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世界的第一印象和人生初次记忆,不是阳光,也不是幼时的玩具,亦非我的母亲或孪生兄弟,而是三棵伞松。它们巍然屹立在儿时卧室的阳台前,仿佛深深扎根于此。它们立于我与天际之间:朦胧了我的视野,过滤了我对世界的感知,仿若是我的守护者,也是我的指引星。” 法国哲学家埃马努埃尔·考克西亚(Emanuele Coccia)如此回忆自己的童年,而与此类似的感悟也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所共享——我们对世界的体验和认知始于自然,始于树木。
卡西欧·瓦斯康切洛斯(Cássio Vasconcellos)《穿越巴西如画风景之旅》系列之三十七,2015年,棉纸喷墨印画,由巴黎GADCOLLECTION画廊和圣保罗Nara Roesler画廊惠允 © Cássio Vasconcellos
巴西艺术家路易斯·泽尔比尼(Luiz Zerbini)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2021年7月9日,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携手推出的展览“树,树”(Trees),试图为树重新寻回它在自然界中被人类剥夺的席位。通过呈现近30位来自中国、拉丁美洲、印度、伊朗以及欧洲艺术家涵盖绘画、摄影、影像、装置、手稿等不同形式的200余件作品,展览颂扬树这一人类社会自古以来的重要美学灵感源泉,亦呼应了最新科学发现所揭示的树之智慧和感知。在此次展览中,艺术家、植物学家、哲学家、建筑师打破边界,用一种共通的视觉语言为树木发出长久被忽视的强音,由此重思人类作为一种历史并不久远的动物,与生灵万物之间的共生关系。
“树,树”展览现场,2021年
据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展览联合策展人龚彦表示介绍,本次展览还将举办一系列的对谈与讲座,与上海这座城市发生对话。“我们将邀请上海辰山植物园执行园长胡永红讲述城市中树木的生存状态,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展现生物多样性,建筑师斯特法诺·博埃里(Stefano Boeri)阐述自己的城市森林项目等。展览还将通过‘游牧之夜’的形式,在仲夏之夜带领观众进入艺术家雷蒙·德巴东(Raymond Depardon)、弗朗西斯·阿雷的植物之旅;音乐人李带菓还为观众打造一座音景森林。与此同时,展期内展览还将通过线下线上的方式与城市和市民产生联系。”
树是地球上最庞大、最古老的有机体之一,第一个已知的森林化石可以追溯到3.85亿年前,而且植物世界占陆地总生物量的82.5%,是地球上现存占地面积最大的生命物质。与之相比,人类只有30万年的历史,只占这一有机体的0.01%。然而,在整个20世纪,人类看待树木的毫无仁慈的眼光,对世界各地的森林生态系统造成了巨大的毁坏。在此期间,80%的森林砍伐区已经彻底消失。
巴西艺术家阿丰索·托斯特(Afonso Tostes)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此后,我们经历了一个以两种速度发生的现象:一方面,北半球持续加快重新造林和回复自然栖息地的努力;另一方面,南半球对热带森林的抹杀则愈演愈烈,砍伐森林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水平。2000年至2017年间,全球森林砍伐面积达340万平方公里,全球森林覆盖率下降8.4%,其中尤以巴西、俄罗斯、加拿大、美国、印度尼西亚和刚果受影响最甚。根据《全球森林观察》(Global Forest Watch )的一份报告,仅在2018年,热带地区就损失了1200万公顷的树木覆盖面积。按目前森林消失的速度,世界上现存的森林面积将在150年后再次减少一半。
路易斯・泽尔比尼(Luiz Zerbini)《超越天堂的幸福》,2019年,布面丙烯,300 x 600 厘米,桑德雷托・雷・雷鲍登戈收藏,都灵 © Luiz Zerbini,图片 © Pat Kilgore
在展览“树,树”中,艺术家路易斯·泽尔比尼(Luiz Zerbini)的创作带着巴西集体记忆及其暧昧性,呈现出介于梦幻般的自然景象与暴力史实之间的场景。其油画作品《超越天堂的幸福》以多种颜色和材料效果形成大型网格式组画,各种植物图案穿插其中。
路易斯・泽尔比尼(Luiz Zerbini)《哈西姆大屠杀》,2020年,布面丙烯 © Luiz Zerbini,摄影 © Pat Kilgore
《哈西姆大屠杀》则讲述了1993年巴西北部的淘金者对亚诺玛米印第安人的屠杀,在鲜艳繁复的画面中,树木随着原住民的身躯倒在代表现代文明的淘金者的脚下。油画之间的大型装置同样以网格化的方式,呈现了不同形态的生物群落,立于中央的大榕树则提醒观众,树木是这丰富多彩的自然世界真正的园丁。
