力”是一种从身体出发、朝向身体的感知力,它将我们习以为常的周遭世界反转为一个近似梅洛庞蒂意义上的“知觉的世界”(le monde perçu),其间,我们与非人的关系模糊而暧昧。植物诱惑我,暗示我,向我的身体倾述,植物与我之间变得如蜜般粘黏,我那自认为主宰它的身体却被它吸住,粘裹在它之中,我无法再作为一个纯粹的智性主体与它保持距离,或对它进行定义归属。植物的任何一种属性对我而言都变得极具情感意味。如同《蕨恋》中的男子用身体最柔软的部分去触碰蕨,去闻它,去蹭它,甚至撕咬它,将它吃掉;“我”像一个褪去了文明外衣的孩童,从植物那里重获了一种淳朴,甚至野蛮的身体经验,与它一同沉浸在神话般原始的爱欲之中。

640 (2)郑波在大屿山写生, 2020, 摄影:关尚智
640 (3)郑波,《春之祭 1》,影像,2021-2022,16分钟

郑波作品中的生态性恋感知力是生态的(eco)、性恋化的(sexualized),更与人类隐秘的情欲及与之相连的生殖密切相关,我们从中感到一种生的充盈,我称其为“性恋活力”(the sexual vibrancy)。在郑波的《春之祭》(2021-2022)里,时值万物生发的立春,赤身裸体的北欧舞者们站立在繁密的温带针叶林深处,他们双手一触碰松树高大笔直的躯干便开始如树灵附体般痉挛,一同进入迷狂,对着树发出兴奋如濒死般急促的呻吟。而后镜头倒转,他们倒悬如松果的身体开始像新生婴儿般盘着树根缓缓伸展。巴塔耶认为生殖(reproduction)、情欲(eros)、死亡(death)三者相互关联:生殖带来分离,暗示了一种不连续的存在(discontinuous beings),生殖却又在深层上与存在的连续性(continuity of being)——即死亡——相关联。巴塔耶因此说性高潮是一次“小死亡”,而“情欲是对生的赞许,至死方休”[1]。此种生死相续的“性恋活力”在郑波的《蕨恋》和《春之祭》中透着一种既欢快又忧郁的酷儿气质,是生的充溢亦是美的丰盈,又是对二者的耽湎。

花园

在我看来,郑波的创作方式像是一种因地造园,它好似植物对所处环境的易感。郑波就像一棵移动的树,能迅速对特定环境的生态面貌、文化土壤、社群结构及其心理状态进行敏锐精准的把握,从中汲取养分,而后收化、提炼进作品,作品因而像是从那地的土壤中毓结的果实,从主题、视觉语言到内在意涵皆带着浓郁的产地风味,又包含些许触碰当地禁忌的暗示。

640 (4)郑波,《萨摩尔》,影像,2023,21分钟

在今年由迪拜贾米尔艺术中心(Jameel Arts Centre)“艺术家花园”项目委任的新作《萨摩尔》《Samur》(2023)中,核心植物“萨摩尔”(中文称“伞刺金合欢”,又称“相思树”)是中东常见的沙漠植物,在中东的文化环境中亦有独特深意。据称它就是《圣经》中用于制造以色利民族神圣约柜的“皂荚木”(acacia tree);而在《古兰经》中,它是那恩泽乐园里供“幸福者”们食用的“香蕉树”(ṭalḥ tree);在郑波的《萨摩尔》中,它则引出一段萨摩尔、示巴女王、所罗门王三者间神秘的“树-人”之恋。《萨摩尔》的音乐直接采自迪拜本地起源于非洲的传统舞曲“Nuban”(据传示巴女王来自非洲东部),郑波保留了其男女对舞的形式,却将原先的群舞改成一树、一女、一男的三人舞。Nuban在阿联酋本地的文化语境中有祛散邪灵、净化人身的功能,郑波却将其转变为树、异教女王与先知(所罗门王在《古兰经》中被称作“先知苏莱曼”)之间颇具泛灵萨满气息的秘恋之舞,并将原典中女王对所罗门智慧的仰慕转变为新故事情节里一对沙漠中偶遇的恋人对萨摩尔生命力的崇拜。

640 (5)郑波,《萨摩尔》,2023,贾米尔艺术中心“艺术家花园”展览现场;摄影:Daniella Baptista;图片致谢Art Jameel

郑波的父母来自云南,它位于中国西南边陲,是境内少数民族与植物种类分布最多的省份。血缘中携带多元与边缘混融的基因,加上自身的酷儿身份,郑波的花园天然散发出一种缤纷而野性的生命感。借由多元合作的工作方式,郑波常能调动、组织不同领域的相关学者、艺术家、策展人、建筑师、环保工作者、农夫等参与到项目中,组成一个围绕项目生长出的临时知识社群,在地灵活地展开知识生产。《萨摩尔》的主创作团队便堪称多元组合,策展人纳丁·艾尔·库芮(Nadine El Khoury)来自黎巴嫩,两位年轻的舞者蕾·卡桑德拉(Rei Kassandra)与蔡尹·阿拉比丁·索黎曼(Zain Alabidin Soliman)分别来自菲律宾与叙利亚。在展览内容上,除了核心植物萨摩尔外,郑波选取了35种不同的野外沙漠植物,将它们移栽至至贾米尔艺术中心的花园里,并在展册上逐一列出植物的名字,力图呈现该地区沙漠生态的物种多样性。整个展览是一次“多植物+多人类”的合作成果。

