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使荣宅化身为一个文化俱乐部
荣宅,在今年三月的展览计划因疫情取消后,这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洋房在八月的最后一日逐渐恢复了流光溢彩的景象。来客们在宴会厅觥筹交错,名人汇聚的场面被人们上传到社交媒体上。黄觉走上DJ台,人们举起手机录像,一位现居上海的影像艺术家看着舞池里的景象,说:“你看一百年前,这个房子里不也是这样吗?”
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使荣宅化身为一个Disco派对现场
贾樟柯是这场筵席的策划者。与百年前最大的不同,可能是Prada为这场筵席进行了线上直播。在9月1日上午随手打开直播的时候,有15万人正在同步观看。Prada品牌从2018年开始举办PRADA MODE文化俱乐部,先后在迈阿密、香港、伦敦、巴黎、上海举办,邀请艺术家进行特定场域创作。贾樟柯以“面MIÀN”为母题,延伸出“吃面”“表面”和“会面”三个章节。这也是贾樟柯首次真正意义上的当代艺术个展,呈现了代表味觉和食物的山西面食,代表身体的Disco和纹身,以及代表历史空间的《海上传奇》影像装置。此外,PRADA MODE还推出了《营生》《逢春》两部短片的特别放映,以及贾樟柯与建筑师、作家、演员之间的四场线上线下同步进行的对谈。
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对谈现场
与建筑师、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中心主任廉毅锐的对谈以“你的故乡是什么颜色的?”为主题。在与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许知远的对谈中,贾樟柯与许知远围绕当下的思考议题“疫情下的个体”进行讨论。诗人、批评家欧阳江河与作家、学者梁鸿,以及演员廖凡、齐溪与文淇则分别探讨文学和表演。在作品展览、对谈、餐厅、Disco派对中,身处荣宅,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短暂穿越至百年前的光景。
贾樟柯关于“纹身”的摄影作品
“纹身”是贾樟柯关注十多年之久、但从未公开过的一个拍摄主题。在活动的宣传片中,一个年轻人正在劳作,他的腿上有“天道酬勤”四个正楷刺青大字。他是一个贾樟柯口中的“社会人”。类似的更多影像在“表面”章节中展出,格瓦拉像,或者“恨”、“忍”这样的字样,出现在劳动中的贲张肉体中。
而《海上传奇》是拍摄于十年前的纪录片,导演为这部片子积累了扎实的素材,片中衣冠整齐温文尔雅的老人都经历过旧上海的繁华时光。其实,纹身的劳动者和儒雅的讲述者,只不过是同一个社会经济体中的两极。这是贾樟柯关心已久的问题。
上:费明仪,电影导演费穆之女,《海上传奇》下:杨小佛,民主革命先驱、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发起人之一杨杏佛长子,《海上传奇》
《艺术新闻》在此活动期间对贾樟柯进行了专访。从贾樟柯的谈话中,可以看出这与他长期的拍摄和写作工作有着紧密的互文。这场活动只有短短两天的时间,但折射出贾樟柯在思考、创作、生活中的多个面向。
《艺术新闻》专访贾樟柯
Q:《艺术新闻》
A:贾樟柯
电影导演贾樟柯
Q:最初是怎么想到“面MIÀN”这样一个题目的?
