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构作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基本营造技法,历史上辉煌发展千年。而今全球化、大数据、工业化生产、以及数字时代的背景下,已然式微的木构将以怎样的姿态回归?而先进的数控加工CNC技术使得木加工可以不再局限于传统木工技法内,方便塑形,那有如何使得手工艺与机械化工艺相互协调?木材料的防潮防腐防火技术的提升使得木制品大量的产品化,甚至我国每年进口一亿立方米木材用于寺庙建设、古建修复、以及家装材料各个层面,为何木材看似广泛使用但木构创新本身却未曾蓬勃发展?传统木文化带来木材特殊的乡愁属性,而乡愁带来的木构架形式比例尺度是否适应当代生活模式功能,抑或仅仅成为一种情趣存在?
上:《华林寺柱头铺作》,佚人
下:《藻井构件》,佚人
王灏与其团队建造学社近年来一直致力于对榫卯与现代木构的研究,以碧山为基地,通过实践进行木构研究创新的探索也许是对上述疑问的回应。此外,王灏与K11 Craft & Guild Foundation展开了为期两年的针对木构的学术研究合作。今年夏天,K11 Craft & Guild Foundation、建造学社及新世界中国联合主办、策展人李翔宁策划的K11建筑艺术节“木构复兴”展览,结合以“木”为主题的当代设计与艺术作品,展示出一种传统生活方式的新陈代谢的潜能,并展现王灏建筑师近些年的木构实践,为木构复兴做出新的可能性探索。
与此同时,在K11文化云论坛中,《艺术新闻》采访了罗健敏先生。他是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理事长,也是清华大学建筑系55级,梁思成先生的学生。罗先生在采访中,向我们介绍了榫卯的构成,斗拱的结构和文化意义,他认为榫卯的智慧和中国传统哲学观念一致,追求天人合一和顺应自然。
《七柱式》,王灏、龚家辉、卢德力等
纵观整个展览,共分为序“七柱式”“木构与水”“木构与工艺”“木与生活”“木与艺术”五个板块。“七柱式”作为序章,位于K11地面层室外圆形广场,围绕着地面层玻璃屋顶散落布置,七棵巨大的柱子从宋代到当代设计的新柱式,展示古今榫卯结构的演变以及传统与当代文化的邂逅。而七棵柱子作为独立的个体如同雕塑屹立于广场之上,而非建筑中的结构构件,亦是其自主的表现。“木构与水”是一个大型的室内循环水装置,将位于chi K11美术馆主展厅内的“木构与工艺”的各个作品串联起来,实现了当代版的流觞曲水。策展人左靖策划的“木与生活”主要位于b3层的Artstore区域展厅,而“木与艺术”板块则分散点缀于chi K11美术馆至地上四层的重要空间节点中,左靖称这样的空间布局彷佛如音乐结构中的插部,这座“都市人的教堂”空间被分割在各种暧昧的关系中。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多次提及水源——以渔为业,沿溪前行,因溪水蜿蜒而忘却道路长远,随后于森林深处,靠近水源之处发现入口,而最终进入桃花源。这是一次因水而起,顺流而下,不期而遇的旅行。而在上海K11“木构复兴”展览中,如同《桃花源记》一样,建筑师王灏在整个展区内以流水为路径,引导观者进入其木构的桃花源般的畅想之中。更胜一筹的是,水系本身也参与展览,它如编织展品之间无形的线,和展品产生微妙的互动,时而经过,时而环抱。“木构复兴”仿若一座处身于闹市的园子,有水、有亭、有诗、有画;亦可观、可坐、可游、可停。
《泗水归堂》,王灏设计团队,2020
展览始于《泗水归堂》,其采用清水混凝土建造当代版的八角形天井,营造幽暗,低矮但透光的仪式性的开端。复行十步,豁然开朗,便邂逅史劼的《泉下问道》。此幅绢本画作描绘出自建筑师王灏自宅中“半宅半庙”的精神性意向,亦是王灏对展览空间的构想——引流水入展厅,通过循环系统构筑跌水景观。如此,室内水系不仅引导整个观展流线,同时也作为木构建筑中重要的元素,贯穿整个展厅,形成如同园林般的造景效果。
《泉下问道》,史劼,2016
回首,见瀑布直下,无声而落于盆。张克纯的单频道黑白录像作品《跌水》,取景自河南修武云台山的瀑布。《跌水》位于水景开端上方,暗示其源,共同叙述展览的开始,亦是虚拟与现实的碰撞。
《跌水》,张克纯,2020
一条水景轴线通往展厅西侧,其中,《小越馆》模型被切分成两个剖面并从一侧打开排布成八字状,如同园林造景中框景与对景一般,将人的视线引导向远处位于轴线上的雕塑。而实际上小越馆的建筑本身也是在轴线上被水一 分为二,原有的合院模式的中轴线被水侵占,人行走其间虽然两侧依然有围墙,但感受和走一进一进的宅院完全不同,更多是东西两侧的梳理和开放而不是传统院宅的封闭和包裹。在西侧的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展厅。艺术家赵赵的《控制》位于圆形展厅的中心,一个高2.5米的巨型不锈钢异形葫芦末端置于黄花梨模具中。而模具的存在以及传统工艺的人为介入,使得原本可以自然生长的葫芦被矫正改造成令人愉悦的形态。
