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融活动、商业拍卖和科技资本强势地进入艺术界,人们难免对于艺术的定义和范围再一次感到困惑,标志性事件Beeple作品高价成交的冲击引发而来的是直指NFT“艺术性”的讨论甚至质疑。由一家拍卖行掀起的风浪被分工明确的艺术界归类为“炒作”、“泡沫”,然而就如策展人李振华所说,“通过拍卖确认了NFT是艺术作品的现实构成了认知上的困扰,这一现象,直接连带性地拉动了此前插画、数码艺术、AR、VR艺术品以及基于互联网艺术的认知,它们是容易被误认为是NFT的艺术。”而在认知体系建立的过程中,“也让人忽略了基于电、电视和计算机发明以来的新媒体艺术的历史,甚至忽略了最基础的互联网底层构架协约的逻辑。”
为NFT困惑?
解惑根本是“理解”
“一个小目标”(Cookie Cookie)展览现场
如果要试图理解NFT、以及其所代表的加密艺术,把它归类于新媒体艺术门类下的一个细分品类是比较客观的方向。与此同时,NFT作为代币的形式存在,便说明其金融属性是根本上的存在,如果未能从本质上接受这个事实,理解NFT、加密艺术便更为困难。参观一场关于区块链艺术、加密艺术的展览,也像进入一道“解密”之门。
在刚刚闭幕的CryptoZR(刘嘉颖)的首个线下个展“一个小目标”(Cookie Cookie)中,担任展览策展人的李振华便诠释了NFT所携带的艺术品特征在构成了艺术的延展的情况下,作为文化和艺术发展历史线索上的一部分,可以被如何理解。在他看来,互联网的美学、文化和技术演进以及人群的关系融为集体。“互联网的美学形态,一方面来自电脑软件的创新,一方面来自迷因(MEME)文化的特征。艺术从借用界面的关系,逐渐渗透到社群文化默认的现实中。网络文化自然也催生出网络的一代人,有电脑文化背景下的,也有智能手机背景下的。”
展览将基于虚拟世界和人的行为的艺术品移植至线下,形象地诠释基于加密世界的价值观、审美特征、人性体现,以及其中的“艺术性”。
“一个小目标”(Cookie Cookie)展览现场
在李振华多年的新媒体艺术策展经验中,他也曾经见证过录像艺术、新的媒介艺术刚刚兴起时,迅速浮现的泡沫乱象也曾出现过,仅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慢慢过滤而存留的,才构成了今天的新媒体艺术现状。而今天的区块链艺术,在被“主流”艺术圈接纳的过程,是否可以等同于曾经的“录像艺术”?李振华认为一开始接触区块链艺术也曾经有过接受与不接受的存在性思考,但后来他觉得这种困惑可能是因为“我们对人家的密码识别程度不够”。在他看来,对一种新媒介、新物质的认知离不开一个词:技术优越权问题,即当拥有一定技术优越权的人看别人时会是降维的,但如果仍不被环境所接受时,会有困扰。“曾经在传统艺术到新媒体艺术领域过渡的很多人已经成为大师中的大师,这是新媒体艺术的历史,但如果我们看区块链艺术、加密艺术这个领域,会发现这里其实是另一个历史线,这个历史是直接与金融相关的,其背后的金融系统的运营逻辑已经持续多年。”因此从生产关系上来看,加密艺术、区块链艺术的运营结构不需要依靠传统艺术界的生产关系,可以不像以前一样,依靠画廊交易或得到政府基金、科研基金、赞助等方式来依靠创作成本。
CryptoZR(刘嘉颖),《Yap721》,2021年
艺术品本身的金融属性就可以完成自我生产和经营。由此也引发了关于应该从哪个话语系统梳理区块链艺术的疑惑,应该从传统艺术界的系统出发,还是为区块链艺术、加密艺术构建一个全新的叙事结构?目前许多人正在从传统艺术的系统出发去尝试理解,但这似乎不能完全成立。在李振华看来,有几种可以借鉴和思考的推导方式来想象未来该板块艺术的生态状态。一是原始作品的原始性、唯一性的多层认证机构,二是确定需要建立的系统的空间尺寸确认,三是加密艺术目前所基于的虚拟世界如果遭遇断电,导致文件消失可以如何解决,只有从这三方面所构成的外延应用的逻辑出发才有可能搭建新系统的架构。
从虚拟世界移植
在实体空间中如何策展?
