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农历春节前,王功新在伦敦的首次个展“在·之间”于白立方伦敦梅森广场空间正式开幕。比起筹备展览的紧张,时间似乎宽裕了一些,但他依旧保持着较高密度的工作量。协调采访时间时,他透露翌日要准备一场对谈视频,谈话间将与展览有关的工作资料进行了在线分享,包括文字、图片和影像。这场特殊的导览,迅速将提问者带入了一个介于虚拟和现实之间的明暗交替的场域。
“在·之间”在字面表达上有意运用了一个间隔号,从题目上打开了一个具有开放性的猜测。落到时间的轴线中,这是在2017年至2022年之间的一段思考与实践。这年9月,王功新在香港的白立方举行了个展“轮回”,展览持续两个月左右,并获得了学术上的积极反馈。此后,他开始准备这场原计划于2020年在伦敦举行的新展,尝试建立新的影像语言的可能性。从初期酝酿到最终呈现,由于外部环境的变化,展期再三延迟,直至今年1月底才得以真正实现。
此次展出的12件多媒体作品皆为2019至2021年间的新作,探索了光线与思维方式之间的文化关联,并对日本战后建筑师黑川纪章所主张的“灰空间”进行了审视。“灰空间”本意指建筑内外的过渡空间,从色彩层面上,黑川纪章对此进行了阐释:“灰色是由黑和白混合而成的,混合的结果既非黑亦非白,而变成一种新的特别的中间色”。
“在·之间”指向了黑与白的交融与较量。在王功新看来,被视为两极的黑白概念,可以延伸到物理空间和距离乃至思想形态上,而灰度本身也蕴含着丰富的层次,具有无限的可变性。他的思考点集中在“利用视觉来阐述一个处于两极之间的灰度,探讨两极之间的可能性,让观众在体验的同时拓展对灰度的想象。”当基本方向确定后,在筹备作品之时,艺术家亦亲自前往伦敦观摩场地,最终选择了白立方位于梅森广场的两层空间,明确了展览的整体呈现框架。
王功新,《摇摆的灰色》,2021,黑色水槽/白色水槽:500 x 60 x 6 cm,显示屏、金属水槽、音视频分配器、3D 打印灯泡、摄像头、马达、奶白色水、墨色水, 图片:© the artist. Photo © White Cube (Theo Christelis)
实践每件作品的过程并不轻松,因为“无时无刻不是对自身艺术语言表达的挑战。”从事录像艺术二十多年来,他将问题回归到本初:自己的影像语言里,最基本的组成元素是什么?在梳理自身的创作脉络中,几个基本不变的元素跃然纸上:水,电,光,运动,声音。如果说2017年的“轮回”开启了艺术家对90年代刚涉足录像领域时的实践回望,那么“在·之间”则进一步深入和延续了“轮回”中对影像语言的反思。犹如回形针的路线,几个拐点让往返的路曲曲折折,但回旋中没有重叠。
《摇摆的灰色》(2021)占据了白立方一层的展厅。两个从空中垂下来的发光灯泡不停摆动着,或面向同一方向,或相向而动。地面水槽被分为两部分,一方池水尽墨,另一方尽是白水。灯泡不停掠过水面,室内照明也发生微妙改变,溅起的水花也打破了池水的纯粹性。此时,每个墙面上排列的20个显示器,将观众的举动融进了作品中。在亮度渐变的屏幕上,一场视觉游戏已然开始,主体客体瞬间发生转换。平淡无奇的灯泡仿佛一双诱饵,在引发观者好奇心的同时,用自身所藏匿的摄像头,发动了技术对感知的挑战。
王功新,《摇摆的灰色》,2021,黑色水槽/白色水槽:500 x 60 x 6 cm,显示屏、金属水槽、音视频分配器、3D 打印灯泡、摄像头、马达、奶白色水、墨色水, 图片:© the artist. Photo © White Cube (Theo Christelis)
动态雕塑《肇事者》(2020)中,灯管推动着水池里的墨水形成墨浪,冲向水槽一端安置的如山般的白色大理石凳。水本身成为了想要上岸的泅渡者。被墨刷洗的白,留下了灰痕,色彩与光照的走向,需要极为细微的观察方能捕捉。而灯管与液体的接触也令人产生隐隐不安之感。
王功新,《肇事者》,2020,62 x 40 x 450 cm,金属水槽、灯管、马达,墨色水、LED 灯, 图片:© the artist. Photo © White Cube (Theo Christelis)
无处着落的游移感,暗流涌动的危险性,这里面是否还设置了另一个圈套我们并未发觉?处于岌岌可危之状的固体和液体,是否在指向疫情下人类共同的命运?就像那《光的影》(2020)里,无法完全着地的石板,处在安全和落空临界点的灯泡,时刻在冲击着我们习以为常的感知。当作品内部的元素组合产生特殊效应后,它包含的隐喻性渐次显露。王功新并未对此给予肯定或否定,而是鼓励观者在基于个人的身份立场和经验中,进行自由解读。但对于所持有的方法论,他如此解释:“我有一个顽固的信念,即艺术形式的流变须与现实生活、社会环境以及当今人类所处的生存条件紧密相关。”
