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9月27日,在中国美术馆东侧的铁栅栏上,挂满了雕塑、绘画,一场名为“星星美展”的“展览”正在进行中。展览的形式和内容吸引了大批观众,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随之遭遇强制撤展。尽管如此,“星星美展”却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揭幕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第一届“星星美展”展览现场,1979,摄影:李晓斌,图片来源:星星艺术基金会
第二届“星星美展”,艺术家在中国美术馆前留影,前排左起:曲磊磊、李爽、钟阿城、马德升;后排左起:王克平、严力、黄锐、陈延生,1980,摄影:欧普雷,图片来源:星星艺术基金会
“我看⻅一棵非常小的树,拼命地向天空生⻓,它拼命的树枝,戳穿的了天空,露出了几缕星光,我们把那天光叫做星星。”诗人顾城在《星星》中这样写道。如同这微弱的星光,中国当代艺术借此形成燎原之势。
“星星美展”幕后的策划人之一叫⻩锐,展览名源于一次筹备会议,⻩锐表示: “星星是独立的发光体,每一个星星是独立发光的,他能自己存在,为了自己在。”42年过去了,⻩锐仍保持着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独立的发光体”这一姿态。他是“星星画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最早走出国⻔的艺术家,还是798艺术区的主要发起人之一,“大山子艺术节”的策划发起者……谈及中国当代艺术时,⻩锐是当之无愧的“老炮儿”。
从“上山下乡”的知⻘到国营厂工人,从“星星画会”发起人到自由艺术家,从日本激荡的当代艺术运动的旁观者到798艺术区的开拓者,从“白云馆”的缔造者到UCCA展览的主⻆,⻩锐的人生,简单清晰却异常有力,他的艺术,也随着人生的起伏跌宕而变得丰富多样。这一切,都在“⻩锐:抽象之道”中寻觅得到蛛丝⻢迹。
艺术家黄锐, 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正在举行的“⻩锐:抽象之道”被视为艺术家近十几年来最大规模的个展。展览关注⻩锐艺术创作初期至今的抽象作品,不仅以“早期抽象”“空间”“空间结构”“水墨实验”“装置作品”为线索,呈现多个系列的抽象创作。
走进展厅,是⻩锐新近创作的装置作品“空气城市”系列,作品延续了⻩锐一直对现实的关注。在密封的铁盒子里,装着2020年几大城市的空气,它们是罗⻢、巴黎、纽约、首尔、香港、北京、武汉。在2020年疫情肆虐期间,大家关注到平常最容易被忽视、“看不⻅”的空气,⻩锐希望参观者借此感受同样“看不⻅”的空间,思考其对我们产生怎样的影响。
“⻩锐:抽象之道”展览现场图,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锐:抽象之道”系统性的梳理以抽象语言和东亚思想作为艺术家创作的重要线索,囊括以绘画及雕塑为形式的数十件作品,从作品的维度,追溯了这位当代艺术圈“老炮儿”非同寻常的艺术创作。如展览前言所记:这些作品展现了由构思到叙事,再由演练到反省的创作过程,笔墨在情绪宣泄间恣意行进,投射信中的抽象之道。
每个展厅展出的作品,都横跨40年的艺术创作,新旧作品以一种相对照的方式 得以展示,他们或许有着相似的外观,或者有着契合的精神对照。⻩锐是一位专注空间、抽象主题,持续创作的艺术家,在“抽象之道”布展时,不仅是所选艺术作品,还是展厅里的布局与构思,特别考虑“空间”这一主题,体现了⻩锐对“空间”构成的研究。
本次展览还对⻩锐的“禅空间”“水墨之道”系列进行有针对性的呈现。此外,展览还首次呈现了艺术家2020年创作的“有道无道”系列油画及2021年的新作“天、地、人”系列,它们与⻩锐早期的“四合院”、“空间”系列遥相呼应。
“⻩锐:抽象之道”展览现场图,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本次展览策展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田菲宇称⻩锐是和UCCA所在的798以及整个当代艺术关系特别密切的艺术家。他介绍:这次展览实际上准备了一年多时间,展览的思考和筹备,都是从⻩锐多年创作的其中一个维度——抽象艺术展开,以这样一个理念,概括他40多年的艺术实践,从中可以看到他作为一个艺术家不停的学习、探索和创作。
“抽象之道”的最早作品,可追溯到1979年的《无限的空间》。⻩锐从1978年开始尝试、探索抽象绘画语言,并在次年底的“星星美展”上展出了当时完成的抽象作品,这些作品也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公开展示的抽象作品。
