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末的冬日,带着过往十四天的出行信息、绿码和口罩,你乘上了从北京开往深圳的飞机。抵达至地铁站,使用纸币和硬币的售票机齐刷刷的出现BUG界面——暂停服务。车厢里时而空旷得如同末日场景,时而因人潮拥挤不堪。你一手握住手机,余光瞥见广告栏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从“触摸新世界”到出于安全管控的需求对加强公共视频网络信息系统建立的重要性,再到一句回应时下热词“内卷时代”的宣传标语——“加油,打工人”,背景则是一群面向朝阳挥舞双手的年轻人。这让你想起在飞机上无意看到的报纸,头条新闻被赫然摘取出“选择深圳,就是选择与国家战略同频共振”的现世寓言。带着诸种混杂的心情,你来到了此次科技艺术节的所在地,位于深圳湾的万象城。
“最后的预言家:深圳科技湾艺术节主题展”现场
联合策展人龙星如为此次艺术节攥写的故事《未来的预言家》中,虚构了一位自世纪隔离开始将面临失业的预言家角色。在这个嵌入于商场中如洞穴般的黑暗空间中,关于未来的数份档案笔记,被悉数展开。观众犹如波德莱尔笔下的“闲逛者”,从明亮的拱廊街漫游至预言家的虚拟时空。延续策展人长期对于科技和艺术的关注,展览从不同角度展开对技术自然、人类状态和未来考古等相关议题的回应和反思。
01 | 寻人
《孩子 KIDS》,迈克尔 · 弗雷 & 马里奥 · 凡 · 里 肯巴赫,6 屏交互动画,尺寸可变,2018
许多一模一样的小人模型,以不同的姿势散落在空间的各个角落。观众可以选择绕开它,触碰它,也可以在IPAD屏幕里的群体动态模拟场景中,与它/它们进行互动,被吸引或排斥,引导或跟随,这是来自迈克尔·弗雷和马里奥·凡·里肯巴赫的6屏交互动画作品《孩子》(2018)。在这个关于人群如何共存的游戏中,每个人都在这些失却姓名、身份和属性的小人中将自己投射,并做出选择。另一侧,一组四频影像装置作品,作为艺术家和生物黑客的希瑟·杜威-哈格伯格博士,在通过基因调查和建立匿名捐献者“画像”的过程中,也构建了一种互为镜像的关系。
《孩子 KIDS》,迈克尔 · 弗雷 & 马里奥 · 凡 · 里 肯巴赫,6 屏交互动画,尺寸可变,2018
《T3511》(2018)中讲述了一个因唾液开始的爱情侦探故事,DNA的鉴定让匿名者个体化,而艺术家的希望和欲望被投射在虚无的数据中,即私密又公共,艺术家个性的主观性和脆弱性同步彰显。基于无处不在的机器学习算法、基因组数据、互联网的全球网络,人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各种形式的统称与符号化身。施政的影像装置《自由落体》(2020)中,系统不断识别缓缓降落的面具图像,并做出哪一种样貌更加接近于真实的人的反应判断。在预言家手中的未来档案里,“人类最终极的状态已是彻底的无差别”,一种新的自我期许产生。
《自由落体》,施政,双频影像装置,11’03”, 2020
空间开始了一场演出。
艺术家谷口明彦在一台计算机里操纵自己的化身,并尝试在现实与屏幕内部之间建立联系。影片《软游戏》(2019)的内容涵盖了计算机、鼠标的历史,魔笛手的传说,3D扫描的Bunta的故事等。但是,意外发生了。在一场聚集了各种玩家化身的VRChat(一款头戴式显示器的社交VR服务)聚会中,一位玩家因癫痫发作倒下。当其他玩家试图帮助他,却只能“滑过”彼此。这一刻,玩家彼此相信共享和连接的时间与空间在现实生活中相互脱节。如果艺术家试图对互联网的最初形态或后互联网的状况保持怀疑,倒不如说这种共享基础的瓦解正是今天的现实。
《软游戏》, 谷口明彦,单频投影,声音,尺寸可变,2019
另一件作品,是Studio Oleomingus通过游戏引擎创作的“交互小说”《一次缺席的其他对称性》(2020),这个来自印度的游戏与艺术工作室试图在特殊时刻构建友谊,因九十度的直角墙面将两个屏幕隔绝,只有双人共同操纵才可参与,携手走出困境。这件作品让人联想起人们在隔离期间的禁闭经验,而这种个人身体的约束和缺席,也被诉诸于公共空间和政治危机的讨论。
02 | 预言与乡愁
《特拉提克泛灵论》,雅各布 · 库德斯克 · 斯坦森,3 通道视频,13’07”,2017
