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至5月的上海Prada 荣宅是午歇时清净的陶艺工作室;是主人即将引宾入座的会客厅;同时也是华丽而略带复古风格的博物馆展厅。这是艺术家西斯特·盖茨(Theaster Gates)在三个角色——荣宅“幽影”“宅邸主人”和“访客”之间切换营造的情境。盖茨曾多次表示“情境营造如诗一般”(context-making felt like poetry)。
西斯特·盖茨(Theaster Gates)在芝加哥工作室中,摄影:Kevin J. Miyazaki,图片来自:Architecture Dig
2007年,芝加哥市中心向南10公里的海德园艺术中心(Hype Park Art Center)正举行“已故”日本陶艺大师山口正治先生的作品展“盘汇”(Plate Convergence)。作为“门生”的西斯特·盖茨出现在展览开幕式。与其他展览参观者一样,盖茨对山口正治独特的瓷器作品赞不绝口,并沉浸在展览富有禅意的影像中。据介绍,山口正治在二战结束后移居美国密西西比州,与一位黑人民权活动家结婚后,在当地建起一个陶瓷制作公社,发展出一种混合了亚非文化的瓷器创作,并发起名为 “盘汇 “的传统——人们在山口正治举办的晚餐讨论会上谈论种族、政治差异和不平等的问题。
2007年海德园艺术中心“盘汇”展览现场,图片来自:Hype Park Art Center
继承导师“在种族和社会关系极度紧张的城市举办盘汇晚餐”的传统,盖茨为展览开幕增设晚宴,并为宾客提供美国南方soul food和日式料理混合菜,盛放食物的瓷盘由密西西比州伊塔万巴郡(Itawamba)当地材料制作而成。就在人们以为将在艺术的氛围中度过有意义的一晚时,意外到来。参与开幕式和晚宴的人们发现,山口正治和他的“盘汇”传统、令人感动的展览叙事、人们在晚宴相聚庆祝的理由,皆为虚构——一切都是盖茨的创作,包括展览中的所有瓷器。
西斯特·盖茨,《砸碎练习》(Smashing exercise),2007年海德园艺术中心“盘汇”展览现场,图片来自:Phaidon.com
34岁的盖茨以这样的方式,自在地“玩弄”出自己的第一个机构展览,这股能量无疑是惊人的。他将其视作一次“基于器物和互动”(object-based and engagement-based)的观念艺术。“玩弄”特定人群对日本文化艺术的偏好,关于跨文化和跨种族交流浮于表面的想象,以及机构展览默守的常规,盖茨想曝露的是“艺术本质中的诡计和其建设性的目的”(to expose the essential artifice of art but also its constructive purpose),以及过去十余年中,作为黑人陶艺师难以找到机构展览机会的困境。
2007年海德园艺术中心“盘汇”展览现场,图片来自:Hype Park Art Center
“我一直对系统和结构着迷。我的作品深受以下几点的影响,即:事物被控制的方式,它们是如何被塑造的,以及根据特定主体立场和定位的不同,其视角是如何变化的”,盖茨此次接受采访时表示。
有2007年的“盘汇”展览在先,观众走进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走入另一些艺术家主要用陶瓷营造的情景时,或许也应带着敏锐的观察、疯狂的想象以及一些怀疑精神。
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现场,摄影:Alessandro Wang
盖茨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次展览不是为了展示艺术,而是让参观者了解陶艺作品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样的。在考虑荣宅的空间时,我允许自己转换立场:在某一时刻,我是一个创造性的人,将我的作品当成家里的装饰来布置,在其他时候则将我的作品当成有用的‘语境制造者’(context-maker),对荣宅的建筑作出回应。”
荣宅中原荣夫人的卧室和日光室分别幻化成为带着“中国瓷器店”和“陶艺工作室”氛围的空间,艺术家作为“幽影”拂过遍布房间窗台、壁炉架和长桌上的瓷器,以及丹宁布、青铜等混合材料的装置。
