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东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双年展之一,沙迦双年展(Sharjah Biennial)在2月7日拉开了其第15届双年展的帷幕,将持续展至6月11日。本届双年展以“在当下历史性地思考”(Thinking Historically in the Present)为主题,由已故的著名策展人奥奎·恩维佐(Okwui Enwezor)提出最初构想,沙迦艺术基金会创始人暨总监、沙迦酋长国公主胡尔·卡西米(Hoor Al Qasimi)担任策展人。
胡尔·卡西米与奥奎·恩维佐,摄影:Chika Okeke-Agulu、Sebastian Böttcher
时逢沙迦双年展创立30周年,本届双年展从沙迦酋长国首都沙迦市的中心城区延伸至卡尔巴(Kalba)、豪尔费坎(Khorfakkan)、扎伊德(Al Dhaid)和哈姆利亚(Al Hamriyah)四座城、镇,来自70余个国家的150多位艺术家的作品散布于这五座城市中的19个建筑形态与原本功能各异的场馆。完整地走访这些场馆和作品需要至少五天的时间,驱车穿越古朴的老城、新的工业区,波斯湾和阿曼湾沿岸的港口和海滩、中部的山地、沙漠与农田。在那些曾是民居群落、王公府邸、军事堡垒、银行大楼、菜市场、幼儿园、制冰厂、法庭、诊所等的展览空间,历史变迁、殖民纠葛、现代化转型的记忆凝痕与参展作品相互萦缠。
海琳娜·梅塔菲利亚(Helina Metaferia)在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的表演《愿》(The Willing),2023,摄影:Shanavas Jamaluddin
在开幕现场的导览中,胡尔·卡西米说她希望策划一场“多中心”、“复调”的双年展,当观者选择不同的观展起点和路线,会获得全然不同的经历和体验。2月6日的媒体预览以沙迦艺术博物馆(Sharjah Art Museum)为起点,观者感到一种在传统博物馆与经典双年展中的熟悉氛围,庄严整阔的空间为每位艺术家提供一个独立单元。2月7日的开幕则从沙迦的历史街区穆雷加广场(Al Mureijah Square)开始,观者立时置身于如迷宫般的民居群落,在曲折的巷弄、相似的立面、隐蔽的入口之间遇见作品。
阿齐扎·沙德诺娃(Aziza Shadenova),《珍影》(Treasured Shadows), 2022,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2023,摄影:Shanavas Jamaluddin
胡尔·卡西米在策展陈述中指出,本届双年展是沙迦双年展过去30年来建立的关系与对话的重要总结,遍及沙迦酋长国全境的不同场馆旨在连缀成一条超越地缘边界的光谱,将沙迦当地的现场与“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后殖民星群”(postcolonial constellation)连结起来,在各自独特、又可平行照鉴的处境之中引导彼此。
“后殖民星群”
已故的著名策展人奥奎·恩维佐(1963-2019)曾被任命为本届沙迦双年展的策展人,因此本届双年展被很多人视作奥奎的策展遗作。胡尔·卡西米在开幕现场接受《艺术新闻》的采访时称,奥奎生前提出了本届双年展的初步构想,以“在当下历史性地思考”作为双年展的主题,并在与她的邮件交流中提供了一组关键词,余下的策展工作都是她与工作团队在此基础上的自主阐发。
2002年,22岁的胡尔·卡西米参观奥奎策划的第11届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 11),这一展览史上的经典之作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方面,那届文献展超越卡塞尔自身的历史语境,开幕之前便在欧、亚、非、拉美的不同城市连接起作为“跨界平台”的展览活动。更重要的是,它打破西方“前卫艺术”的经典神话和对于“他者”的狭隘视阈,以后殖民为方法,注目于艺术与二战之后更广阔的全球政治、社会与文化语境的关系,并注重与城市空间、历史焕生、公众参与的联动。
胡尔·卡西米在2003年担任第6届沙迦双年展的联合策展人时,一改该双年展自1993年创立以来采取的“国家馆”模式(这种模式始创于威尼斯双年展,被20世纪下半叶“全球南方”国家举办的双年展普遍采用,隐含一种摆脱殖民统治后的民族国家身份的彰显),通过群展聚焦在不同文化交会及边界地带的生活空间,并将双年展从郊外的会展中心移至沙迦城中更给人亲切感的多个场馆。2009年,她创立了沙迦艺术基金会(Sharjah Art Foundation),在运营沙迦双年展的同时,也在沙迦的不同场馆持续主办高品质的展览和活动,致力于使沙迦成为“后殖民星群”的知识生产与思想交流的中心。