《小越馆》,王灏设计团队,2016
《控制》, 赵赵,2019
水系的另一端,水系纵横汇聚之处,是高接近3米的螺旋木塔模型。螺旋木塔在空间上采用了日本旧正宗寺圆通三匝堂中两条平行的相互缠绕上升的螺旋路径;而结构上源自于应县木塔中平坐层与斗拱层在垂直方向上的相互叠加。夏一帆与王灏将平坐层抽象的看作一个完整的刚性层,而将斗拱层视作弹性层,因此在螺旋木塔设计中,设计师将三匝堂和应县木塔相结合,营造出不断上升的连续的刚性层以及弹性层。二者在空间上彼此缠绕、累叠,刚柔并济。
《螺旋木塔》,夏一帆,王灏,2016
沿水系行至润舍的模型,其主要的设计概念来自于传统古建修复过程中偷梁换柱的做法,即在施工过程中将屋架抬起,更换主承重的木柱。而在润舍的设计过程中,主要的概念操作是更换原有的多柱室内,以一根叠束柱作为更新以后的主承重结构,以适应现代生活所需的空间要求。而叠束柱的形式也作为室内装饰的符号呈现。笔者认为该项目对整个木构复兴的展览有意义重大,其一为传统施工的继承与实验,其二在于传统空间多柱结构适应于现代生活之后的可能性探索,需要减少柱子扩大开间以符合其功能需求。其三在于偷梁换柱之后的新结构与老建筑木构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室内的木构精神性的呈现效果。在此,王灏在润舍的实践探索为传统木构建筑更新的操作策略做出了一套样板式的操作流程。
《润舍》,王灏设计团队,2016
整个水系贯穿展览,在通过螺旋木塔之后,来到网格结构状的《稻田木构》。九个不同类型的建筑坐落于稻田中,又是一次展览中的水系巧妙的呼应展品,木构对于农业景观的重构十分重要,王灏希望以木结构与稻田农耕景观形成一种空间上互动关系。其旁边的陈佳琰与王灏的《某图书馆》采用拉索木结构,从而实现了30米的大跨度,中间的无柱大空间不仅与当代生活方式相融合,同时挑战了传统木构的多柱空间。木梁的形式类似传统徽派建筑内的冬瓜梁,其反复的波浪形式可以联想到体态夸张失衡的木桁架结构,可见其结构意义与形式意义均有表达。
《稻田木构》,王灏设计团队,2016
《某图书馆》,陈佳琰,王灏,2016
展厅东侧另一处水系汇聚之处为《新螺旋藻》,亦是整个水系的重要节点之一。《新螺旋藻》源于宁海地区的螺旋藻井,又俗称鸡笼顶,藻井以木条层层叠成,是起装饰作用的集中空间的小木作,其形式兼备装饰与结构的双重作用。
《新螺旋藻》,陈佳琪、王灏,2016
王灏设计团队于2017年设计的作品《宁波K11天空街》是在宁波K11中以传统木构为核心元素的一条长约100米的步行街,采用一个连续折叠的屋面模拟传统宁波古街。天空街由内外街构成。内街利用原有建筑屋檐成为檐廊,外街设有巨大的水系,对外开放。其中,《K11天空街秀场》 作为K11天空街的重要节点,原型来源于浙江中部八字桥的桥下空间,营造出当代版的编木拱,并作小型茶亭之用。而另外一件《K11天空街》的重要展品《八字桥》,取型于浙中、浙北常见廊桥,并与天空街室外水系结合,成为天空街中重要的空间节点,可观景、可停留、可邂逅。
《K11天空街秀场》,王灏设计团队,2017
展厅中除却完整的模型与图纸展览,亦有传统以及当代的木构件展示,如《蝴蝶梁》、《华林寺柱头铺作》、《鹤嘴柱》、《藻井构件》、《浙东木构研究集》等。其中,龚家辉与王灏的《鹤嘴柱》从传统的昂出发,拆分并研究檐下铺作的结构以及杠杆受力,将其应用在K11天空街中,其连续的排列形成带有传统气息的现代檐下空间。《藻井构件》主要为宁波当地鸡笼顶以及底部如意斗拱的重要构件,包括昂头、马尾销、直榫等。
《蝴蝶梁》,郑熙融、王灏,2020
《传统螺旋藻井》,王灏设计团队,2020
艺术家邵帆2007年的胡桃木作品《老树椅》,以“解构和重建”的手法对古典家具进行拆解和重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熟悉的元素、词汇和结构,而同时,又让人感到陌生,使我们徘徊、迟疑、犹豫。邵帆的作品重现传统家具的古典韵味,并赋予其当代审美的依据。
左:《老树椅》,邵帆,2007
右:《明式脊椎》,邵帆,2007
回顾整个展览,本身木构实践就是传统到当代建筑文化延续的方向之一。而在尊重、继承传统且能够的同时能够将现代生活融入其中的探讨会对整个木构的发展具备更长远的意义,而王灏的实践恰好印证这一点,不论是从宁波K11的秀场鹤嘴柱构架,还是在浙江村落的住宅建筑实践,可以看出王灏建筑师的木构营造对当代生活的拥抱的同时,对先锋木构试验的追求才能呈现出如桃花源般理想境界的木构集群设计,似乎造房子是一种先锋的实验,永远都不是最后一稿。在工业化生产的木料逐渐成为趋势,在越来越多的人造材料可被精准控制计算,在人们已经逐渐适应了工业化为生活带来的便利的当下,木构复兴,是建筑师对传统的继承与再创造的探索,同时也唤起人们对中国传统木构建筑审美融入当代生活的体验与想象。(撰文/秦晓婉)