西斯特·盖茨作为“幽影”营造的“中国瓷器店”情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中国瓷器店”的中心是两件2020年盖茨在芝加哥的窑里制作大型器皿《巧克力》和《瘦削》。一边摆放着一件土耳其17世纪伊兹尼克(Iznik)瓷器和混凝土制成的装置《学习阅读》,临窗的另一边则放着两张紫檀色的南官帽椅,一张方桌以及数件形制各异的瓷器。这一情境营造了时空上广阔的对话场域。
西斯特·盖茨作为“幽影”营造的“中国瓷器店”情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盖茨的第一场美术馆展览“盘汇”就表明,陶瓷之于他不仅事关手工塑造黏土之经验,或制造实用和审美器物之结果。盖茨将社会语境中关于陶瓷的叙述当做创作的原料与方法。而为黏土造型,进窑高温炙烤、质变、成品,物经人手与火之后的巨变本身承受得起形而上的解读。他认为:“粘土在我的工作室中是一个哲理式的存在,它使我能理解所有其他材料。我最感兴趣的是粘土的物质性,它的无限可能性,以及它所保留的多重叙事。
“陶艺工作室”情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陶艺工作室”的桌上紧密排布着数百个盘、杯、碗、罐和其他实用性瓷器,放在边缘的白色高温施釉石制非洲面具非常显眼,它们共同构成一件庞大的作品《Corpus》。开幕当天,有人提问该作品名字是否引用了“Corpus Vasorum Antiquorum”(corpus of ancient vases)这项1920年代起延续至今,由欧洲机构联合主导的对希腊彩陶的研究项目时,盖茨回答:“在陶瓷作品中,我肯定有一部分的灵感来自于希腊陶器的历史,特别是在黑彩陶器上发生的叙事。所以我想说的是,《Corpus》的故事和想法就是想要进行一次对话。不仅是希腊与非洲之间,也是亚洲与非洲,美洲与亚洲之间的对话。一旦你开始谈论陶瓷,它几乎就像一个国际机场……”
“陶艺工作室”情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盖茨习惯用“vessel”来指称近期创作的瓷器,这个词既可指容器,也可以是联通的管脉。
穿梭在“中国瓷器店”和“陶艺工作室”两个情景时,观众间或能听到黑人教堂的标准乐器——哈蒙德B3管风琴声演奏的单一和弦,盖茨将其命名为《陶工的赞美诗》。
西斯特·盖茨,《砖块圣物匣 1,2,3》,2020(局部),图片来源:TANC
化身荣宅“宅邸主人”的盖茨营造的情境,横跨物质和精神的世界。三件“圣物匣”挂在“宅邸主人”情境的入口,由被2300华氏度高温烧熔的砖块融合炻器茶碗、窑柱或砖块制成。另一端靠近壁炉处,则是《可移动的容器底座》——一块美国最大的黑人文化企业之一,位于芝加哥的约翰逊出版公司(Johnson Publishing)的地毯,上面放着2020年制作的六件非传统形态的《容器》(vesssel)。
西斯特·盖茨作为“宅邸主人”营造的场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盖茨表示近期他对“容器作为身体”(vessel as body)的概念很感兴趣,视瓷器为一个生命的隐喻,“我有时认为自己是个半空的容器,或者说是全空的,在某些方面希望有东西来填满我,并与他人分享我被填满的东西。”
有别于前两个氛围私密的情境,作为荣宅“访客”的盖茨在宴会大厅营造的是一种正式的“观看”与“被看”。六个大型博物馆式展柜《展柜1:“沥青画作与工具”》《展柜2:“砖雕”》《展柜3:“砖块碎片”》《展柜4:中国瓦片的回归》《展柜5:“具象主义历史”》《展柜6:“我的第一部电影”》依次排开,所有物品都脱离了最初的语境,不在场的“访客”默默在其中进行了自我建构,自我评论和档案化的尝试。
西斯特·盖茨作为荣宅“访客”营造的场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2至4号展柜呈现的砖与瓦是盖茨在黏土之外投入心血尝试的材料。它们中的一些被置于威尼斯手工艺人制作的精美织物上。建筑构成要素砖与瓦之中,既有与陶瓷相通的,关于塑造的思考,但更重要的是盖茨投注于发掘并重塑废弃之物,以及对广义的建造工作长期的热情。陈列的砖与瓦有的直接来自工地的,也有由盖茨工作室回收后,再制作成的各类预想状态,例如过度烧制的砖和中国瓦片经研磨和在高温下融化形成的黑色釉面化合物。盖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在砖和砖制品上的投入表达了我对手工制作的兴趣和对建筑的关注之间的必然交集。砖的历史,以及它的模块化和简单性,与我的实践保持着必要的紧密。”