黄锐,《无限的空间》,1979,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转眼之间,⻩锐的抽象艺术创作已有40余年。他曾如此阐释“抽象”:抽象是一段未知的允许自由的空间。未知、自由、空间——或许它们就是⻩锐抽象艺术的关键。
日本艺评家千叶成夫曾这样评价⻩锐的作品:“即便抽象表现却总与‘现实’关联,绝非完全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抽象。”
从1970年代末开始油画创作到“星星时期”,从“四合院”系列到“空间结构”,从“空间”系列再到其后的“抽象水墨”“文字与颜色”系列,继而展开的“禅空间”“有道无道”……从早期的相对理性、克制,到后来越来越放松、自由,这也许就是⻩锐所说的“非常道”。
⻩锐最早接触美术技法上的训练,得益于儿时的同学谢光力,他们一起向谢光力的父亲——张大千的弟子谢天⺠学习中国画。经年累月的书法基础训练,让⻩锐觉得枯燥乏味,叛逆的他,最终选择与所学完全不一样的道理。
⻩锐介绍,“真正进入创作,应该是1978年。”那年4月,中国美术馆举办“法国19世纪农村⻛景画展”,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方油画真迹,他曾写道:“我惊叹凡高的热情和疯狂,可是在塞尚那里,我⻢上投入,并开始⻓达40年的对话,我们可以使用开放、平白、简约的语言。”
⻩锐倾慕于塞尚画中的色彩、线条、笔触,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当代,真正的自由,“绘画的形式让我得到一种呼吸感、自由感,然后去寻找绘画的可能性。”他说。
“上山下乡”时,⻩锐就与诗人北岛、芒克、严力等人一起“吟诗作画”。回到北京,他们共同发起了文学刊物《今天》,也正是在出版刊物的过程中,“星星美展”逐步成型。
《今天》在紫竹院公园举办的交流会,1979,摄影:王瑞,图片来源:星星艺术基金会
那时的⻩锐,喜欢先锋派思想,要做前卫,“应该是一种前卫的艺术家或者是先锋派诗人,这是我们自己的定位。”加之塞尚作品的刺激,“我立志改变照什么画什么的保守方式”。
这样的思想映照在⻩锐1979年创作的油画《圆明园-新生》等作品中。当时,他的创作还处于一种摸索阶段,一方面从塞尚、象征主义中吸收能量,再糅合高更、毕加索的手法,以主题性的方式表达。
在“星星美展”中,⻩锐选出了作品《圆明园新生》《圆明园—遗嘱》及一幅立体主义⻛格的《无限的空间》参加展览。
1979年创作的《无限的空间》,是他这一时期最具代表的作品之一。他是⻩锐创作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抽象作品,也是那个年代最早公开展示的抽象⻛格作品之一。
然而,⻩锐的个人命运与“星星美展”的命运一样,在引发巨大关注的同时面临危机。1981年开始的“反精神污染”运动,将“星星美展”列为美术领域的反面教材,还把已纳入“北京美术家协会”会员的⻩锐等人除名。
黄锐,《学大庆》,1981, 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被“隔离”的⻩锐,对绘画材料展开多样实验。1981年的《重看古典》是其综合材料创作的代表作。⻩锐直接在印刷品上画画,印刷品原有的内容,透过绘制在上面的抽象色块,变成几何化的建筑造型形式和具有建筑局部特征的视觉元素,让作品具有拼贴和波普艺术的视觉效果。以此为转折,⻩锐的艺术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黄锐,《重看古典》,1981,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到了1983年下半年,⻩锐已决心“成为一个态度坚定的抽象画家”。于当时的他:“我走在这条路上了,虽然茫茫一片,这已是最终决定——我同时告慰自己。”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星星之火逐渐形成燎原之势时,⻩锐却选择隐退,前往邻国日本,开始⻓达15年的旅日生涯。
在日本之时,正好赶上日本经济发展的爆发期,日本的艺术和市场蓬勃发展,艺术思想异常活跃,艺术界一派朝气蓬勃。日本从具体派、物派,转变到后物派,“讨论很激烈,艺术家活动成群结对。”当时⻩锐,与他们一起参加东京画廊、上田画廊等机构的展览。