“一个小目标”中的许多件作品都是基于曾经已经在加密世界里完成的行为,在线下空间重现中策展人和艺术家共同认为不应过多地重叠转化,而是应该让作品彻底打开,实现它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作品与空间比例的设定、展览空间的整体建筑、人的行走关系,都是策展过程中需要考虑的部分。此次展览现场由建筑师采用狄洛尼三角剖分的原理,整个展览被包围在由白色三角形拼凑组成的空间内。狄洛尼三角剖分的特性中所具备的唯一性与加密艺术的本质逻辑互相吻合。
当被问及策划区块链艺术相关的展览是否有觉得难以实现的地方时,李振华的回答是“完全没有”,他认为只要了解了事物之间的转化就可以,回想起自己多年前曾经为当时的新晋艺术家策划第一个个展时,也曾遭遇过与观众的认知有落差的时候,但这些经验也成为李振华现在涉足新领域的经验值,也提供了具体的思考路径。
“一个小目标”(Cookie Cookie)展览现场
在极度凝聚的群体共识中
追求人的自由意志
刘嘉颖的作品中,不是冷冰冰的电脑屏幕、键盘和想象中的虚拟世界,“人”的加入让这些作品具备了温度,而在追求去中心化的过程中,对人的讨论还是必要的。这其中的相对性、二元性其实一直存在,人性本身的两面性可能一方面期望去中心化,一方面又希望被统治,或者统治别人,李振华认为这是目前我们面对的很多困境的来源,而目前无论是在展览,还是在各种讨论中浮现的都是一个仍然没有被完全界定的领域。他在采访中以虚拟世界为例子,“对于很多人来说,虚拟世界是不存在的,但对于有些人而言虚拟世界是真实的。”当我们处在这样的临界点时,关于如何融合的讨论才能立足,也才能存在。加密艺术的逻辑也可以被这样解读:其实都是在我们怎么用我们拥有的实在物制造虚拟的、特别概念化的价值,而这些概念化的物件可以被多次交易,因此他认为当面对环绕着我们的这些外界事物时,应该永远提问:它是什么?是时代。那它的核心又是什么?
CryptoZR(刘嘉颖),《120保卫战》,2020年
目前在币圈所形成的群体共识,其实是一群经过训练,也长期地理解经济活动本身,并且在经济活动本身可能已经上升至某种宗教意义的状态下,大家才能全权接受。这种共识在刘嘉颖的作品《120保卫战》被清晰地呈现和转化,中国区块链社区曾经发起的YFII数字货币项目在国外的网络Balancer和Metamask中曾经遭受封禁,为了保护代币的价格在国外社群中疯狂买币、砸价格的操作中严重受挫,中国区块链社群的人们集结起来,以轮班的方式与国外社群对抗,将价格保持在120人民币的价格,两个星期的保卫战之后,价格趋向稳定,并在最高峰时超过8000美金。在这之后,刘嘉颖的这件作品在链上被免费提供,大概有6000多人领取了这件NFT作品,也证明了YFII的价值被逐渐受到认可的全过程。也正是一个被认可的群体共识的存在,才使一个保卫战得以发生,并且胜利。Kenetic Capital 共同创办人及执行合伙人Jehan Chu曾经提出的“市场成为媒介”的观点已然是现实。
刘嘉颖在Cryptovoxels上建立的虚拟美术馆空间“赤金”是她和团队通过使用数字货币进行土地买卖,并在上面搭建建筑,举办展览、派对和拍卖等活动,这是一个支持多人在线编辑、建造的虚拟空间,当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一个集结多人意志的空间在时间的推移中将不断演变。
CryptoZR(刘嘉颖),《赤金》,2020年
“区块链不仅停留在技术层面,更重要的人群背后的共识。”刘嘉颖表示,大家的共识是基于一个项目能够解决的问题,并且有技术底层能够支撑它的币价,有了这样的基本面和共识,这个项目才可能成功。而这些共识的核心,都应该回到奥地利经济学派的理论中去寻找,可以简单理解为基于货币的共识,是人的自由意志、人的自由选择。