盖茨曾强调回收废弃之物本身并非他的艺术语言,吸引他的是“事物内涵的精神和它们的能量”,尤其感兴趣“人们认为已经没有任何能量的东西”,他的创作在于“唤醒它们的精神”,从一块砖,一个陶罐,“到一幢建筑,到一个街区、一个社区,再到一个文化区,直⾄至整个城市”,盖茨在2015年的TED演讲中说。
西斯特·盖茨,《展柜2:“砖雕”》局部,图片来源:TANC
一块红砖上贴着美国邮政总局的标志,寄往位于芝加哥南城72街的盖茨工作室;另一块黑砖上刻着“dorchester industries”,二者都与盖茨过去十余年主导的,利用废弃资源进行社区再生有关。
2006年,受芝加哥大学聘用担任艺术项目策划(art programmer)的盖茨把家安在了芝加哥南城“美景不再”的Grand Crossing 。金融危机让及较为贫困的社区,出现了更多的废弃建筑物。在房价低迷之时,盖茨以不到两万美元的价格买下South Dorchester Avenue上的一栋房子并进行改造,通过持续举办小型表演、展览和餐会,逐渐成为社区成员聚会的场所。数年间,Dorchester Project发展成为有Listening House、Archive House和Black Cinema House多个空间和功能的社区文化聚点。
西斯特·盖茨以不到两万美元的价格买下芝加哥南城Dorchester Avenue上的一栋房子并开始了持续至今的Dorchester Project
西斯特·盖茨发起的Dorchester Project其中的Archive House内部
可贵的是,某种程度上,它们皆是盖茨“唤醒”了“人们认为已经没有能量的东西”的结果。Listening House中8000余张唱片,来自倒闭的芝加哥唱片店Dr Wax;Archive House里的14000本书来自无法继续经营下去的Prairie Avenue书店;Black Cinema House的红木是从一座旧水塔中拯救出来后的重复利用,绿色墙面则由停止办学了的Crispus Attucks小学黑板制成。2号柜砖头上刻的“dorchester industries”如今是一个手工作坊,既生产和出售各类手工制品,也承担起社区成员就业培训的功能。
芝加哥南城68街Stony Island State Savings Bank外景,摄影:Tom Harris. © Hedrich Blessing. Courtesy of Rebuild Foundation
盖茨“唤醒”芝加哥南城68街Stony Island State Savings Bank这栋险些就不存在了的建筑则更富传奇性。2013年,芝加哥前市长拉姆·伊曼纽尔(Rahm Emanuel)一家参观Dorchester Project。结束后伊曼纽尔询问盖茨当前需要怎样的帮助。盖茨借此机会提出,希望政府停止推倒这幢新古典主义建筑的计划,虽然在过去25年中没有一个地产商愿意接手该建筑项目,但这是自己梦寐以求希望改造的场所。伊曼纽尔最终以1美元的价格将该地块卖给了盖茨,条件是他自筹修复所需的370万美元,并将其转化成文化和社区中心。
改建前的Stony Island State Savings Bank,图片来自:Open House Chicago
为此,对“系统和结构着迷”的盖茨延续了真正的“盘汇精神”,再次“玩弄”了一把艺术系统。改建资金部分来自2013年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出售的盖茨作品《银行债券》(Bank Bond)。共100张的“银行债券”,实际由盖茨收集的废料——Stony Island State Savings Bank废弃建筑中便池的大理石隔板切割而成,每张上写着“In Art We Trust”配上艺术家的签名,在当年的巴塞尔艺博会上以5000美元一件的价格迅速售罄,而这也把他刚接手的改造项目送入了全球顶尖艺术藏家和慈善家的视野。
改建后Stony Island Arts Bank内景,摄影:Tom Harris. © Hedrich Blessing. Courtesy of Rebuild Foundation
原银行建筑空间改建为Stony Island Arts Bank后,于2015年重新开放,并逐渐发展成为有展览空间、媒体档案馆、图书馆、社区中心(计划中还有投资银行和艺术广告公司)入驻的目的地,其中收藏和展示的包括芝加哥大学约6万张艺术和建筑史幻灯片、芝加哥“浩室音乐(House Music)教父”法兰基·纳克鲁斯(Frankie Knuckles)的黑胶唱片收藏等。盖茨曾说,自己的团队是用10%的时间做能赚取90%收入的艺术,以让这些深植于芝加哥南城社区的“唤醒”继续。
