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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田千春首个中国个展落地上海:以无尽的线编织“颤动的灵魂”

Dec 23, 2021   TANC

“什么是灵魂?它在哪里?”

“灵魂是透明的,但当我生气的时候它会变成红色,我难过时它会变成蓝色。”

“我想,当我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我的灵魂也会改变,它会失去他们那一部分。”

“当我离开的时候,我的灵魂会去拜访别人,于是他们开始想起我。”

“灵魂就像一条很细、很长的透明的线,你无法将它切断。如果你失去了你的记忆,线就会自己溶解掉。”

1盐田千春,《我们将去往何方》,2017/2021,白色羊毛、金属线、绳 摄影:Shaunley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2019年,艺术家盐田千春来到一群与自己女儿同岁的10岁孩童面前,提出关于灵魂是什么的疑问,得到了形形色色的答案。但当她自己被问到灵魂是什么时,盐田遗憾地摇摇头,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2021年12月19日,这位生于日本,久居德国柏林的艺术家的大型回顾个展“盐田千春: 颤动的灵魂”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开幕,这是艺术家迄今为止最大规模个展继日本东京森美术馆后,首次巡展至中国内地。展览通过其以红线编织的大型装置以及其他标志性作品与照片、素描、影像、手稿,全面回顾了盐田千春过去二十五年的创作生涯。
2“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
作为少数在疫情期间能够亲自来到中国进行布展的艺术家,盐田对此次展览充满期待,“我的生活就是由一个个展览构成的,因此我需要亲自到场来布置我的每一个展览。我很喜欢中国,在隔离的这21天里,也使我能够停下来回顾自己之前的工作。”
没有边际的线在龙美术馆开阔的展厅中交织出梦境般的场景,而盐田所坚持的、必须由自己亲身在场所完成的浩大繁复的编织工作背后,事实上浇筑着艺术家关于生命、灵魂以及宿命之必然日复一日的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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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田千春1972年出生于日本大阪,1992年至1996年就读于京都精华大学美术部。在大学一年级时,面对绘画艺术的复杂技巧与悠久历史,盐田千春已经察觉到自身的无力:“即便我能选择任何事物作为主体,创作一幅抽象画对我来说仍是一种挑战……创作工作中的滚滚热情只能深深隐藏在画中……我对技巧优先于内涵的艺术理念感到沮丧,虽然我在操纵着这些历史悠久的绘画材料,我却再也无法忍耐我正在创作的轻浮之物。”
本次展览中唯一展出的一件抽象油画作品《无题》(1992),是盐田创作的最后一幅油画。
1993年至1994年,盐田作为交换生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艺术系学习,在此期间,盐田完成了一系列行为艺术作品,它们可以被视为盐田由绘画转移至以身体解脱平面艺术的行为实践的重要转折。
4盐田千春作品《成为绘画》(图左)在南澳美术馆(Art Gallery of South Australia)展览现场,2018年 图片由南澳美术馆提供
在《成为绘画》(Becoming Painting,1994) 中,盐田身披白色织物,将具有腐蚀性的红色釉料倾倒在自己身上,任由它们淹没自己的皮肤。“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副画中移动,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灰色、白色的。我希望我自身能够成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就像我梦里那样。创作这件作品后,釉料灼伤了我的皮肤,我不得不剪去被釉料染红的头发。我感到使用我自己的身体创造艺术的自由。它将艺术从作为技巧的实践中解放出来。”
行为艺术实践中对思维、意识与身体惯性的挑战以及盐田在往后的作品中所体现的一以贯之的偏执,在《成为绘画》中已初现端倪。
1996年,盐田来到欧洲,就读于汉堡美术学院,随后,她于1997年至1998年在布伦瑞克艺术大学跟随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学习,继而在柏林艺术大学跟随瑞贝卡·霍恩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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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盐田千春,《尝试,回家》,1997,行为艺术 摄影:Frank Begemann

在《尝试,回家》(Try and Go Home,1997)中,盐田在⼭崖一侧刨出象征子宫与墓⽳的浅浅地洞,从其中一次又一次赤身滚落,徒劳地往复于西西弗斯式的跻身与放逐中。在冰岛上演的行为艺术表演《无题》(2001)中,盐田有感于冰岛一处神奇的地貌中,滚烫岩浆硬化为石头所体现的大地原始的生命力,在自然景观中将自身用红线包裹。“那之后我回到了柏林。望着人来人往,我再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而活。”通过与大地接触的行为艺术实践,盐田用自己的身体叩问泥土这一人们死后的共同归宿,同时找寻着生命的根源。