巴西艺术家路易斯·泽尔比尼(Luiz Zerbini)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法国艺术家法布里斯·伊贝尔(Fabrice Hyber)则以亲身实践播种森林世界。自2000年起,他便在自己的家乡——法国卢瓦尔地区的旺代(Vendée)河谷——播种了超过50万棵树木。伊贝尔探究根茎生长、能量和转化、移动和蜕变的原理,以自身的造型艺术语言为基础,加入有关植物智慧和树木间交流的最新科学研究。
法国艺术家法布里斯·伊贝尔(Fabrice Hyber)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巴黎,2019年,摄影 © Edouard Caupeil
“当我画一棵树的时候,”他写道,“我尝试设身处地的为它着想……一件由树皮做成的衣服。我认为与人类的行为相比,植物有一些功能是不可见的:跟我们一样,它也会四处走动,并与其他同类交流;根据背景与环境的不同,它也会是疯狂的、明智的、歇斯底里的、平静的。”
法国艺术家法布里斯·伊贝尔(Fabrice Hyber)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法布里斯·伊贝尔(Fabrice Hyber)《嫁接·二》,2021年,布面油彩和木炭画,艺术家收藏 © Fabrice Hyber / ADAGP, Paris 2021 ,摄影 © Marc Domage
面对严峻的生态挑战,建筑师们也在试图寻找更好的解决方案。“柳州森林城市”是意大利建筑师斯特法诺·博埃里(Stefano Boeri)及其建筑设计事务所为中国柳州市设计并开发的项目,该项目以在米兰的首个垂直森林建筑的成功案例为原型,旨在成为一个关注自然环境特色和价值的城市有机体。
意大利建筑师斯特法诺·博埃里(Stefano Boeri)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此外,由人类学家布鲁斯·阿尔贝、弗朗索瓦-米歇尔·勒图尔诺和格尔加·巴西奇构思的《逆火:超级大火时代》,描绘了近20年来每年吞噬数十万平方公里森林的超级大火的蔓延过程。而超级大火既是气候变化的诱因,也是其结果。该作品意在唤起人们对超级大火的惊人规模,及其对地球生态和气候造成的巨大影响的关注。
《逆火:超级大火时代》视频,12分31秒,为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创作,2021年,概念:布鲁斯·阿尔贝、弗朗索瓦-米歇尔·勒图尔诺和格尔加·巴西奇
但事实上,所谓的“生态危机”或许仅对人类成立。作为一种先锋生物,树木使地球处于永恒的蜕变中。它们负责将无生命物质转化为生物质,将矿物质转化为有机物,具有名副其实的创世功能。即使人类消失,地球迎来新的“霸主”,树木依然会在。
“过去五十年,植物学似乎已经渗透到社会、政治和精神生活的所有其他领域:它掀起一场名副其实的‘植物革命’,使树及其生存状态成为一种文明的棱镜,这种文明摈弃了旧有的城市和乡村、自然和文化、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对立。”考克西亚在其文章《体验世界》(Experiencing the World)中指出。这场“植物革命”首先从植物学内部的突破性发现开始。感官能力、沟通能力、记忆培养、与其他物种的共生关系和气候影响:由植物学家们所揭示出的这些树木能力,激发了“植物智能”这一假设,并或将为当今许多环境挑战提供答案。
斯特凡诺·曼库索(Stefano Mancuso)《老橄榄树》,2019年,纸上墨水画,25.5 x 27 厘米,艺术家收藏,佛罗伦萨,图片 © Stefano Mancuso
意大利植物学家斯特凡诺·曼库索(Stefano Mancuso),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巴黎,2019年,摄影 © Edouard Caupeil
一些实证包括,位于印度的豪拉的大榕树看起来是一片占地1.5公顷的“森林”,但这3300棵“树”实际上是一棵树龄250年的孟加拉榕树的气根。1925年,其主枝干在受到雷击后被移除,但树的残余部分仍然存活并继续生长。1990年,南非植物学家沃特·冯·霍芬(Wouter Van Hoven)亦证实南非伞刺树能够发出报警信号,当个体树被食草动物攻击时,会释放挥发性的气体乙烯,向其他伞刺树示警,使它们启动防御系统,增加有毒物质单宁的分泌量。“树木是全方位非比寻常的生物。成为一个星球生命的初始之源,绝非偶然。”曼库索如此认为。
意大利植物学家斯特凡诺·曼库索(Stefano Mancuso)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法国植物学家弗朗西斯·阿雷(Francis Hallé)则在对树木长达六十年的研究中,同时进行着植物学与美学实践。在原始森林深处工作的阿雷,常常花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来画一棵树,同时也寻找着第25种树木结构的存在——迄今为止,来自10个国家的植物学家们发现、描绘和命名了共24种树木结构。