A:面这个题目的出现,是因为荣宅的建筑。这是一个很有历史的老宅子,可以感受它本身的历史脉络。来到荣宅,吸引我的一方面是它自身的风格、结构,再者就是它所传递出的历史信息。来了之后我发现荣先生是做面粉起家的,这个关键字就出现了,让我很有感应。其实我个人的摄影作品,风格和主题还蛮多的。在诸多主题中,有工厂、时装,还有一直在拍摄、但没有展示过的纹身主题。
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使荣宅化身为一个文化俱乐部,来自文化艺术界、影视界的人士在两天时间中聚集于此
从这里,我延伸出“面”的多义性。因为这是荣家的住宅,让我想起来09年去采访杜月笙的女儿杜美如,我都忘了是不是剪到过片子里,她对我说,他父亲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生要吃好三碗面,人面、场面、情面。你看,他把中国人的处世哲学都和面结合起来。我自己又生长在面食之乡,这样就从摄影作品延伸出来。包括Disco,都和人的表面、和个人情绪的外化与释放有关。
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使荣宅化身为一个文化俱乐部
另外还有“会面”,展示我们拍摄过的老上海人的回忆,进行一个影像装置。这是在拍摄《海上传奇》时就有的计划,当时希望把装置的名字命为“上海客厅”,希望在展览空间中为每个人物都设立一个客厅,让ta在客厅中与新上海人见面,当时没有做起来,但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到了荣宅后发现这恰好就是由一个个客厅构成,因此就可以把这些作品拿出来。
上:杜美如,杜月笙之女,《海上传奇》
下:张心漪,曾国藩的外孙女,《海上传奇》
Q:纹身这个主题是什么时候吸引您的?似乎电影里很少出现过。
A:第一次是很偶然的。应该是05、06年左右,我们在拍三峡,剧组有一个小伙子轨道员,天气很热,他把衣服脱下来,我发现他身上纹着一个关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纹身,很震撼。很具象的一个关公,当时我就拍了,但照片找不到了。
贾樟柯关于“纹身”的摄影作品
其实纹身的文化很早就接触到,我们小的时候没有纹身师,小孩子拿个钢笔在身上画个宝剑、写个字之类的。这里面能看到个人的故事、个人的诉求。所以我在05、06年之后就开始留意这些。每一个纹身都是一个宣言吧,是内心的需要。我一直把纹身当作摄影作品来拍,而不是为电影准备素材。
Q:什么样的纹身最吸引您?
A:各种各样的。但我偏爱那种非专业纹身师做出来的,这种东西能够打动我。比如自己纹一个“恨”字,勾起我很多的少年回忆。以前我们小孩子有人纹个“忍”,这都是生活遭遇的投射,它不是为了美观,它是对经历、遭遇、自我内心的情感表现。有人把女朋友的名字纹在身上,千差万别。总之我认为,能够带给我故事感的纹身,就会吸引我。无论哪种种类或形式,那些能让我联想到这个人的生活经验的纹身,我都感兴趣。
贾樟柯关于“纹身”的摄影作品
Q:Disco在您的电影里多有表现,这次展览也包括一个Disco环节。Disco在您个人生活经验里是什么样的?
A:可能我这个年龄的人对Disco特别有感情。Disco八九十年代刚传进来,对长久封闭的国度、以及对内向羞涩的中国人,改变很大。以前不要说跳舞,可能人前说句话都是紧张的。它确实解放了人们的内心。我比较多去Disco的阶段是在北京读大学的时期,那个时候迪厅非常流行。
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现场的Disco舞厅
北京有很多著名的迪厅,比如我们学校旁边有NASA,Banana。学校是在蓟门桥一带,旁边是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影院。九十年代的影院是很萧条的,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影院就改造成了NASA迪厅。差不多05、06年以后我去的才少了一点,因为模式变了,变成夜店。Disco更平价一点,比较有大众意识,我记得是女孩子免费。
贾樟柯电影《江湖儿女》关于Disco舞厅的海报
Q: 您之前有来过荣宅吗?
A:来过几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无锡筹备的运河外滩美术馆,也是荣家的一个工厂或空间改造的。当时就对近代工业的面孔开始产生兴趣。因为中国过去是农业社会,为什么我会想到“面”,因为在我们小的时候,要参与食物的全部生产过程。现在有些黑箱化了。从播种、到成长、到浇水、打理、收割,之后要磨面,所谓粒粒皆辛苦,整个的劳作过程,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是掌握了解的。
Prada Mode 上海站,贾樟柯的特定场域创作“面MIÀN”使荣宅化身为一个面食餐厅
当然,对于食物来说,最主要的还是饮食习惯,科学的解释无非就是菌群。但情感上肯定不一样,为什么吃碗面你会觉得踏实?到现在我觉得面已经变成一种乡愁,你说山西人走到哪都要吃面,真的是离开面就不行了吗?也不是,但是要找自己过去生活的影子,找一个让自己心安的东西。
Q:《海上传奇》播出之后,有评论家总结说,头十年是“变革”影响了您的创作,后十年是“历史”。这部片子到今年又是十年了,这十年对您而言的变化是什么?