7盐田千春,《无题》,2001,行为艺术(红色毛织品) 摄影:Sunhi Mang
1994年,盐田开始第一次在其作品中使用毛线。在《从基因到基因》(1994)中,盐田平躺在如同血管般细密缠绕的红线里,线的一头被轻轻拉起,指向空气与周围环境。“新的我从这件作品中诞生,到底DNA的传承会不会影响艺术创作者的大脑?这是我当时日夜思考的问题。”
在对线日渐自如的使用中,盐田逐渐找到了自己最为得心应手的创作方式。作为二维平面创作必不可少的要素——线被其带入三维世界中,成为其最主要的创作媒介。早年行为艺术创作中以身体探寻生命力量的直观表达,在盐田对线的运用与编织中找到了一种更具韧性与持久度的新语言,线成为艺术家身体新的寓居之所,在其中,对生命轮回与宿命必然的思考被隐匿在了更具迷惑性的柔软表象之下。
8盐田千春,《从基因到基因》,1994,综合材料 摄影:Kayoko Matsuna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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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盐田千春接到来自东京森美术馆的邀请,计划筹备在美术馆举办个人回顾展览。然而,在接到邀约的第二天,她被告知其12年前被诊断出的癌症再度复发。与癌症的抗争过程进一步加深了盐田对灵魂和肉体之关系的思考,在此过程中,盐田完成了这次展览两年的筹备工作,并将之定名为“颤动的灵魂”。盐田表示,“这是我第一个离死亡这么近的展览,这也让我重新思考生存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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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盐田千春,《未知的旅程》,2016/2021,金属框架、红色线 摄影:Shaunley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在《未知的旅程》(2016/2019)中,由红线编织的薄雾从黑色的船型金属构架中腾空而起,弥漫在整个展厅中,“船在其中就好像漂浮在宇宙中,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我们也是一样,我们生存的目的是什么?要向哪里去?这些都是我们只能边走边思考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或许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我将线从画布上衍生到空间中,用它们进行创作,就像在画布上用笔进行创作一样。黑色的线让我联想到夜空和宇宙。红色的线表达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同时,红色还能够使人联想到血液的颜色。人类的信仰、不可触碰的边界、警示等重要的信息也同样会用红色来表达。在创作中我感受到了红色的丰富意义,所以我通常用红色来创作作品。”在展览的开幕论坛“灵魂与时间”中,盐田说道。
12盐田千春肖像照,图片由盐田千春工作室提供。摄影:Sunhi Mang © Chiharu Shiota
盐田的大部分作品都与旅程息息相关:时间的旅程、生命的旅程、世界的旅程……同时,贯穿其中的红线又将旅程中各自散落的部分关联在一起,由此交织成网。在《串联微小回忆》(2019)中,来自现实生活的大小各异的物件被缩小至同一的、不足一指大小的尺寸,由松弛的红线相连:沙发、床褥、钢琴、茶缸、棉袜……
在古老的日本传说中,恋人的小指由看不见的红线相连;同时,红线也与生命与命运相关,在日本民间的信仰中,新生儿的小指上会系着一根红线,象征着生命的延续,而在整个人的一生中,这条无形的线与他人的线开始陆续交缠。“你不能在不与其他人联系的情况下度过一生。”盐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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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盐田千春,《串联微小回忆》,2019/2021,综合材料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在编织作品时,我通常从天花板开始,用毛线覆盖它。然后我覆盖墙面,将天花板和墙连接起来。当线足够密集时,我将它们连到地板上。最后,我会顺着一根单独的线寻找它的开头和末尾,如果我找不到,那么我会觉得这件作品已经完成了。
柔软的红线无始无终,一如看不到尽头的因果相连,线的一头扎入面目模糊的过去,而另一头牵引着未知的将来。在接受采访时,盐田表示,在全球被大流行病笼罩的今天,自己的展览能够在继东京顺利举办后,继续到达釜山、台北,随后来到上海,也如同在每一个落脚点之间系上一根红色的线,由此在各地建立了一种看不见的联系。
15《串联微小回忆》在东京森美术馆展览现场,2019年 摄影:Sunhi Mang 图片由森美术馆提供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彼时在东京六本⽊新城森⼤厦第53层的森美术馆开幕展览首站时,全球大流行病似乎还是一个几乎要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名词。展厅被陆续于玻璃落地窗后浮现的一帧帧东京繁华夜色包裹,富士山悄然隐匿于地平线边缘,展览中由艺术家收集的各色生活用品、老旧物件如同刚由身后闪烁着迷离灯光的城市烟火中抽离,在展厅中聚集为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
时隔两年展览行至上海,在龙美术馆(西岸馆)坐落于黄浦江边的一层与二层空间中重新展开,繁华的东京梦在截然不同的时空中似乎被赋予了更加亲密的生活感。冬日的浦江人行步道游客渐稀,展厅的落地窗外,清洁车在漫无目地地打转。往来游客为躲避沿江寒风匆匆步入美术馆中,共同在一场小范围的梦境里开启一场重新体验生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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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盐田千春,《聚集—追寻归宿》,2014/2021,行李箱、马达、红色线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在二层展厅的末尾处,无数的行李箱由红线牵连,不时晃动发出声响,在空中迂回前进,形成一条旅途的长河。盐田说,“晃动的箱子传递出人们在一段旅途即将开始时激动的状态,同时,红色的线也代表着无论人们走到多远的地方,依然与家中的人有一种连接。”而在全球旅行受阻的今天,摇晃的木箱显出一种更加不安的躁动,牵动着徘徊于低空的红线吱呀作响,如同陷入被围困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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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2002/2021)是本次展览中另外一件由漫无边际的线覆盖与倾轧的作品。这件作品来自盐田9岁时,对于发生于其领居家的一场大火的回忆。
“(火灾)第二天,屋外有一架钢琴静静矗立。被烧得焦黑,比以前更加美丽的让人记住。”烧焦的钢琴显然已无法再奏出悦耳的音符,但在《沉默中》里,被黑线包裹的钢琴与被整齐摆放的烧焦的座椅,显然在等待一场更加重要的音乐会的到来。
19盐田千春,《沉默中》,2002/2021,烧焦的钢琴和椅子、黑线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不存在中的存在”一直是盐田在其作品与展览中坚持探索的概念。通过对记忆、焦虑、梦境、沉默等无形的、难以把握的情感的转换与表现,盐田试图讲述从其个人经历延伸出的,对于身份、界限、生存的普遍主题的质疑。离去的东西真的消失了吗?看不见的东西就能当作不存在吗?

