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本度·德,“想象的家园”系列摄影
展览是两位策展人早期工作的积累:格布作为影像研究者,组织了《澜湄之眼》影展,邀请东南亚与中国西南的导演根据他们所在的地方与文化记录和创作,并持续关注东南亚尤其是缅甸的艺术和社会。张涵露作为时代美术馆社区实验室的策展人,同样是关注艺术是如何在社区和社会现实中发生,以及关注华南和西南地区的社会现状。这个展览结合了两人的兴趣,沿用河流作为叙事的意象或者议题切入点,讨论跨境、人和文化认同的流动、山地族群、生态危机等等。
展览地图
从高原到海洋,来自不同地区的艺术家在非常私人地视角下,讲述他们的世界。而在展览地图上,策展人与设计师为每个作品设计了一个图像,他们分别是:岩石、椅子、矿坑的地图、大象、拥抱鹿的少年、唱诗班、茶树、王冠、语言、难民、铁丝网、骑车渡河、摩托车、海底、工地围墙、榴莲、和铁索渡江。策展人将所有的这些意象罗列起来,似乎提供了一种深描(thick description)。世界的味道和系统慢慢呈现出来,像是某种西方博物馆的文物展示。我们似乎通过这些物件和意象以理解河流沿岸的世界。
陈萧伊,前:《心跳》,2021-2022年;后:《横断地星图》,2022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河流在任何地方都会产生非常重要的连接作用,”张涵露在采访中提到,“河流把什么东西联系起来可能是被建构起来的,‘母亲河’这个概念也可能是建构的,展览中一件作品萨望翁·雍维的《横渡萨尔温》中就有触及到这一点。”
萨望翁·雍维,《横渡萨尔温》,2022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展览中讨论的四条河流从同样的方向,流经不同的气候、地质、地理面貌,最终汇入太平洋和印度洋,在其中历经复杂的族群文化地区,“分布着多个正式和非正式的民族国家边界,同时与诸多以种族、性别、经济、宗教等因素作为划分标准的社会边界或意义边界层层交叠。”人们在此进行互动、交流或产生矛盾与冲突,“形成充满活力的文化互嵌过程,并与世界上其它区域紧密关联,”策展文章中如此写道。
潘涛阮,《成为冲积层》影像截图,2019年
“一个地区的人的真实的处境也会由河流联系起来,比如上游建水电站将会对整个河流沿岸的生态和文化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张涵露提及,潘涛阮的单频视频《成为冲积层》的创作就来自艺术家对于湄公河上一次灾难性的溃坝事件的反应。河流也是交通渠道,使本地通往全球化, 因此策展人们在策展文字中也强调河流是一个问题和冲突的现场,河流在展览中也串起了对具体的社会问题的讨论。
苗文翻译局,”我们的语言生产及语言巨兽召唤术”,2022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而另一面,历史、神话和语言飞越过展厅中间的河流:苗文翻译局讲述了一个被洪水冲走的苗文和重新发明苗文的“愚公移山”的故事。潘涛阮讲述了化为湄公河一滴露珠的公主,和消失在其中的一对兄弟的神话。林索占利纳在海底念诵写给虾奴的信。努班查邦跟着一个年轻人从清迈回到掸邦。张涵露提到,“如果你去读西南少数民族神话,就会发现太多故事都是围绕河流,每个民族几乎都有大洪水的创世意象,”而神话故事中与日常生活中有异的时间感也是这个展览最基础的意向——河水的涨潮退潮是“河流脉搏”。“脉搏”体现出了那个区域这种季节性的、有规律的、特殊的一种地理、气候的特点;另外河流也像是那个地区的生命脉搏,维系着沿岸的生物多样性和居民生计。
林索占利纳,《给海的信》,2019,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但是这些所有的意象又不能够被集合的理解。这每一个意象又代表了一个彼此不尽相同的文化:他们使用不同的语言、食物、历史、神话、服饰、环境。这些故事在展厅中间搭建的河流形状展墙的沿岸,依照水流的顺序,以此排布。观众以一条河的视角,顺流而下,不停地跨越各种类型的边界。看到了这些故事和创作。我们通过展签和字幕翻译,跨越语言的距离理解作品中的那个世界。
崔建,《好日子在后头?》,2022,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开展当天,中山大学一位长期在西南边境做研究的老师赵萱顶着大雨来观展。他在崔建的装置作品《好日子还在后头?》驻足。艺术家用边境线常见的铁丝网编织成一个隧道,铁丝网上挂满了蓝色或者绿色的一次性塑料袋、彩票和老旧的人字拖。同时,捆绑了大量的小型扬声器,播放着艺术家在怒江沿岸收集的录音。老师在隧道里,指着每一个扬声器,跟我说,“这个声音很常见的。”然后指着下一个扬声器,告诉我,他听到了有人在念经,有小孩在唱歌,并感叹道:“这些塑料袋(在西南)到处都是!”