弗朗西斯·阿雷(Francis Hallé)《炮弹树》,1962年,纸上铅笔和墨水画,艺术家收藏,蒙彼利埃 © Francis Hallé
弗朗西斯·阿雷(Francis Hallé)《热带农用林》,斯里兰卡,1987年,纸上铅笔和墨水画,30 x 42 厘米,弗朗西斯·阿雷收藏,蒙彼利埃,图片 © Francis Hallé
“我所思忖的是,我们与树木的原初关系是否是美学的,而非是科学的。与一棵美丽的树邂逅是如此妙不可言。”阿雷认为,“我们经常轻视植物的生存之道,对之不屑一顾,但是实际上它远胜一筹。如果我们不改变对全球生态的看法,我们的社会将每况愈下。”阿雷的下一个计划是重振一片横跨数个西欧国家的原始森林,而进入森林的方式只能经由树冠——这正是他常常以画笔描摹树木的位置。
弗朗西斯·阿雷(Francis Hallé)在莫阿比树冠上,加蓬,2012年,弗朗西斯·阿雷收藏,蒙彼利埃,图片 © Jake Bryant
除了植物学,其他实践研究和学科使人意识到树木,或更广义的植物,在确立“塑造世界”和“塑造群落”的特定方式方面发挥着何等作用。正如考克西亚所言:“世上绝无纯粹的人性。植物性渗透在人性中,人的所有体验都来自树性。”
弗朗西斯·阿雷(Francis Hallé)《未知树木的树根》,帕基察森林,秘鲁亚马逊,2012年,纸上铅笔和墨水画,30 x 42 厘米,弗朗西斯·阿雷收藏,蒙彼利埃,图片© Francis Hallé
作为哥伦比亚最具诗意和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乔哈纳·卡勒(Johanna Calle)的创作中探讨哥伦比亚现代历史中的暴力,以及社会公正、生物多样性、性别角色和语言习惯等问题。在本次展览展出的“轮廓”(Perímetros)系列中,树木成为卡勒所探讨社会议题的载体。这些巨大的树木轮廓由打字机打出的文字所构成,其中,文本出自哥伦比亚2011年的《受害者及土地归还法法案》,作品的纸张则为以前的土地登记簿空白页。卡勒所描绘的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幽灵般的轮廓,用诗意和细腻的手法揭露了这些形似伟岸的巨人在面对不可逆转的森林砍伐时的羸弱无力,同时影射了这个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国家所面对的一系列生态、政治、文化问题。
哥伦比亚艺术家乔哈那·卡勒(Johanna Calle)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而在已故中国艺术家黄永砯的创作中,树是一种隐喻和暗示。1990年,黄永砯受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的邀请,在位于巴黎郊区的豪华庄园里参与了一场为期三个月的驻留项目,并在位于庄园边缘的巨大垃圾场开启了一场“治疗”濒死树木的计划。在巴黎最寒冷的季节,他在垃圾场建起一个露天工作室,用小火烧烤大量的潮湿纸浆,以此获得水蒸气,通过管道输送到树根下面以“拯救”那些看似奄奄一息的树木。
《黄永砅在茹伊昂若萨市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驻留期间》,1990年,纸上数码打印,16.5 x 25.5 厘米,艺术家收藏,阿姆斯特丹,图片© Jérôme Schlomoff © Huang Yong Ping / ADAGP, Paris
在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本次展览联合策展人费大为看来,“这个工作室就是祭坛,对纸浆的搅拌和烘烤是对那些死亡的、被遗弃的事物予以萨满教祭祀般的仪式。”该项目的珍贵手稿与影像记录亦在本次展览中呈现。
中国艺术家黄永砯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中国艺术家胡柳和张恩利的作品亦在本次展览中展出。胡柳通过对植物轮廓的精准把握营造出诗意的意境,观众只能在长久的凝视中才能进入画面背后的精神世界;张恩利则将盘虬卧龙的树木视为老者,在纯粹的绘画快感中,与想象中的老树对话。
中国艺术家胡柳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中国艺术家张恩利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亚诺玛米艺术家们则以神话故事,萨满圣歌中的人物、地点和情节,以及森林中的日常生活场景为灵感,描绘出在一种不同的人与植物关系之下的自然景象。正如在许多古代和现代的知识体系中一样,既古老又现代的亚诺马米萨满知识体系视地球基于植物的呼吸为“生命之名”。
亚诺玛米部落土著艺术家约瑟卡(Joseca)的作品在展览现场