沙迦艺术基金会在沙迦穆雷加广场的多个场馆
“后殖民星群”的概念亦出自奥奎·恩维佐在2003年的同题文章。在文中,奥奎主张通过一种复杂的地缘政治组合视角,将一切生产系统和交流关系看作帝国主义殖民力量退场后的全球化之产物,“后殖民星群”指向这种地缘政治组合与“后帝国转型”构成的总体,它描述的不是一个地理区域,而是许多纠缠难解的全球关系。奥奎提出将当代艺术置于地缘政治框架下的本土与全球、中心与边缘、民族国家与个体、跨国与流散群体、观众与机构的关系之中,在本届沙迦双年展上依旧发生着回响。
“历史性地思考”
何为“历史性地思考”? 胡尔·卡西米对《艺术新闻》说,沙迦及整个海湾地区世代相传的故事和寓言为她本次的策展带来别样的启发,相较于中心化的历史书写,这些口述传统拥有更多的个体经验和视角,覆盖从远古至今的不同时代,涉及祖先的智慧与同“他者世界”的连通,并在不断传递的过程中与每一当下共鸣。
尤碧娜·南皮琴,《Ladingburra Soak》,亚麻布面丙烯,1996,图片来自伦敦Rebecca Hossack美术馆
在沙迦艺术博物馆的庄严展厅,许多富于手工感、叙事性和纪实性的作品呈现出不同创作语境里个人、集体与历史经验的交会。然而细看会发觉,许多作品指向对于历史和现实的开放想象而非客观表达。比如原住民艺术家尤碧娜·南皮琴(Eubena Nampitjin)的抽象绘画是对澳洲自然景观与无人书写的殖民遭遇的记述,我们只能通过其点、条状的笔触蕴含的能量猜想可能的情节。布伦达·法哈多(Brenda Fajardo)则将菲律宾被日本占领和美国统治年代的场景绘制成塔罗牌,使历史创伤成为一种朝向未来的神秘占卜。
哈伊拉·瓦希德,《嗡II》,2023,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摄影:Shanavas Jamaluddin
在穆雷加广场错综的巷弄,哈伊拉·瓦希德(Hajra Waheed)接受双年展委任的新作《嗡II》(Hum II)构筑了一个形如子宫的巨大空间,以令人沉浸的声场纪念亚、非、美洲的社会抵抗和反殖民运动中鲜有正史记载的重要女性。布鲁克·安德鲁(Brook Andrew)的现场装置与表演《记忆回归的仪式》(Returned Ceremony of Memory)邀请澳洲原住民与沙迦当地身着阿拉伯传统服装的表演者,在斑斓的器物与弥漫的焚香之间上演与各自祖先的联结仪式,无需以博物馆中展示的物证和殖民视角的身份建构为交流媒介。
布鲁克·安德鲁,《记忆回归的仪式》,2023,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摄影:申舶良
其余的场馆亦如不同风格的篇章展开,在沙迦酋长国最大的飞地,葡萄牙、伊朗与阿曼在19世纪曾激烈争夺的天然良港豪尔费坎,昔日法庭改建的艺术中心里,马哈拉尼·曼卡纳加拉(Maharani Mancanagara)包含动画影像和卡片游戏的作品《踪迹》(Susur Leluri)以一只鼷鹿为先辈在森林中遭遇的冲突寻找答案的叙事,指涉上世纪60年代印尼的大屠杀中那些对政治毫不知情、却遭受巨大灾难的受害者,观者可在游戏中不断抉择,将故事导向不同的结局。
索妲特·伊斯梅洛娃,《祖赫拉》,单频影像,2013,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2023,摄影:申舶良
双年展的体量如许,不少作品包含大量对话或自述,观者停留片刻,匆匆了解其背景,便又要前往下一去处。在曾先后作为英国驻海湾地区行政长官府邸和沙迦酋长卡西米家族居所的萨克之屋(Bait Al Serkal),一个漆黑的房间中展示着索妲特·伊斯梅洛娃(Saodat Ismailova)的影像作品《祖赫拉》(Zukhra),片中女子在沉睡,混杂着乌兹别克斯坦历史与个人灵性体验的幻影和声响偶尔浮现,很多观众驻足须臾,只见到漫长死寂的睡眠,未等到有事发生,便转头离开,这也极像我们通过艺术走进他人的历史和处境时的状态写照。
多重身份,多种连结
本届沙迦双年展并未依循全球双年展在展签上标注艺术家国籍的惯常方式。胡尔·卡西米对《艺术新闻》说,在今天拥有多重身份、跨越多个地域生活和工作已是一种常态,较之国家身份,沙迦双年展更关注全球性流动、迁移和流散的“临界叙事”(liminal narratives)。她谈到早年在英国求学时期感受到西方世界将“阿拉伯”简单等同于“伊斯兰”的刻板印象,也谈到沙迦作为由众多来自不同阿拉伯国家、乃至非洲、南亚、东南亚人口构成的多元现场,这种关注对于国际观众和本土社群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多丽丝·萨尔塞朵,《拔根》,2020-2022,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2023,摄影:申舶良
