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玛丽亚•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权利之地,瀑布》
新潟。在日本新潟县760平方米的土地上举办的艺术三年展“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今年举办第六届。展览总策展人,同时也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发起人北川富朗,将“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作为主题,从第一届到现在从未改变。在全球城市化进程带来越来越多问题的声讨声中,这个在自然乡野里举办的三年展的重要性正日益凸显。越来越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来到这里进行创作。到目前为止,艺术家蔡国强、草间弥生、阿布拉莫维奇、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伊利亚与艾米利亚-卡巴科夫等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作品。
每一届开展的50天内,宁静山野里的越后妻有就变得热闹起来。当地村民、志愿者、艺术家、参观者,一同在这里观看艺术、交流分享。因此“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在中国也常常被翻译为“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然而在北川富朗最新的采访中他却表示,这并不是一个属于艺术的节日,“在’大地艺术祭’中,艺术只是一个催化剂,用以呈现当地的历史和人的生活方式。”
大地艺术祭的源起
那么越后妻有当地有怎样的历史?当地人又有着怎样的生活?
“越后妻有”由十日町和津南町两个地方自治体组成,在日本古代属于越后国。今天这里距离东京只有2-3小时的电车车程,但在古代,由于多山的地貌,这里通常被认为是相当偏远的地区——“妻有”原本就是日本语“死角”的谐音。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与温暖的日本海相遇,冬季在越后妻有形成大量的降雪,一年有半年的时间里,妻有真的成为进出不便的“死角”。到了夏季,这里又是烈日炎炎。严酷的条件下,这里的人们勤恳工作,努力守护着土地。好在冬季的雪水滋润下的土地,在夏秋季节养育出丰硕的物产,因此直到今天,妻有都保留着古老的农耕生活方式和优秀的农耕文化。
然而这一切,随着近几十年日本城市化进程的发展而改变。农业生产的低效率,让众多年轻人离开乡村去到大城市,导致当地人口在几十年间大量减少,十屋九空,老龄化问题非常严重。不仅如此,曾经引以为傲的农耕知识与操作技能,在城市文明的侵略下被看做无用,村民丧失了对家乡和本土文化的自豪感。1996年,看到这一切的北川决定做点什么,“为了再看到这里老爷爷老奶奶的笑容,是举办大地艺术祭的初衷。”
然而这样古老的农耕文明之上,如何将年轻的当代艺术嫁接于此呢?说服艺术家们相对容易——尽管对大多数人来说,20世纪都市的发展才被认为是文明的发展,但是当城市人面临的环境、社会问题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对这个理论持怀疑态度的人也渐渐增多,对社会问题相对敏感的当代艺术家更是如此。
但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却要花费相当大的力气。长久以来,努力守护土地的农民们,并不知道艺术家要在土地上做什么。当地政府议员也是百般刁难,认为举办虚无缥缈的艺术节对解决实际经济问题毫无帮助。因此在首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举办之前,北川花费了4年时间,四处奔走宣讲、寻找赞助和支持,最终在2000年举办了第一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而和当地人的沟通到这里远远没有结束,过去的六届艺术祭中,除了50天的会期以外,其余的1000天,他每天都要不断地与当地人交流。艺术家们也在北川团队所营造的交流氛围中,尽可能多地和当地人沟通交流,艺术作品因此极具在地性。
▲伊利亚与艾米利亚·卡巴科夫创作的《梯田》
15年来一直被认为是大地艺术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是艺术家伊利亚与艾米利亚·卡巴科夫创作的《梯田》。第一届大地艺术祭举办之前,伊利亚-卡巴科夫来到这里,看到初春残雪里从事辛苦劳作的农民,心中产生深深的敬意,因此决定 创作一个以农民耕作劳动为主题的作品,在一片梯田中展示。当他听说一片梯田的主人福岛友喜先生因为骨折不再种田,就向他提出使用这片田地做作品。然而对这片从祖上传下来的田地有着深厚感情的福岛,起先拒绝了他的提议。然而也许是艺术家的敬意传递到了福岛的心里,最终他还是同意了。于是卡巴科夫在农田里树起彩色的农民形象,分别呈现“犁田、播种、插秧、割草、割稻、到城里贩卖”的情形,并在梯田对面建立了一座观展台,一面玻璃镜框中印着农民耕作形象的雕塑,并列有一首歌颂农民生产的诗。一个梯田中的绘本诗歌就这样被谱写成了。不知是不是被作品打动,据说后来,福岛和他的太太又开始坚持种田了。
艺术:从主角到配角
用艺术改变乡村,这可以说是身为知识分子的北川富朗的一个理想情怀。以艺术复兴乡村文化,带来地方经济振兴,带给当地人审美和精神的愉悦,提升农民对本土的自信心和自豪感……随着时间的演进,北川富朗真的做到了。十五年来,从世界各地前来参观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人数,从月16万2千8百人次大幅增长到约49万人次。这带动了当地酒店、餐饮、旅游纪念品业的大幅发展,大量增加了当地的就业人口。