在2019年9月,刘嘉颖通过以太坊发布了100个渐变色块,这些色块从红色到蓝色渐变,每一个单独色块都是一个可以独立拍卖的NFT,而在2020年10月18日拍卖结束当晚,一位藏家在最后几分钟里同时收藏了最红和最蓝两个角落的两个色块,红与蓝分别代表着中美两国的意识形态。然而人在有限的范围内总是会倾向于最极端的选项。在为期一年的拍卖过程中,艺术家总在默默观察参与者的反应:一开始竞拍蓝色的人,突然开始竞拍红色,互换之后两位竞拍者开始抢夺,这些“人”的参与行为,也都构成了完整作品的一部分。而那位在最后时刻同时收藏了两个色块的藏家留下一句话:“我希望技术的进步和艺术的嬗变,可以再一次帮助人类社会重新凝聚。”可能很多人未曾身处币圈的人们都无法理解区块链的世界,但极度集中和团结的集体共识在现实世界中的少见,或者低比例使它变得格外具有吸引力。
CryptoZR(刘嘉颖),《红与蓝》,2019年
产权不断滚动的激进市场和去中心化
可能成为未来的底层逻辑吗?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货币,或者一件作品在拍卖完成后产权也会自动转移并属于那一个人,然而在政治经济学家,微软首席研究员E.格伦·韦尔(E.Glen Weyl)和芝加哥大学Kirkland and Ellis杰出法律服务教授埃里克·A.波斯纳(Eric A.Posner)所提出的激进市场理论中,他们以一套强调平等自由主义的经济模型提出了关于产权和市场机制中产生的弊端,并提出产权私有制会造成垄断、市场失灵以及无效的资源配置,共享产权似乎是这些问题的解药。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刘嘉颖及其团队所创造的Top Bidder拍卖平台便采用了基于以太坊智能合约的激进拍卖协议,实现一种非永久占有型的加密资产(rNFT)。通过对以太坊智能合约ERC721的改进,Top Bidder的协议增加了自动竞价机制,任何一位竞拍者只要出价高于上一位的10%,就可以获得这个rNFT的拥有权,天然的定价机制也使价值自主权得以实现。
曾经创造了比特币金融系统和算法的的中本聪一直保持匿名,在他所建立的这个系统里,“去中心化”则成为核心。刘嘉颖在作品《一千眼》中重现了去中心化的概念,这个圆形的作品以中本聪的眼睛为中心,并按照数学中质数螺旋(Ulam spiral)的排布方式,把1000只眼睛置于画面中,这些眼睛均是来自21世纪最杰出的科学家、企业家、加密朋克、明星和意见领袖等人。这1000只眼睛,每一只都是一个独立的NFT,而每一个NFT又都是这个整体的千分之一。
CryptoZR(刘嘉颖),《一千眼》,2020年
在名为“忏悔屋”的房间内,参观展览的观众都能够通过扫描二维码,发行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代币,早在1988年,一位名为Bernard von NotHaus 的夏威夷居民将自己的联邦储备银行券兑换成以贵金属为后盾的“自由币(Liberty Dollars)”,但这个发钞行为却被指控反联邦法律并处刑。关于他的纪录片在《忏悔屋》中循环播放,中本聪自称受到这个事件的启发,发明了比特币。
李振华曾经提到“反媒体”概念,他认为在新媒体的发展过程中其实一直面临着“物理性区域”的问题,意味着在信息泛滥、商业和政府的管控以审查、限制之中,可能都会促使人们划分在数字互联网中的那些有具体物质的“物理性区域”。回到区块链技术上,其中不乏相似之处,例如目前基于电脑、网络和技术的一系列发展虽然看似是科技的推进,但这其中少不了人的角色,懂得编程、懂得操作逻辑的人。在今天,我们使用很多设备时,不需要借助外界的帮助就能够自己使用,这都是被训练的结果,如用这种眼光去看未来的区块链,它很有可能演变为一个底层的协议和底层逻辑,甚至不需要被解释如何使用。因为它就在那里。(采访、撰文/林佳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