20盐田千春,《沉默中》,2002/2021,烧焦的钢琴和椅子、黑线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由此,盐田沉迷于对旧物的收集,试图以此留下消逝之物存在过的证据。在作品《内与外》(2009/2019)中,盐田收集建筑工地的废弃木窗,将它们拼接成为高墙,作为一道分割空间的锋利屏障。作品⼀侧展示着这些旧窗过去附着的墙壁与环境,它们是⼀个又⼀个被废弃遗忘的生活现场。“肌肤是人类的第一层皮肤,服饰是人们的第二层皮肤,而人们生活的空间——围绕着人们的墙壁、门窗就是第三层皮肤……即使是现在,柏林墙倒塌30年后,这座城市仍在持续更进着,每天都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当我凝视着柏林建筑工地那些废弃的窗户,我开始回想起东西柏林分割了二十八年,我思索着同一个民族,他们如何看待在柏林度过的日子,以及他们想过的事情。”

21盐田千春,《内与外》,2009/2021,旧木窗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我的艺术是非常个人的,”盐田说,“我所有的艺术都是从一种经验或情感开始,然后我把这种感觉扩展为普遍的东西。”如同以双手进行的缓慢的线的编织,盐田将来自自己记忆深处的情绪与经历逐一囊括在作品的传达中,直至最后溢出,形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22盐田千春,《在手中》,2017,青铜、黄铜、钥匙、铁丝、漆 ©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人们儿时大多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富商为了测试谁能够成为自己的继承人,分别给自己的三个孩子同样数目的钱币,要求他们去购买能够填满一整个房间的东西。大儿子买来一捆木头,二儿子买来一车稻草,而小儿子则带回一根蜡烛。夜晚降临,蜡烛被点亮,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不存在中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如果如此问盐田,或许她依然会摇摇头。但通过使用最柔软脆弱的材料对空间的无声入侵,以及其中所形成的巨大力量,盐田已经证实了:在空缺的位置中,的确有更加确定无疑的温度存在。与被烛光照亮的房间相比,盐田采取了一种更加稚拙与本能的方式,在漫长的时间与手工劳作中,实现了以难以名状的无形之物对无形之存在的占领与重申。
无论是蛛网还是河流,它们大约都呈现出一种无始无终之态。生命与旅程的河流还在继续向前,盐田也继续在编织着她不见起点,也望不见尽头的宿命之网。

撰文/胡炘融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展览图片由龙美术馆(西岸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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