在此背景下,⻩锐结识了日本画家白发一雄、元永定正等人,在日本艺术思潮和这些艺术家的影响下,他的创作进入抽象表现主义时期。⻩锐以抽象表现绘画的形式,表达当时的激烈情感。他还选择了以水墨为媒介的创作实验,他的水墨作品,既有白发一雄的狂放不羁,又有纯粹抽象语言的法度,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然而,⻩锐很快就将自己的身份从参与者转变为旁观者,与日本当代艺术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黄锐,石庭观月-日本十大枯山水-6(龙安寺),2020, 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也是在日期间,⻩锐的大尺幅水墨作品,延续之前探索空间抽象的“空间结构” 系列,还将自己的创作兴趣拓展到禅文化、《周易》等领域。⻩锐“被原始巫术的视觉符号迷倒了”,继而展开形式的探索。《周易》的各个卦象的名字中,都蕴含着转折和变革,这种不断地变革正是⻩锐创作的一个核心。《道德经》《易经》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越来越多地成为⻩锐的精神依靠。
从2017年开始,⻩锐开始了“禅空间”的系列创作。当谈及“禅空间”的灵感来源,⻩锐表示,“我一生都在努力使《易经》的法则视觉化,所以我也获得了无尽的恩惠。是《易经》把我拉进‘空间’里的‘禅空间’”。
在展开“禅空间”的实验之前,⻩锐也经历了从798艺术空间到白云馆的实验探索。
黄锐,《乾之观》,2021,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黄锐,《坤之观》,2021,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2001年,随着日本当代艺术的活力逐渐退去,⻩锐决定回到中国。在寻找画室的过程中,发现了798。他在这里租下一间厂房作为个人工作室,并决定保护这些工业建筑,对他来说,“那是我的一个作品,我就是想要把作品完美地呈现出来”。
然而,这件“作品”逐渐被裹挟798的商业化进程中,2007年,⻩锐被解除租约,他在发起“798向何处去”的公开讨论会之后,撤离这里。随后,⻩锐与友人在北京朝阳将台乡租用了一块5亩的废弃垃圾场。近30万块明清时期的建筑材料,古典哲学与当打设计的结合,成为⻩锐新的作品。
“你看我时远,你看云时近。”顾城诗中的禅句,被⻩锐运用到了庭园的建造工作中,也借此涉入禅的领域的。这种尝试的结果,成就了⻩锐的白云馆。白云馆之名取之于“白云无尽时”,易经、八卦等意会后的东方美学和哲学思想,被⻩锐转化为一座建筑,一处栖息之所。他在这处建筑中,展开《易经》的空间化实验,“恢复另一种古典”。
对⻩锐来说,禅空间是“再生的自然”。他表示,如果没有漫⻓的对《易经》的空间化实验,他也很难把精神的转移投放到现实的作品中。
黄锐,《空间结构 83-5》,1983,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禅空间”对“空间结构”的演变,“但它得到了悟性,是从创造和再生的体验中蜕变的”。⻩锐说。在创作这一时期的作品时,⻩锐放任材料的自由表达。对⻩锐而言:“我做作品,就是想把看到的东⻄转化到对面的材料、空间上,看它会形成什么样的东⻄。”这些作品,看似简单的空间中,产生跳跃出来的音调和节奏反复,好像是旧时的爵士乐。
黄锐,《空间结构84-25》,1984,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黄锐,《空間,85-15》,1985,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在⻩锐看来,入乡随俗地改造了印度大乘佛教的禅,亦可以为“道”为“德”,可以从创造事物的体验中自我解脱。
在这一思想的启发下,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他2020年后创作的“有道无道”系列油画新作。这些极简色调构成的大尺幅油画,浓稠的油彩形成粗糙的画面肌理,过度稀释的油彩则营造出水墨流动的晕染效果。
黄锐,《天》,2021,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黄锐,《地》,2021,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黄锐,《人》,2021,图片来源: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天、地、人”则是⻩锐2021年的最新创作,这些作品融汇了⻩锐近年对《易经》《庄子》等经典文本以天、地、人为基础的宇宙世界观的思考。作品在水墨书法的外观下,混入碎⻩麻的油彩,增加了材料实验的不可控性。⻩锐在作品中央留出不同形状的洞孔,似乎希望藉此打开想象空间,展开一场关于空间与物质的对话,也借此回望40多年的“抽象之道”。(撰文/黄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