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的一个中午12点,我站在新疆乌鲁木齐市中心的时代广场商厦外。太阳火辣辣地正照在我头顶,给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影。此刻我手机上显示的北京时间是14:30分,尽管太阳的时间感觉是正午。乌鲁木齐距离我一天前离开的上海的飞行距离近4000公里,如果由此向西继续飞行同样的距离的话,我会越过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抵达亚洲大陆最西端的土耳其,两千年前丝绸之路亚洲的终点站伊斯坦布尔。历史上,这条向西的道路一直都是表达人类欲望的舞台,在这里的沙漠绿洲间上演过太多人类对于远方和边界向往和想象的剧目:西出阳关、铁马冰河、葡萄美酒,大漠孤烟…
在乌鲁木齐,过街道的一家人,2021,©图片由王凯梅提供
1897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领的中亚探险队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首次对这一地区进行了地图测绘,而途中探险队遭遇的险情更是惊心动魄。在一次风暴卷走了探险队的帐篷,斯文·赫定和他的队员断水断粮第八天的时候,赫定写下了他以为是遗言的日记:“ 5月的家乡瑞典正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对于身处亚洲沙漠腹地的我们,却是最难过的日子…”19世纪末期西方人的西域探险热潮,或许只是发生在新疆辽阔疆域和悠远历史中离我们较近的一些往事,但也无可避免地塑造了我们对西域的认知。众多的文明佐证,不断地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的珍藏中,提醒我们在面对复杂当下的时候,这片广袤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多重时间多重角度下的反射,或许才是接近真相的中间地带。
斯文•赫定一行行进在沙漠中,©图片来源:百度图库
西部剧场 展览现场,2021,©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入口处醒目地摆放着一排身上写着数字的男体摄影,这是新疆籍艺术家萨子行为作品的记录:20年前,在内地入疆的绿皮火车的进站口前,萨子和他的伙伴们用写在身体上的距离做路标,完成与火车上的内地人的“对话”。那时候的火车头还叫东风号,绿皮车对于萨子这一代人来说还是真正的底层人所向往的”诗和远方“。同样调动情感的是青海出生的艺术家刘成瑞的影像作品《十年》,作品记录艺术家在青海湖支教一年后,与他的182名小学生立下的每十年重见一次,直至生命终点的约定。影片开始于2006年,刘成瑞与他的学生们手拿气球一一合影;2016年,儿童长成了少年,叠加在他们拿气球的旧照上的还有当年艺术家保存的每个学生的一根头发。这是一件朴素的作品,其真诚带来的感动令我一时间不大适应了。想到西北边疆处在迁移状态中的不仅有奔走在冬夏草场的游牧民族,就连这里的湖泊与河流也会在气候变化等因素影响下游移和改道,十年之约,包含了许多人为的美好愿望。
萨子,对话,行为影像记录,2001
刘成瑞,十年,行为艺术记录,90‘,2016-至今
李勇政的影像作品《宴请》也包含着愿望。疫情期间他从南方来到新疆,在荒无人烟的沙漠峡谷中宴请几位少数民族把酒言欢。羊肉、手抓饭…满桌的美食却遮掩不住新冠疫情下人人自危的社交距离架设在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人变得如同背景中荒漠中的山崖一样孤独,在这样的大自然中,孤独会是人类最真实的感受;蒙古族艺术家刘商英的作品《生命场》也将我们带入广袤干涸的戈壁沙漠,他在内蒙古额济纳旗的两千年前的汉代遗址和胡杨林木遗骸间展开现场绘画,粗粝的画面如同这片古老土地上凝聚着的自然和历史的沧桑,让我在出神之间仿佛看到秦时明月汉时关。古代塞外苍茫幽思的情怀,在琴嘎创建的游牧空间呈现的与内蒙有关的7位艺术家的作品中,用舞蹈、行为和摄影作品,展现现代游牧人不安和矛盾的心灵居所。探索艺术起源的论证,我们的先民是通过舞蹈或戏剧模仿气象学上的现象去呼风唤雨的,巫师、萨满师便是艺术家的祖师爷。在离天最近的草原上,这种神秘参与依旧有效,只是他们要不断地面对改造草场的当代现实。
李勇政,宴请,有声双屏影像,12‘30“,2020,高台当代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刘商英,生命场,高清视频,10’53”,16:9,彩色立体声,2015-2017
琴嘎,围栏计划,视频短片、采访视频、监控录像、数码微喷照片、喷绘墙纸、铁丝网、钢管等,尺寸可变,2019,西部剧场展览现场
如果说历史的厚重感是《西部剧场》抹不去的地方口音,那么,几部操着内地口音的外来者的侵入提醒我们西部是全中国人的西部。来自四川的艺术家刘雨佳娴熟地把玩着近年来当代艺术届甚为流行的“mockumentary”的技术,用纪录片的手法来拍摄“真实生活”场面。《远山淡景》讲述了独居在历史人物博物馆旧官邸内的新疆末代王妃热亚南木·达吾提的个体命运和日常生活,库车王族最后一位传人以“活着的证物”的身份,通过与游客合影维持着生计及博物馆运营。诗意的长镜头与充满画面的艳丽色彩彼此消解着作品中猎奇和他者的窥视目光,一个多世纪前,欧洲殖民者还曾将探险队带回本土的土著族群家庭,放在博览会上供游客参观。直到今天,许多欧美博物馆还在纠结如何将当年制成标本的土著人头入土为安。原来,博物馆这个以教育公众为目的的社会机构并不总是那么清白无辜的。
刘雨佳,远山淡景,单频录像,彩色,有声,38’26”,2018
另一位出生于武汉的艺术家叶无忌的闯入则如同是灵魂附体的一场游戏。这位几年前在火焰山下被热瓦普的琴声击中,并笃信抓饭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的90后年轻人,通过描述他与一个虚拟好友阿不力孜(Abliz)的友谊,袒露了他对中亚区域的民族、宗教和地域文化的痴迷。在录像《我的好友》中,穿着民族服装的艺术家玩转各种社交网络的图像和符号,在真实与虚构、真诚与欺骗、严肃与娱乐的杂糅中戏弄自己,也戏弄着我们每一位观看者。就连他的名字也不出所料地恰好与网络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同名同姓,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艺术家创造的众多虚构身份中的一个。
叶无忌,中亚日记 Phase3 我的好友,单频录像,14’20”,2017-2020
在西域探险最狂热的年代,探险家被称为“捕捉幻影的猎手”,而今,西域的幻影开始在风光民俗,异域风情,乡土气息中被网红打卡消费着。曾经握着镐锄的探险家的手,现在装配的是自拍杆、表情包和键盘,网络上流传的一张张大美新疆的美图秀秀,展现给我们一个个异样同质的西域。这也让一个由本土新疆人创办的艺术中心里举办的,面向西部的创作和西部本地的当代艺术的展览现场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高台当代艺术中心的两位创始人Musa马星和田雪峰,都有着在北京、上海和海外的读书工作经验,而他们终究选择返回家乡创业的举措,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在他乡的漫游中,看清楚了生活乐趣的虚幻。在属于他们的“西部剧场”,回来做具有世界性身份的新疆年轻人。这个剧场浩大庞杂,而且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