当气候、社会和技术的现实风险日益严峻,人工智能和媒体技术可以提供一种怎样的解决方案。作品《特拉提克泛灵论》(2017)和《化为碎片》(2019)中是两种不同的应对策略和态度。在雅各布 · 库德斯克 · 斯坦森通过实拍及渲染所构建的冬日数字森林,艺术家扮演了一位穿着由聚酯薄膜制成服装的萨满教徒的角色,在美国1960年代废弃的基础设施中游荡与勘探。作品结合了虚拟现实和视频装置的形式,将泛神论的实践作为对乌托邦技术未来和当下数字媒体的回应,以期产生一种新型的生态意识。泰格·布莱恩&朱利安·奥利弗&本特·谢恩开发了一个基于高性能计算机和神经网络组成的虚拟“环境管理器”,屏幕以三联画的方式,可视化地展示了人类世时代通过地球工程对行星进行的优化方案。
《化为碎片》,泰格·布莱恩 & 朱利安·奥利弗 & 本特 · 谢恩,三通道投影,卫星图像,CESM 气候模型软件,144 核超级计算机,定制化软件,2019
与《特拉提克泛灵论》不同的是,在《化为碎片》中艺术家试图将“人”去除生态系统的等式中心,同时对技术的中立性提出质疑,也许更为重要的是恰恰是正视“预测”中的种种不确定性。
如何辩证性地看待技术的角色,技术所做的预言是否会变成明天的真实?在和策展人龙星如的采访中她谈到:“‘技术是中性的,差别在于使用技术的人。’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论调。但放在今天的情况下,它似乎回避了‘技术本身的开发和生产’充满了人性输入这一前提,和技术的社会属性。对于目前许多商业化的技术来说,效率优先的驱动,势必要牺牲掉一些东西,可能是尽可能准确客观的数据集。机器学习被批判最多的往往不是运算的中立性,而是数据的中立性。”同时她也提到一个疫情期间的有趣概念“脆弱的模型”,“其实今年有一些投资方面、消费者决策的模型在预测上开始失效了,因为训练数据和疫情期间的真实数据差别过大。我们托管数据的系统依然有脆弱的地方。所以我才会说预言会失效。”
《时间的孤单》,Dogma Lab,混合媒介:磁带机,磁带,声音,电 子元件,不锈钢,5m*5m,2020
观众行至展厅末端,突然遭遇了一个缓慢的斜坡。此刻,TA突然环顾起自己的四周,重新审视这个尚处于毛坯状态的洞穴,已然忘却拱廊街的经验。一些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来自Dogma Lab (Benjamin Bacon & 徐维静)合作的全新委任作品《时间的孤单》(2020)。声音是1977年随两艘旅行者探测器发射到太空的唱片——旅行者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里面收录了用以表述地球上各种文化及生命的声音及图像)。
《地球照耀火星系列》,石伟力,人工智能艺术(视觉由神经网络生成),数字影像和印刷物,尺寸可变, 2019
观众可能会在这些声音,以及石伟力的《地球照耀火星系列》(2019)中两个样貌相仿的行星(通过艺术家训练的人工神经网络,艺术家呈现了一个样貌仿佛地球的火星和一个样貌仿佛火星的地球)中被勾唤起一种乡愁和诗意的内省。而《时间的孤单》中由磁带机、计时器时钟和盒式磁带运行系统组成的“衰退系统”更像是一场关于时间的行为,除却对于档案模式、通信技术和信息的编码方式的思考,也是物质性的时间对于真实时间维度的抵抗,是媒介的冷却与消失,最终如同磁屑般回归到地球的状态。
03 | 去屏幕化
空间中有很多漂浮着的不明物体,它是韩国艺术家Yiyun Kang镜头下纯粹的技术物,在一个房间内不断尝试通过改变自己的形状和介质,渗透出窗外的窗户。或是达莉娅·叶罗勒克影像作品《地带》(2018)中,由Iphone拍摄的在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的交叉地带中游走的混合技术物。观众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手机应用端口,扫描二维码,与真实发生在商场空间中如幽灵般依附或游走的AR形象不期而遇。艺术家们除了借助渲染现实、增强现实和互动干预手段,制造一种感知上的模棱两可,探索新兴的技术对于人、机与环境之间进行交互的潜力,也试图在虚拟空间中叩问边界。当代人的生活与工作已然通过不同的交互界面所融合,借由虚拟感知现实,并找寻自身的定位。而虚拟技术在不断覆盖生活世界的同时,亦控制着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