与此同时,本届双年展上有许多作品通过与植物、动物和科技等非人主体的连结进入“后殖民星群”的身份与边界问题。在卡尔巴制冰厂巨大的工业空间,多丽丝·萨尔塞朵(Doris Salcedo)接受双年展委任的新作《拔根》(Uprooted)用804棵根须裸露的死树造成形态逐渐崩解的避难所,它们既不能移动,又无法扎根,映射出时下大量移民、难民等流散主体的处境。在沙迦建于1977年的银行大楼,瑞纳·塞尼·卡拉特(Reena Saini Kallat)的《合唱》(Chorus)系列戏仿二战期间用来探测敌机引擎声响的警报装置,却将战争之声替换为飞舞于巴勒斯坦/以色列、英国/爱尔兰、印度/巴基斯坦、美国/墨西哥等冲突边境的鸟鸣。
曹斐,《新星》(静帧),单频录像,2019,图片来自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
在沙迦最早的现代医疗机构之一、绿洲之中的扎伊德诊所,走廊中依稀残留的消毒水气味与后园的葱茏花木相映成趣。曹斐的项目“红霞”占据了那里的一组连续空间,其中的影片《新星》里,儿子因科学家父亲将人类数字化的实验失败,成为在虚拟世界中游荡的电子孤魂,不断试图回到社会主义建设与技术跃进年代去寻找与父亲的联系,并涉及父亲与苏联援助专家的一段无果爱情。
金雅英《孔隙之谷2:骗子的阴谋》(静帧),双频影像,2019,图片来自艺术家
在上世纪70年代阿联酋教育普及风潮下兴建的哈立德·本·穆罕默德学校(Khalid Bin Mohammed School),金雅英(Ayoung Kim)的多媒介作品《孔隙之谷2:骗子的阴谋》(Porosity Valley 2: Tricksters’ Plot)以科幻手法将当代难民的迁移与数据的迁移并提,通过人与非人杂糅的形象,探讨近年来到韩国的也门难民被当地民众视作“病毒”的境遇,以及“血统纯正”这一在东亚依旧未散的国族神话。
活跃的海湾
正午时分回到穆雷加广场,进入民居群落中央的庭院,会见到15个红色石油桶立、卧于树影与光斑交杂的沙砾地面,是莫娜·哈透姆(Mona Hatoum)接受双年展委任的新作《化石小景》(Fossil Folly)。艺术家在石油桶皮上割出沙漠植物的剪影,将它们折向天空与阳光,如在生长。从石油源生于植物化石的观点来看,此作品对于沙迦及整个在上世纪70年代因石油而快速崛起的海湾地区都似有化育新生和回归本源的双重意味。
莫娜·哈透姆,《化石小景》,2023,第15届沙迦双年展现场,©Mona Hatoum
近年来,海湾地区的艺术与文化发展如火如荼。在本届沙迦双年展开幕前不久,沙特阿拉伯在吉达推出了首届伊斯兰艺术双年展(展至4月23日),其主办方迪里耶双年展基金会曾在2021年开启沙特的首个当代艺术双年展——迪里耶双年展。2022年因世界杯广受关注的卡塔尔曾一度是全球现当代艺术最大的买家,2010年开馆的阿拉伯现代艺术博物馆(Mathaf)与2019年开馆的卡塔尔国家博物馆(NMoQ)是其首都多哈的艺术双璧。
阿布扎比卢浮宫,摄影:Roland Halbe,图片来自The Art Newspaper
在与沙迦同属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阿布扎比,2017年开馆的阿布扎比卢浮宫已成为萨迪亚特岛上的文化地标,与之毗邻的阿布扎比古根海姆美术馆和扎耶德国家博物馆(Zayed National Museum)正在兴建。在距离沙迦一小时车程的迪拜,2007年创立的迪拜艺博会(Art Dubai,3月1至5日)与阿萨卡大道(Alserkal Avenue)的画廊区推动着艺术市场的繁荣。2018年开馆的贾米尔艺术中心(Jameel Arts Center)致力呈现中东、南亚乃至全球当代艺术的活跃面貌,2022年开馆的未来博物馆(Museum of the Future)则以近乎科幻的前沿科技预示人类可能的未来。
与这些相比,沙迦更像是一个较早起步的深耕者,鲜有奢丽雄踞的新型建筑,而是以双年展与各样的艺术项目,使境内蕴藏不同年代记忆的空间焕发新生,并通过在“后殖民星群”中创建深密的连结,使自身成为一个在西方中心话语之外的观念交流与知识生产的枢纽。
#关于作者#
申舶良
申舶良,独立策展人、写作者,现居上海。纽约大学博物馆学文学硕士,修习过光州双年展国际策展人课程、阿姆斯特丹大学西方神秘学课程。曾获罗伯特·博世基金会“华德无界行者”写作奖金。他的策展关注展览与文学空间的关联,最近的创作型策展项目包括2017年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策划的“寒夜”、2022首届北京艺术双年展文学单元“幻方:艺术与文学的互映”
*除特别注明
文中展览现场图片皆来自沙迦艺术基金会及作者
正在展出
第15届沙迦双年展:在当下历史性地思考
2月7日-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