亚诺马米人用“urihi a”一词指代森林植被及其陆地,“urihi”意为世界。这一“世界森林”中的主体包括人类、植物、动物,以及在我们看来无形的(恶魔、萨满神灵、幽灵)和无生命的(土地、风、水、石头)物态。亚诺马米萨满认为茂盛的植被是网状水系的基础,使水系化作无数支流覆盖整个森林。树木凭借召唤雨水的能力茁壮生长,并维持森林自增湿系统的运转。
厄瓦那·亚伊哈(Ehuana Yaira)《Kuai si》,2019年,纸上铅笔画,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收藏,巴黎 © Ehuana Yaira
这种关于树木和雨水之间特殊关系的认知体现为宇宙形象(Maa hi):一棵巨大的雨树。在地球的外部边界,在无限接近天边的东方,冰冷泥泞的寒夜中耸立着一棵参天巨树。它的树叶里充满水分,它“哭泣”着,流下倾盆大雨般无休无止的雨泪,它开花时会引发雨季和河水上涨。亚诺马米人相信“森林大地”也是具有知觉的实体,当它们干枯或受到重伤而倒下时,萨满能听到它们的哀嚎。
约瑟卡(Joseca)《无题(女性萨满树精)》,2002-2010年,纸上铅笔和毡尖笔画,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收藏,巴黎 © Joseca
如果说这场联合艺术、科学、哲学的“植物革命”,让我们反思人类在地球生物中并非高出一等的位置,以及我们看待和理解未知事物的方式,那么作为“森林居民”的亚马逊民族亚诺玛米人,正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替代方案——以人类为中心(甚至以动物为中心)的生物等级制度必须“重回正轨”,植物对人类生存的意义不亚于大气,必须赋予其自生命起源之初应获得的关注和重视。
展览“我们,树”, 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巴黎,2019年 © Luiz Zerbini ,摄影 © Luc Boegly
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外观 © Jean Nouvel / ADAGP,摄影 © Luc Boegly
而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在生态议题上的探索,可以追溯至近20年前。2003年,卡地亚基金会就举办过展览“亚诺玛米,森林的精灵”,邀请多位来自巴西热带雨林亚诺玛米部落的艺术家和萨满,探索创造力、精神力量和美学在生命中强烈的存在。
展览“克劳迪娅·安杜哈尔:亚诺玛米人的斗争”(Claudia Andujar: The Yanomamo Struggle)展览现场,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2020年,摄影 © Thibaut Voisin
成立30余年以来,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持续与不同地域的艺术家展开合作,并策划了众多跨学科项目,不断推动着公众对于边缘领域的认知。“好奇心赋予了我们充沛的活力,是我们履行使命的核心力量。自80年代以来,卡地亚基金会一直坚持展示很少被当代艺术博物馆收入的领域,例如设计和建筑。这促使我们继续探索数学、天体物理学、植物学等不被艺术机构呈现的创意领域——在传统意义上,这些内容本不应该出现在文化场所之中。”基金会馆长、本次展览策展人之一埃尔维·尚戴斯(Hervé Chandès)在《艺术新闻》的专访中表示。
洛萨·鲍姆加滕(Lothar Baumgartner)设计的植物剧院,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花园,摄影 © Eric Sander
对于本次展览的独特意义,策展人费大为则认为:“我们现在生活在所谓的现代主义文明中,这在整个历史里是非常短暂、脆弱、微不足道的。但是,这种生活所产生出来的观念是,人类是世界的中心,我们现在的消费生活是正确的。这种观念是极其错误的,不堪一击的。我想这个展览也是想借用树来表达一种观点,即人类并非宇宙的中心。此外,从展览的角度而言,从美术史角度出发的精英式美术馆展览正在失去其观众,旅游化更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我们应该去思考和提出当代社会生活中更有意思的问题,然后与传统、与文化产生积极的对话。在这样的背景下面,‘树,树’这一展览的意义可能才会凸显出来。”
亚历克斯·切尔韦尼(Alex Cerveny)《拟爱神树》,2021年,布面油画,艺术家收藏,圣保罗 © Alex Cerveny,摄影 © Renato Parada
“树木不会说话,但是树木知道。”我们可以从树木身上学到的还有很多。(撰文/何佩莲,编辑/叶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