A:这需要慢慢梳理。回过头来看你会觉得十年很长,但对我们当事人而言一晃就过去了,都是在生活的局部细节里。如果从大的角度去回顾十年,恐怕说不上什么。变化肯定是显而易见的,这个世界都变了,但这些变化的雏形在十年前都有,所以也称不上是截然不同的变化。
上:费明仪,电影导演费穆之女,《海上传奇》下:潘迪华,活跃于1960年代到1970年代的香港歌手,《海上传奇》
比如说十年前拍《海上传奇》,当时你就能感到这些经历过三四十年代的老人正在凋零。很多人开始用各种形式进行历史书写,包括个人历史的书写,这是很重要的。咱们国家当时变革快,所以必然带来历史记忆的迅速摧毁,迅速瓦解。因为空间都没了,人也凋零了,那历史记忆就变稀薄了。这对于快速发展的社会是很危险的,因为人们对方向的判断总是要从历史中去寻找依据。那就需要大量一手的、口述的资料,因为宏观的历史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所以电影或写作都在寻找细节化的历史方法介入。
韦伟,费穆代表作《小城之春》女主演,《海上传奇》
《海上传奇》采访的老人在这十年间过世了很多,韦伟女士、费穆先生的女儿费明仪、杜美如女士都过世了,这代表着那一代人经历过的直观的上海生活经验的消失。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让我们对当下的判断更艰难,因为参照少了。
Q:在这次展览之前,您对于当代艺术有过什么样的参与?
贾樟柯关于“纹身”的摄影作品
A:偶尔参与,并且大部分都是以电影导演的身份来进行的。我自己除了长片之外,也一直在坚持拍短片。这种短片过去比较适合参加展览,所以从九十年代末就开始参加一些展览,譬如上海双年展,这样的短片作为视觉艺术的一个部分会被策展人纳入进去。但是像这样立体的综合性展示,图片、立体影像、短片、对谈,这样的个展是第一次。以前是群展参与一下,譬如建筑展、艺术双年展,像蓬皮杜艺术中心有一年做中国艺术的展览,我也参加过。其实都是常规的电影,作为当代艺术的一部分去参与一下。纯粹的当代艺术展示,这是第一次,作品也是第一次拿出来。
贾樟柯关于“纹身”的摄影作品
Q:您创作的短片,和譬如杨福东等影像艺术家的短片,根本区别在哪里?
A:还是很不一样。我可以说是跨界或者玩票。像杨老师那样的专业艺术家不同,他们是在当代艺术的思维体系中。虽然电影也应该纳入到当代艺术里,但电影毕竟带有工业性、产品性,也必然就有某种保守性,因此它与更纯粹、更独特的展览馆艺术还是有区别。终端的展示平台不一样,电影院要售票,这样倒推过来的逻辑就不同。我自己还是一个电影人的创作思路,我对当代艺术感兴趣,只是参与一下。
贾樟柯作品《营生》、《逢春》放映现场
作为观众我是会常去看当代艺术的,毕竟也是艺术迷。图片的拍摄一开始是无意的,因为取景、选演员会去拍一些东西,也没有想过会成为作品。但因为一直在拍,时常就会拍到一些激动的东西,慢慢就变成了主动的创作。
贾樟柯关于“纹身”的摄影作品
某一段时间就会有意识地用当代艺术的方式去拍摄。比如这组纹身的作品,有抓拍的,有摆拍的,也有找演员进行拍摄的。
Q:如果以“荣氏家族”为主题拍一部故事长片,您会怎么拍?
A:我会对他们的青年时代感兴趣。当然,他们的后期经历过战争等大的历史事件,但最吸引我的是,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遭遇工业化之后,在上海的开埠之后,他们怎样迅速地成为现代工业的领军人物,经历了什么样的思维转化。
我记得从前读司徒雷登的回忆录,有一段非常吸引我。因为他是个老外,但一直在杭州长大,他说回了一趟美国之后,很不想在中国呆着。他虽然是传教士家庭出身,有宗教的奉献精神,但他说,我是个年轻人,美国有电灯,有现代化,中国并没有,晚上五六点就天黑了,我真的呆不住。这让我一下子理解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中国的年轻人可能是遭遇到某个新的设备或新的软件,他们也一样,电灯电话这种东西的出现,对年轻人的震撼是一样的。荣家兄弟也是从传统社会过来的,他们做的工业也跟吃和穿有关,把传统农业的民生转化成现代工业。你也能想到,从无锡到上海,可能就像刚改革开放时从中国跑到美国,那种冲击很大。(采访、撰文/姜伊威,编辑/林佳珣)
*若无特殊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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