《地带》,达莉娅·叶罗勒克 影像,电脑动画,2018
此次深圳湾科技艺术节的渊源可以追溯至过往几年在深圳举办的深圳媒体艺术节和2019年在深圳的展览“科技艺术40年—从林茨到深圳”。在谈到此次科技艺术节的最初想法时,本次展览的策展人邱志杰提到:“我希望把媒体艺术扩展到更广阔的科技艺术里面,这里就暗含着一种去屏幕化,或者是在屏幕之外的工作。我觉得展览需要一种以非常硬核的科技内容作为核心,扩展到艺术的核心,再外围到了一些公众化的、互动的,甚至娱乐的好玩的东西。” 在策展人眼中,这种硬核的东西既包括了基础科学原理装置、和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利项目的合作,也有基于科学论文的demo。“它们既有社会关怀、硬核的技术、互动的形式,也有装置的物理存在和视觉的方式,我认为它们也应该被视为是艺术品。所以我尝试把这一类型的东西带入到科技艺术的领域。我理想中科技艺术的展览,作品都应该同时是带着论文的。”邱志杰解释道。
《指尖诗歌》,王沂 & 李博,盲文书,灯光矩阵,尺寸可变,2020
虽然展览因为诸多现实因素及疫情的特殊性,最早对于艺术节的构想并未如期实现,但是在主展场和散落在商场户外空间的四个玻璃盒子中,也能够看到许多这一类型的创作。包括王沂&李博利用核心技术来自于南方科技大学材料工程系最新研发的电子柔软皮肤所创作的《指尖诗歌》(2020),观众触碰盲文时,灯光、空中的羽毛和柔风会随着指尖的移动触感形成不同的效果。邱思遥设计的一个颇具日常行为经验的擦窗户机器人,通过人工编写的程序和动作捕捉,机器人不断随着观看者移动而移动。除此之外,来自高扬的《热带植物园》(2020)和In_K的《NΦWHERE》(2020)将技术手段转换成独特的互动形式和沉浸式经验受到现场观众的喜爱,这也让艺术节本身扩展至更加公共的领域。
《指尖诗歌》,王沂 & 李博,盲文书,灯光矩阵,尺寸可变,2020
但是回到“去屏幕化”的探索,显然在疫情的当下受到诸多挑战。邱志杰谈到“由于疫情的漫长与反复,虽然我想要去屏幕化,但这次展览的很大一部分作品最终还是屏幕化的呈现。大家可以看到这里面的一种张力,我们想要超越传统的媒体艺术,但还是被按在原来的模版里。”而龙星如则从更加个体的经验出发提出看法:“很多时候,基于屏幕的作品给我个人带动的幻肢效应和心理投射还很强的——它唤起了我的日常屏幕经验。我现在倾向于不去简单批判‘屏幕’。在可预见的范围内屏幕将继续在我们的物理生活中存在,是消耗我们的注意力的源头,也是我们接触所谓‘数字世界’的主要中介,如何在承认这一情况的前提下再讨论‘屏幕’和通过它创作,才是值得思考的。”换句话说,纵使虚拟现实设备不断发展,屏幕,仍然以一种“矩形平面”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时空。
04 | 所有人交换眼睛
在这次的深圳湾科技艺术节能够看到一种对待技术中立偏乐观的态度,也能够觉察这一乐观背后的焦虑与忧愁。“2020年特别明显的感觉是,身体并不是绝对边界。人与人之间有一种膜状界面,这些膜与膜之间是可以’渗透’式地交流的,它覆盖了线上和线下经验。这只是一种比喻,但是这也是我所理解的一种更加基础的生命状态。”龙星如这么谈到。
《旋转中的硬币》,邱创伟 ,各国硬币,磁力设备等, 60*60*115cm,2017
当越来越多超越现实的感官体验打破人们身体和认知的边界,当我们将语言、记忆和想象力交给机器,当我们越发臣服于算法的思维方式,也许是时候重新认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正如《未来的预言家》的故事末端这么写道:命运需要所有人和所有人交换眼睛,而这个新世界需要的不再是“如何知道更多”,而是“如果共同选择”。采访/撰文 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