改建后Stony Island Arts Bank内景,摄影:Tom Harris. © Hedrich Blessing. Courtesy of Rebuild Foundation
十余年间,这位曾身处机构展览外,“玩弄”系统的艺术家,逐渐建立了Rebuild Foundation、Dorchester Art and Housing Collaborative、Chicago Arts and Industry Commons等数个互相关联,跨界艺术、建筑、文化发展和社区改造的平台。自我即机构,各个平台自成一套系统,如Rebuild Foundation项目介绍中说通过“提供艺术项目、创造新的文化设施、开发经济适用房、工作室和生活工作空间来支持艺术家和加强社区”。
盖茨常在不同的场合被问如何定位自己,很大几率他会表示自己是“艺术家”或是“社会装置艺术家”(social installation artist),近年媒体常用“房地产艺术家”(real estate artist)来冲击点击率,但在某些打趣自己艺术家身份的时候,比如《纽约客》特写报道他在芝加哥交通局的一场讲座上,盖茨会略带幽默地谦称自己是个“hustler”(骗子)。
荣宅宴会厅大厅1、5、6号展柜着重于叙述盖茨的个人史及其所栖身的,更大的社会语境。1号柜中斧头敲打而成的沥青单色画,指向盖茨的家庭,特别是曾长期从事屋顶工的盖茨的父亲。长期与瓦片、沥青和金属材料打交道的父亲退休后将沥青锅送给盖茨,盖茨将它放在工作室,他曾说这散发烈性气味的材料,对他而言是非常“深情的”(sentimental)。另一方面,同一材料用于父亲的体力劳动与艺术家创作的价值之异同,盖茨对此类比较所包涵的irony并不避讳。亦有不少评论人指出“沥青绘画”也可被放入罗伯特·罗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一路下来的混合媒介绘画的脉络里看待。
西斯特·盖茨作为荣宅“访客”营造的场景,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西斯特·盖茨,《展柜5:“具象主义历史”》局部,图片:TANC
盖茨在采访中称第5、6两个展柜是对他自身灵性的(spirituality)的评论。不仅展示了塑造了盖茨世界观的杂志、书籍、音乐和电影,以及盖茨所拥抱的非裔美国人文化,“在展示非洲影响的展柜中,小孔子像,以及那些祈祷的木偶,都是我在试图对灵性进行诠释。可能比我的基督教出身更复杂一些。但在那一刻,当我的基督教出身遇到了传统的非洲宗教(我曾研究过一段时间),东方哲学,西欧哲学和黑人权力运动的论述(Black Power rhetorics),当你把这一切放在一起时,我就感觉非常复杂。但是,感觉是这些哲学和思想帮我形成了一种新的视觉语言,我希望它既具有黑人和美国人的属性,同时也具有普遍性。”
西斯特·盖茨,《一些成员生活在天堂》,2016,上海Prada荣宅“西斯特·盖茨:多宝阁”展览,摄影:Alessandro Wang
这种复杂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在展览名称“china cabinet”与“多宝阁”的互译上。中国瓷器传入欧洲,逐渐演变,融合欧洲人的审美,形成一种存放和展示瓷器的橱柜“china cabinet”。在20世纪70年代,“china cabinet”出现在盖茨的家庭情境中,他回忆道:“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将客厅里的珍奇柜称为她的china cabinet ——这是美国的通用说法,将存放小摆设的柜子称为china cabinet。”而一般认为是清代出现并流行的家具多宝阁,能巧妙利用有限空间,错落有致地成列各类珍宝,其发展受源自欧洲的材料和审美影响,后期出现了带有西洋风格,中西合璧,用彩色玻璃装饰的极为精美的多宝阁。虽然“china cabinet”与“多宝阁”各有所指,但在此或许并非不恰当,两方彼此观看取用之时,不可译与误传误读之处,可能正是艺术发生的土壤。采访/撰文 童亚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