王功新,《光的影》,2020,106 x 106 x 223 cm,木椅、大理石、3D 打印灯泡、LED灯、灯光控制器,图片:© the artist. Photo © White Cube (Theo Christelis)
现实中,外部环境给他带来最直接的影响是无法前往展览现场,与观众直接交流。遗憾的同时,他也淡淡地说:“我们生活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不确定是常态。”
“王功新:在·之间”白立方(伦敦梅森广场)现场场景图© the artist. Photo © White Cube (Theo Christelis)
被水屡次冲刷的灰痕,屏幕上明暗不一的人影,此起彼伏的“浪”,道出了一个不确定才是常态的真谛。回首三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他用禅宗中北宗的“渐悟”作比:“早年学习绘画到今天的多媒介、视频的运用和实验,经历了从艺近三十多年的渐进过程”(引自王功新与鲁明军对谈)。
八十年代中,在首都师范大学油画系留校任教的王功新,已小有成就。在此期间完成的写实油画《七九河开》(1985)获得了“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术作品展”铜奖。1987年赴美后,一波波的文化冲击带来迷茫挣扎。这段时期他尝试过从写实中走出,慢慢转向抽象、极简主义,直至放下画笔。
王功新,《布鲁克林的天空》,1995
旧有价值的退却令人有些许怅然,但从零开始又全然开启了另一番自由,表达的通道不再单一,新兴技术成为实现艺术的手段。1995年回京后完成的录像装置《布鲁克林的天空》,被看作是“第一件将观念触觉从没有特定性质的‘空间’转移到‘场域’的作品”(皮力)。
从架上绘画走出后,王功新在反复实践中,开始专注于媒介本身的探究。他“重构观众对环境的预期”(芭芭拉·波拉克),通过建立物与物、技术与实物、虚拟与真实、艺术与科学之间非同寻常的联系,引发着人们去洞察自身与外界的动态存在。在这个打破常识的世界里,日常事物的另一种存在被激活:灯泡的运动轨迹是上下行而非左右晃(《对话》,1995);内陆小胡同里的大饼铺变成人造的“海市蜃楼”(《与邻居无关》,2009);全民热衷的国球运动也能有另一种玩法(《乒乓球的另一种规则》,2014)。
王功新,《对话》,1995 300cm × 100cm × 89cm桌子、铁容器、灯泡、马达、墨水
王功新,《与邻居无关》,2009
王功新,《乒乓球的另一种规则》,2014
拥抱新技术实现想法的同时,早期习画的经验也在潜移默化影响着艺术判断。“当进行影像编辑使用软件调图时,以前的经验就自然流露,造型能力决定了画面结构以及对色彩的把握。”他举例道。展览“在·之间”的作品多为简洁的黑白色,所用媒介如大理石、木椅、衣架线条清晰简约,令人视觉上一目了然,即使它们并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时间有回环。1995年的北京,报房胡同的一座小院内,常有人进来往地下瞅瞅,因为纽约老区的一抹剪影“下凡”至四合院里了。彼时,刚回国的王功新和夫人林天苗仍对他乡的岁月意犹未尽,自然而然就“想将纽约的视觉印象,留在北京有个展示之地”(林天苗)。家变成了开放工作室。同一年,王功新的第一件多媒介作品《对话》已先于《布鲁克林的天空》完成。这也是2017年的个展“轮回”跨越二十年时间之河“重启”90年代中期的佐证。
1995年,王功新开放工作室,展示作品《布鲁克林的天空》
采访中,他多次强调独立的思考角度和立场,坚信“艺术创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外界梳理中国当代美术史时,很难将这些独自求索的成果轻松归类,纳入到某个特定的集体思潮中。个中原因既有时代的因缘际会,个体的主动选择,亦有想象力的千差万别与理性评判的单一之间的错位。
就像《摇摆的灰色》里被长线拴住的灯,媒介的物理属性展示了存在本身的魅力。它们其貌不扬,任何人皆可识别。然而这些寻常小物却能自行摇摆,引人情不自禁望向那片黑白相爱相杀的疆域,以及赫然出现在对面的自己。在这变幻莫测的一角,当危险似乎要超越警戒线时,熹微的光依稀可寻,因为发光体没有熄灭。
撰文/王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