吉特拉邦·凯康姆,《漫长的恢复》,2018-2022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我们沿着四条河的流动,路过的每一个复杂而陌生的文化。我们得以知道泰缅边境莫伊河沿岸的战争(吉特拉邦·凯康姆),泰国南部的虾奴(林索占利纳)和被拆散的马帮人(陈丽娟)。这些故事给观看者展现了有着具体语境和细节的复数事实。但是作品之间的故事难以集合在一起。因为下一个故事又接踵而至。大量直接与现实相关的作品,在每一件作品的浏览中,观众对东南亚这个宽泛概念的想象被打破,开始茫然。我们面对复杂的现实,宛如站在巨大的河边,观看河的另一岸。观看而不能作为,想了解却不停地被讲述新的知识。观众在其带领下,慢慢地回应着策展人张涵露在展册中的文字:“展览中来源不同的画面、故事、声音、记忆,并非因为某些确定的共性,而是有彼此牵连的问题所临时聚集在一起的。”
程新皓,《象征》,2022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当一场展览化为一条河道,带观众沿河而下、迈入数千公里外的异域,艺术家、策展人和参与工作坊的观众以不同的语言叙述。面对这些我们可能并未接触、参与、生产的文化,我们仰赖着自己的经验,嫁接去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没有时间在一个作品和作品背后的故事驻足太久,就需要移步另外一个作品和作品背后的故事。策展人作为翻译和向导,在有限的能力下,试图回答问题,然后又提出新的。他们的努力也只能给我打开第一扇门,给我更多的疑问、未满足的好奇心和挫败感。
南塔瓦·努班查邦,《回家的捷径就是多走弯路》 ,2019-2022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似乎我们理应觉得,有一些东西是超越文化语境,是共通的,是人性。是一百多年前人类学家试图寻找的“普遍真理”。但每一位艺术家都在冲击这一套理性主义下,观众对于“真理”的欲望和期待。它们要求观众去理解它们背后的现实与现实中的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很像是郭玥涵、尼古拉·格劳与阿彼察邦的视频作品。我们快速地在字幕与电影世界中穿梭,去建立“发生了什么”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联系,但这些都多亏了翻译的努力。
潘涛阮,《第一场雨,遮阳板》,2021-,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然而,翻译不可能告诉观众,潘涛阮作品《第一场雨,遮阳板 First Rain, Brise Soleil》中的“遮阳板”是什么。一个没有炎热生活的人永远不会理解空调发明前,兼顾遮阳和通风的遮阳板是什么作用?如何建造?更不可能理解小时候放学时回家,路过被遮阳板打碎的阳光(brise soleil的直译)的怀旧情结。
《河流脉搏》给观众提供了一种诱惑:我可以去认识艺术家的世界。我可以去回答艺术家提出的问题。但很快,随着作品的叙述加深,更多的问题在细节的丝絮中被悉数抛出。理解文化的尽头,是陷入无穷的作品背后知识的细节,以及凝视而不得答复的深渊。
林索占利纳,《都市街头夜总会》,2013年,在”河流脉搏”展览现场
我们将如同流民一样试图通过编撰未完成的字典去理解另外一个世界。在河流沿岸的复杂现实中,每个人的智识显得无能为力。另一个世界满满地离你而去,留下一摊汗水和身下的潮湿印记。而在河流的世界中,人、问题、历史都显得不重要。它们长久地流动,改变地貌和流向,改变气候与生机。在湄公河的冲刷里面,没有什么比湄公河本身更像一个永生的生物。
所以当我坐在林索占利纳《都市街头夜总会》前,安静地与艺术家共享柬埔寨首都金边十六分钟的一个夜晚的时候。观众被邀请从河水中起身,重新坐回到河岸,在恒温的展厅内,明白自己的渺小,放弃野心,享受数百公里外的喧嚣和迷幻。大河依然在流淌,以平缓而有力的水流,旁观着所有的事情。
撰文/冯頔
编辑/杨曜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广东时代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