640 (6)郑波,《亲缘》,装置,上海明当代美术馆现场,2017
从最早涉及植物的作品《住在上海的植物》(2013),到后来的《野草党》(2015至今)系列,“野”一直是郑波作品的独特气质。“野”是一种好奇又充满柔情的目光,郑波常用它去触及、发掘那被系统中心话语遮蔽、压抑的边缘,使其变得可见并焕发生机。在上海明当代美术馆(McaM)委任的作品《亲缘》(2017)中,郑波组织了一个“野草工作坊”,邀请观众去在意、认识美术馆周边默默聚生、乏人问津的都市野草,给它们写信,读给它们听,再将它们移植进美术馆空间弃置的电梯厢里。粉色的霓虹照耀,原本孤伶的野草在厢中摇曳出冷艳动人的风姿,每个厢门前空立着一个麦克风,似在召唤路过的有情人互述衷肠,驻足“共野”。

新齐物  

郑波的创作深受道家影响,尤其体现为由道家思想中“生”与“齐物”的观念衍生出的一种生命观,我称其为“新齐物”生命观。“生”在《道德经》中极为重要,它既涉及道教的创世论,又使万物得以持存,甚至被一度被视为与作为本体的“道”等同: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道德经》第七章)
 
“生,道之别体也。”(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正》)[2]
使物“生”,并使其“长生”,是郑波创作中的核心关切。他十分在意作品的生发性与持久性,甚至用一种反向设定去延长作品的“寿命”。他的早期作品《贾里布群岛》是一个在互联网中虚构出的乌托邦群岛,岛上“时光倒流”,人出生时是老年,死时则缩小为被放回母体的婴儿。对“生”的关切使郑波注重生的持续,亦使他敏感于生的艰难。在2018年的泰国双年展上,他将泰国农夫乔·柬怠(Jon Jandai)平和闲散的TED演讲题目《生命如此简单,何必搞得这么艰难?》反转为极具批判意识的《生命如此艰难,何必搞得这么简单?》。在“人类世”或所谓“第六次大灭绝”的背景下,郑波的“新齐物”既承袭了道家对于“生”的乐观信仰,又饱含因“生”而起的,对当下物种持存危机的忧患与警示。
640 (7)郑波,《生命如此艰难,何必搞得这么简单?》,装置,首届泰国双年展现场,2018

《庄子·齐物论》是道家思想的先锋文本,它辟创出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生命观,使中国的自然哲学先天内合了深邃的非人维度,消弭“人”与“万物”的边界,使二者并重,放入一种相互依存、转化的共生关系中进行观照。在我看来,郑波在柏林格罗皮乌斯博物馆(Gropius Bau)的展览《万物社》(2021)几乎是庄子“齐物”思想的当代回响与焕生。他在展览中组织了一个为期三天的工作坊,邀请12位当地的艺术家、科学家、行动主义者、园艺家来共同构筑“万物社”,他们分别作为12种不同“物”(包括光、水、微生物、土壤、梧桐树、狐狸、历史等)的“体道”(channels,我借鉴《庄子·大宗师》的“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将其译为“体道”)列席工作坊会议,参与制定《万物宣言》,并畅想一种“超越人类的未来”(a more-than-human future)。

640 (8)郑波,《万物社》,生态感悟练习工作坊现场,柏林格罗皮乌斯美术馆,2021;摄影:Laura Fiorio
论及当代“酷儿生态学”(Queer Ecology)时,英国学者提摩西·莫顿(Timothy Morton)曾提出各样生命形态呈“网状”(mesh)互联[3],以此模糊不同物种、生命与非生命间的边界,暗合两千多年前庄子的“齐物”思想。他进一步指出“生态多样性”(biodiversity)与“性别多样性”(gender diversity)都意在强调生命形态的“液态”流动。而在郑波的《蕨恋》中,无论是以流动的无性与有性混合来实现生殖的蕨,还是以不同方式实践多种性恋的人,都在“齐物”之网中以多样、流动的身份休戚共生。
在我看来,郑波的《春之祭》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波提切利的《春》的倒转,如果说文艺复兴是一次欧洲人文主义对“人”的解放,那么郑波的创作或可让我们展望一次“人类世”中新的文艺复兴,一种对“万物”的解放,一种“新齐物”美学的雏形。
注释:
[1] Georges Bataille, Death and Sensuality: a Study of Eroticism and the Taboo,New York: Walker and Company, 1962, pp.11-13, p.100
[2] 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8页
[3] Timothy Morton, ‘Queer Ecology’,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March 2010, Vol.125, No.2, pp. 273-282 
*若无特殊标注,本文图片皆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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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戴章伦

戴章伦,写作者、策展人。她的写作源自她的生命感。她近期的研究与策展聚焦当代生命观及相关的精神症候,关注泛文化想象与后技术世代中身体的变形、繁殖以及跨物种亲密。 她曾参与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2008)的策展执行工作,近年的策展作品包括 “Son: Signal of Authority”(inCube Arts,纽约,2016)、“寒夜”(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 2017)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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