艺术仿佛被塑以奇妙的改造世界力量,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多数看作大地艺术祭的主角。然而北川富朗在近日的访谈中却表示,“这不是一个有关艺术的节日,艺术只是一个催化剂,用以呈现当地的历史和人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大地艺术祭真正的主角,并不是艺术。
事实上,北川的这一观念也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而逐渐演变的。策展人观念的改变,自然带来大地艺术祭中艺术作品的变化。开始的几届艺术祭,被北川富朗称为是“将都市的当代艺术以启蒙的形式‘移植’到乡村的模式”。那个阶段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非常“正宗”的双年展艺术作品。比如第三届大地艺术祭的著名作品《最后的教室》,由艺术家克里斯蒂安-博尔坦斯基和约翰-卡门在废弃的东川小学中创作。由于大量人口从乡村迁至城市,越后妻有地区不少的小学、中学都已空置。在作品《最后的教室》中,许许多多的电扇放置在横七竖八的木头长椅上,吹着铺满地面的稻草,散发出干燥的气味,从高高的棚顶垂下来的昏黄灯泡,被风吹得轻轻摇弋;还有教室被白布整个布置成仿佛舞台一般,有玻璃棺木整齐地摆放在里面……艺术家通过这样的特别陈设,似乎要唤起人们对于不在场的学生的回忆,颇具仪式感。事实上,他们在之前两届大地艺术祭中也都使用的是相类似的方式,使“不在”变作作品。
这些作品,真实地唤起了人们对于往昔的追忆,无论从观念、制作效果来说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可以说是非常典型的当代艺术作品。然而哀悼被遗弃的乡村这类主题的作品反复出现几次之后,大地艺术祭怎样继续突破便成为了问题。而后,在不断思索下,北川进一步发掘越后妻有这片肥沃土地本身的力量。于是,超出现有的艺术框架,与当地自然、文化有更深衔接的作品,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近几年的大地艺术祭中。而艺术本身,不再是大地艺术祭的主角。
人类的创造都可以是艺术
这就又要回到大地艺术祭创立之初,北川提出的展览主题“人的自然的一部分”。这事实上与日本传统文化中很重要的与自然共生的理念相统一。大地艺术祭中的“祭”,最初源自日本神道教对自然神崇拜的祭祀活动。后来逐步演变为各种大型集会和庆祝活动。从人对自然的崇拜而发展出的日本独有的“物哀”美学,表达了人心在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心之所动的幽深玄静的情感。在这一审美情趣的影响下,日本人的所有文化、交际、工作都带有这样一种情怀,对一期一会的物与人都当珍惜。因此日本人在于劳动、制作过程中,始终秉持着一种对物的珍惜,因而追求完美。
“我所认为的艺术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诞生出来的。不论是烹调从土地中采摘的东西所做的‘食’,还是能在灾害多发地区生存下去的智慧所做的‘土木工程’,这些都可以是让参观者体验并直接捕捉的广义上的艺术。”在思索大地艺术祭的发展中,北川逐步找到了这样的理念。
▲日本艺术家磯辺行久的作品《泥石流纪念碑》
今年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中,日本艺术家磯辺行久带来名为“泥石流纪念碑”的作品便是一例。在2011年3月12日长野县北部地震引发的泥石流区域的范围内,树立了约230个高3米的黄色柱子,以此来呈现之前泥石流的痕迹。在当年发生泥石流的区域,随后建成了一座堤坝。这座堤坝虽然是一项工程设计,在艺术家眼中,却像是人类为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生存所设置的“纪念碑”。为了让参观者看清堤坝的原貌,艺术家还特意设置了台阶和观景台。
还有来自香港的“感觉工作室”组合,带领一群香港大学生志愿者,和香港的农夫合作,把香港的农作物种子带到妻有。从今年3月到7月4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在那里用有机的方式进行种植,和当地农夫一起交流、分享,并在大地艺术祭开幕的时候,举办了以“好houmei味!香Hongkong港!”为主题的料理活动。这些在妻有生长的香港作物,味道既不同于本地作物,也和在香港生长的时候不一样。这片种植的农田也在展示之列,农田里除了有作物以外,还有20条仿工字铁,阳光照耀下格外炫目。“感觉工作室”的艺术家杨秀卓这样解释作品的理念:”在农田中放工字铁其实是很荒谬的事,我们的经济发展是不是要到这样的地步,连农田都要被发展,被破坏净尽?”
▲ 来自香港的“感觉工作室”
类似这种不太像艺术的作品还有很多,还有比如妻有地区特有的鱼糕型的滑雪棚,是长期以来为了方便大雪滑落而在民间自然被设计成的房子,也被艺术家运用作为作品;妻有地区特产的草药,被艺术家特别研磨制作为“草药咖啡”,并在创立了“草药咖啡馆”,参观者每人都可以花上几百日元来品尝;一些被废弃已久的古老的农业手工技术,在很多艺术家的作品制作过程中被重新使用……
事实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发展变化,同整个世界的当代艺术发展几乎是同步的——当代艺术与其他学科、领域的交叉越来越多,连卡塞尔文献展都将生物学家、物理学家的研究作为创作直接展示,还有什么可以不艺术?当艺术不再是双/三年展的主角的时候,一切的创造便都可以是艺术了。只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找到了自然这一特别的切入点,令其在世界各地众多的艺术双/三年展中,显得有点特别。
尤其特别的是,和其他双/三年展来了又走,与当地居民没有太多关系的状况不同,当地人对大地艺术祭,从开始强烈的抵触,到如今却建立了深刻的彼此互助、依赖的关系。“当地人,尤其是老爷爷老奶奶们,竟然可以这么积极主动地参与到大地艺术祭当中,为艺术家们的作品制作担任义工,这是十五年来让我感到最满足也最惊讶的事了。”北川说。老爷爷老奶奶们的工作,何尝不也是一种艺术创造呢?
撰文 | 三叶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